美人嬌嫵 第33節
“嘩啦”一聲,精細汝窯杯盞直直跌落,那香氣馥郁的清茗連同瓷盞碎片,灑了一地。 看著李嫵脖間那塊紅痕,許太后瞠目結舌,而后一張端莊雍容的臉龐一陣紅一陣白,連著手都氣得發抖:“昏君,昏君!” 這是何其荒唐的事,竟發生在她的宮殿里! “那個逆子眼里可還有哀家這個生母!”許太后怒不可遏,身子也搖搖欲墜,仿佛下一刻就要暈過去。 李嫵見狀,連忙上前扶著她:“娘娘息怒?!?/br> 她一下又一下撫著許太后的背,待到太后氣息稍緩,她才折身走到太后腿邊跪下。 “阿嫵這是做什么?快起來?!痹S太后心疼地去拉她。 李嫵搖頭,微仰起的清婉臉龐一片平靜,她輕軟的嗓音透著深深的無力:“娘娘,阿嫵不能再待在宮里,甚至是長安。只求娘娘您能盡快將我送出皇宮,我今日就收拾行囊出城……陛下他已全然不是從前的玄哥哥了,一開始我只當他是記恨我嫁了旁人,想著那便離了,也算了卻他心頭怨念。未曾想他竟還想叫臣女入宮侍奉……” “臣女無德無才,又嫁過人,且曾為朝臣之妻。若是才與楚世子和離,轉身又進了宮,外人會如何說我?又會如何指責陛下?人言可畏,臣女無福,擔不起圣眷,余生只求個清靜安穩,實在不想承受那無盡的罵名與非議?!?/br> 說到此處,李嫵再次一拜:“且臣女父親一身清正磊落,若是因為臣女,而背負教女不嚴、紅顏禍國的污名,臣女真是無顏再面對家人?!?/br> 她聲聲懇切,字字哀戚,許太后都聽得心如刀絞,當下就抹了眼淚,彎腰扶她:“哀家知道你的苦處,好孩子,快起來。你要出宮,哀家給你牌子?!?/br> 許太后起身走到里間,不一會兒就拿出一塊雕工精細的玉牌塞入李嫵手中:“這是哀家的玉牌,有了這塊牌子,莫說出宮,便是去三省六部提人都使的?!?/br> 李嫵如何會不知道這塊玉牌的分量,心下觸動不已,屈膝就要再跪:“阿嫵多謝娘娘?!?/br> “別跪了,哀家哪里還有臉受你的禮?!痹S太后牢牢托著她,也是淚眼婆娑:“我如何也沒想到,他會變成這般,子不教,父母之過。是哀家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父親……” 殿內盈滿柔和曦光,兩位身份迥異的女人執手垂淚了一陣。 眼見時辰不早,李嫵也不敢再耽誤,與太后娘娘再三叩別,便登上出宮的軟轎。 來時只有一個包袱,去時太后為表歉意,得知她要往江南去,給她裝了滿滿一匣子銀票,另有一大箱珠寶與珍貴藥材。 要不是實在塞不下,李嫵都懷疑太后要將私庫的東西都搬空給她。 軟轎晃晃悠悠過了內宮與外朝連接的丹鳳門便停了下來,需在此處換乘馬車出宮門。 聽得外頭太監的提醒,李嫵將太后給的那塊玉牌仔細揣進袖籠里,彎腰走出軟轎,又在素箏的攙扶下,踩凳上了馬車。 馬車篤篤聲響起,離宮門越近,李嫵卻是越緊張。 坐在一側的素箏瞧見,也猜到這般急急忙忙出宮定是出了什么事,不由柔聲安慰:“主子莫擔心,馬上就能回府了?!?/br> 李嫵抿了抿唇,面上浮出勉強笑意:“嗯?!?/br> 她心下盤算著,若是今日離開長安,怕是也沒時間與父兄告別了。只能先與嫂嫂說明情況,待到安頓之時,再給家里寄信以慰思念。 總之,今日無論如何要在長安城門關閉之時離開。 思緒紛亂間,馬車忽的停了下來。 李嫵眼皮微動,看向素箏。 素箏會意,嘴上說著“應當是到宮門巡查處了”,邊掀起車簾往外探去。 這一探,身子霎時就僵了似的,半天沒轉過來。 李嫵心下猛地一沉,不詳的預感如陰冷潮水般漫遍全身,她大腦陷入一片空白。 待到素箏一副驚慌失措的神情轉過身,嘴里磕磕巴巴喊著“主子”時,李嫵只覺心底懸著的巨石“哐當”砸下來,引發劇烈震動的同時,又升起一種“果然逃不掉了么”的無力嘲諷。 纖細玉指輕輕撩起秋香色錦緞車簾,窗外映入劉進忠那張笑出褶子的長臉:“李娘子萬福,陛下派老奴過來,請娘子紫宸宮一敘?!?/br> 第27章 春日的天說怪也怪,明明晨間還是惠風和暢,艷陽高照,一陣料峭春風吹過,烏云遮住陽光,竟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來。 李嫵乘著小轎到達紫宸宮階前時,已近晌午,送午膳的宮人們提著封條紅漆的食盒沿著長階魚貫而入。 “李娘子,這邊請?!?/br> 劉進忠彎著腰在前頭引路,待李嫵的態度十分客氣,見她看著那些送膳的宮人,端著笑臉說道:“陛下還特地命御膳房做了好些您愛吃的菜?!?/br> 李嫵現下哪有心思關注午間吃什么菜,并未接劉進忠這茬,只轉頭往身后長長的玉階下看,看那在不知不覺已變成米粒小點兒般的轎子以及不知道被帶到哪兒去的素箏,她面沉如水:“我的丫鬟,還有轎上的一些行李財物,你們要歸置到何處?” “李娘子放心,您的丫鬟和財物,老奴會給您安排妥當?!眲⑦M忠答著,又笑吟吟提醒:“當下最重要的,是面圣之事?!?/br> “面圣算什么要事?”李嫵冷冷扯了下唇角:“難道我還不知他長何樣,會說什么話?” 昨夜都已那般了,今日就算被逮住,大不了又是一番折辱。 這副毫不遮掩的譏誚口吻,直叫劉進忠驚出一背的冷汗,心說這位李娘子還真是大膽得很,什么話都敢說。不過也足見陛下待她的愛重,才叫她敢這般恃寵而驕。 各懷心思,倆人一前一后步入紫宸宮西側殿。 正殿是皇帝處理政務、召見臣工之所,西側殿則是皇帝日常起居之處,與正殿的軒麗輝煌相比,側殿整體更為幽靜清冷。 明明殿內四周皆是密不透風的深墻,可李嫵越往里走越覺得寒意侵膚,那陣陰冷之氣好似浸入骨頭深處般,叫她不禁攏了攏竊藍色繡竹紋的外衫。 待繞過一扇八尺高的透雕夔龍護屏,正中是一張黃花梨嵌螺鈿牙石花鳥長方桌,擺著各種金銀器皿,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珍饈美味陳列其上,香味撲鼻,而上首端坐著的那道高大身影,正是昨日夜里才見過的裴青玄。 與昨夜一身冷冽威嚴的玄衣不同,今日他穿著件寬大絳色提花綃長袍,金冠玉帶,那張冷白如玉的俊美臉龐被紅袍映出幾分不羈的風流味道,乍一看好似那金榜題名打馬御街的翩翩探花郎。 “陛下,老奴將李娘子請來了?!眲⑦M忠躬身復命。 桌后之人緩緩掀眸看來,視線徑直越過劉進忠,定定落在一襲湖藍色裙衫的李嫵身上。 看到她今日梳起的老氣發髻,那雙優雅的丹鳳眼瞇起,似有些不悅,卻也沒說什么,只淡淡道:“都下去罷?!?/br> 劉進忠領命,忙帶著殿內其他宮人退下,臨走之時,他還看了眼那怔怔杵在原地、背脊挺得筆直的李娘子,心下咂舌,陛下說李娘子一把骨頭輕得很,輕不輕另說,硬倒是真的硬,待會兒怕是有的磨了。 殿內一干宮人散去,本就空曠靜寂的金殿頓時更加清冷。 李嫵站在原地,靜靜看著那從容自若的男人,袖籠里的手指下意識捏緊。 裴青玄怎會不知她此刻憤懣,平靜視線掃過她緊繃著的小臉,嗓音不緊不慢:“阿嫵要走,也不與朕打聲招呼,真是狠心?!?/br> 聞言,李嫵忍不住譏諷:“我為何急著要走,陛下難道不知道么?” 裴青玄深深看了她好一會兒,才道:“大中午就這樣盛的火氣,對心肺不好?!?/br> 又朝她抬了抬手指:“坐下吃飯,御廚做了好些你愛吃的?!?/br> 李嫵沒動,也沒看那些菜肴一眼,只梗著脖子語氣冷硬:“同你吃飯,我吃不下?!?/br> 此言一出,男人面上殘余的笑意一點點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不容置喙的沉冷:“可是要朕親自牽你過來,親手喂你吃?” 殿內霎時靜了一靜。 少傾,李嫵淡淡看他,扯唇一笑:“裝不下去了?也是,明明已換了副黑心腸,面上卻還要裝出從前的溫潤君子模樣,我瞧著都覺得可笑?!?/br> 裴青玄額心突突跳了兩下,面罩寒霜般乜向她,語氣愈冷:“三聲之后,再不過來,后果自負?!?/br> “一?!?/br> 李嫵紅唇緊抿。 “二?!?/br> 她捏緊了手指,只覺那落在身上的目光如刀刮般凜冽,掠過她每一寸肌膚。 “三——” 李嫵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抬步朝他走了過去。 她本想選離他最遠的位置,前頭傳來男人冰冷的命令聲:“到朕身邊來?!?/br> 稍頓,他嗓音平靜地補充一句:“朕不想對你動粗?!?/br> 李嫵心口沉了沉,再看桌前他已慢條斯理拿起銀筷夾著菜,那副一切盡在掌握中的姿態叫她胸間一陣潮水涌動般的悶窒。 也對,她能與他犟多久?她坐的遠了,他可以把她抓過來。她不吃飯,他可以捆著她硬塞。他如今是皇帝,連生母都不放在眼里了,他還有何約束? 默了兩息,她挪著沉重的步子走到他的身旁,扯開那把荷葉托首交椅,靜靜坐下。 裴青玄看著她,繼續下達著命令:“用膳?!?/br> 李嫵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憤懣、惱怒、悲愴等種種情緒在心間激蕩,叫她如鯁在喉,哪有半點食欲? 可她的怒視絲毫不起作用,身側之人拿著烏木三鑲銀箸夾了塊櫻桃rou山藥放在她面前的青花白地瓷碟上,語氣溫和熟稔得宛若兄長對meimei般:“朕若沒記錯,這道菜你從前最愛吃?!?/br> 李嫵看著碟中那色澤艷麗的菜,紅唇動了動,輕聲道:“從前愛吃,現在不愛吃了?!?/br> 說著,她也不看男人沉下的臉色,拿筷子將那菜撥開,自顧自夾了一筷子銀芽雞絲:“幼時愛吃這些甜膩的,如今年歲漸長,也知太甜太膩傷牙傷胃,還是吃些清淡得好?!?/br> 泄憤一般,她將拿筷子銀芽雞絲含入嘴里,用力咀嚼著,接下來旁的菜也不動筷,就只吃這一道菜。 其實這菜是個什么味,她也沒怎么注意,只是嚼蠟般麻木地吞咽著。 裴青玄也沒攔著她,猶如看著家養的小動物進食般,饒有興致得看她吃完一碟,又端了一盅珍珠牛奶密瓜露給她:“菜吃完了,喝點湯水?!?/br> “不必,我吃飽了?!崩顙扯ǘ此骸艾F在膳也用完了,有什么話你就直說?!?/br> “才吃這么點就飽了?” 視線在她身上游移兩番,裴青玄擰起眉,而后伸手抓住她的腕子,將她拉向自己。 李嫵大驚失色:“你做什么?” 掙扎間,男人勾住她的腰,不由分說將她按到他的腿上,見她扭腰要跑,他不冷不淡地提醒:“阿嫵應當知道,在男人的懷中亂蹭,可是會蹭出事的?!?/br> 李嫵動作僵住,轉臉羞憤瞪著他:“那你別動手動腳?!?/br> “誰叫你不聽話,飯都不好好吃?!迸崆嘈f著,長指執起瓷白湯匙,從那成窯五彩小蓋盅舀出一勺香甜可口的牛奶蜜瓜露,送到她唇邊:“張嘴?!?/br> 李嫵緊緊抿著唇不想配合,直到男人的掌心在她腰間摩挲,癢得她受不了,不得已張了唇,含下那濃白甜湯。 眼見裴青玄還想喂第二口,李嫵連忙直起腰:“我自己喝?!?/br> 說罷,也不用湯勺,端起那湯盅仰臉就喝起來。 待再次放下,只覺胃里飽脹得暖意融融,她冷著臉看他:“現下滿意了?” 裴青玄瞥過她嘴角殘著的奶漬,眸色微暗,而后伸去拇指細細擦過:“這樣大的人,吃東西還弄到嘴邊?!?/br> 這般寵溺的口吻叫李嫵有些恍惚,待反應過來,她撐著他的胸膛就要起身:“吃也吃好了,你別再與我繞圈子,要殺要剮直說便是?!?/br> 才直起半邊的身子,被男人長臂一撈,又壓回了懷中。 這回她深深跌入他堅實的懷抱,仰臉就對上男人戲謔的狹眸:“阿嫵吃飽了,朕卻還餓著?!?/br> 李嫵本想說“那你吃啊”,話到嘴邊卻觸及那雙黑眸之間涌動的灼熱,那目光猶如實質,化作滔天火光將她一點點吞噬,叫她雙頰都燒得發燙,心下焦急驚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