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嬌嫵 第26節
若有的選,她仍想繼續做這個世子妃,與楚明誠共度余生。 可現下是沒得選,那人逼得太緊,她不能不顧楚明誠的性命。 “長嫂,我知你是為我好,但我心意已決?!?/br> 李嫵掃過屋內一張張憂慮臉龐,索性把話挑明:“當年我為何嫁給楚明誠,其中緣由你們也清楚?!?/br> 這話頓時勾起李家人那段潦倒艱苦的記憶,再看眼前身形清瘦卻肩背筆挺的年輕婦人,虧紛紛面露愧色——阿嫵嫁去楚家,一直是李家人的一塊心病。 本該由他們這些男人扛起的家,擔子卻由家里最小的女兒挑起,如何能不愧? “阿嫵……”李太傅深嘆:“是爹爹無用,沒護住這個家?!?/br> 李嫵搖頭:“朝局翻覆,豈是爹爹你一人之力能抵?一家子骨rou,同氣連枝,興衰與共,我從未怨怪過父兄。今日提起,也只是想叫你們知曉,我當初嫁去楚家并非真心,而是圖利。如今家中復起,楚國公府再也利可圖,我又何必在繼續待在那,平白受氣?” 這話直白尖刻,屋內眾人都怔了怔。 便是他們知曉李嫵嫁人本非本意,可夫妻成婚三年多了,不說真心,起碼也有些情分在,如何就說得如此……無情。 李嫵將他們的驚詫盡入眼底,并未多說,只望向李太傅:“父親,女兒實在厭倦待在那,也實在扛不住國公府繼承香火的壓力,您若是心疼我,就幫我與楚家斷了吧?!?/br> 李太傅看著下首的女兒,眸光復雜。 小女兒自幼聰穎靈秀,學什么都快,尤擅舉一反三,且她外柔內剛,和氣時綿軟如云,遇到她不滿之事,脾氣犟得能氣死人。亡妻還在時,就曾為女兒的性格憂心不已。 他那時不以為然,反過來安慰妻子:“小姑娘心思通透,性子強些是好事,以后不會輕易教人誆騙欺負?!?/br> 亡妻那時怎么說來著,她說慧極必傷,若是一直無憂無慮順順當當倒還好,若是命運多舛,越是通透,反倒不快活——人生在世,難得糊涂。 現下女兒這副薄情寡性的樣子,可不就應了亡妻的話,把她的感情、姻緣,都當做云煙般毫不在意了么。 思緒悠悠回籠,李太傅定神,難掩疼惜地看向女兒:“你既然決定要和離,作為你的父親,我自是以你的意愿為先。只是……” 稍頓,他道:“和離之后,你有何打算?” 迎上父親那雙飽經風霜又敏銳沉靜的眼睛,李嫵抿了抿唇,開口道:“和離之后,外頭定然有不少風言風語,我打算在玉照堂躲上一陣。待到此事平息,我便前往江南?!?/br> “江南?”崔氏眸中迸出詫異,忽的想到什么,急忙與小姑子表明心意:“阿嫵,這兒永遠是你的家,玉照堂也永遠是你的院子,你便是不再嫁人,我與你長兄也能養你一輩子,壽哥兒安姐兒會給你養老送終……” “長嫂莫急,我去江南不是怕你們嫌棄我,而是我想去別處看看?!崩顙吵矒嵝π?,神態一派自若:“外祖給母親的嫁妝,如今都傳給了我,在江南有宅子有田地,還有三四間鋪子。幼時常聽母親提起江南風光如何秀美旖旎,卻是一次都沒去過,如今我恢復自由身,正好去那邊看看。若是在那住的舒服,且鋪子也經營得當,定居下來也未嘗不可。當然,兄嫂也別怕照應不到我,我若是在那過得不舒坦了,自個兒就收拾包袱回來了,到時候再叫你們養著,你們可不許耍賴?!?/br> 她說這話時,笑眸彎彎,語調輕松,半點不像要和離的婦人,反倒像個馬上要收拾行囊踏青游玩的小姑娘。 崔氏見話都被她說完了,心下一時五味雜陳。 自家這個小姑子還真是不一般,尋常婦人和離歸家,不說以淚洗面,起碼也會意志消沉一陣,她倒好,短短一夜竟做了這么多打算。 至此,這場談話也到了尾聲。 李太傅從黃花梨木交椅間直了直腰背,望著李嫵一臉鄭重:“你既有打算,那就照你說的辦?!?/br> 輕吁一口氣,他轉臉交代長子李硯書:“趁天色還早,我擬和離書,你擬休書,擬好后你就與二郎送去楚國公府。入府之后,不必與后宅婦人糾纏多言,只與楚家父子把利弊說清就好?!?/br> 說到這,他深深看了李成遠一眼:“尤其是你,莫要意氣用事。你meimei說了好聚好散,咱們便聽她的。便是來日碰上了,兩廂也不至于難堪?!?/br> 李成遠站起身,訕訕一拜:“是,兒子謹記?!?/br> 李太傅嗯了聲,不再多說,起身拿出筆墨紙硯,分了一套給李硯書,又喚著李嫵:“阿嫵過來,替我研墨?!?/br> 李嫵見父親行事利落,也起身上前,從從容容替他潤筆研墨。 崔氏也沒閑著,走到李硯書身側打下手。 能為帝師者,李太傅的才學自不用多說,一份和離書于他信手拈來。而李硯書作為永豐十八年的金科榜眼,也是文采斐然,落筆有神。 書房墨香彌漫,四下靜謐,只聽得窗外鳥雀啾鳴,風拂竹葉,筆尖劃過宣紙聲。 不多時,李太傅收筆:“好了?!?/br> “我也好了?!?/br> 李硯書將手中狼毫遞給崔氏,伸手揮了揮,待紙上墨痕稍干,他拿起那封休書遞給李嫵:“meimei,你看這樣寫如何?” “我看看?!崩顙辰舆^,沉眸看起兩份文書。 父親寫的和離書用詞懇切,溫情脈脈,給足了雙方體面。而長兄所寫休書,言辭犀利,加之他一筆字遒勁強健,筆鋒似刀,隱透肅殺之意。 兩份截然不同的文書,代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 “寫得很好?!崩顙澄⑿c頭:“只要國公爺尚存幾分理智,應當清楚選那份更為合宜?!?/br> 得了李嫵的肯定,李太傅便命兩兒子將文書裝好,準備送去楚國公府。 轉身又吩咐崔氏:“玉娘,你陪阿嫵回她院里歇息吧,若是有什么短缺的,也一應補上?!?/br> “父親放心?!贝奘项h首應著,起身去扶李嫵:“看你臉色昨夜定沒歇好,先回院里洗個熱水澡,踏踏實實睡一覺,待到明日醒來,一切便都好了?!?/br> 文書既已備妥,李嫵心事也落下,疲憊臉上帶著釋然:“是得好好睡一覺?!?/br> 正當一家人準備散了,忽的外頭傳來管家匆忙稟報聲:“老爺、老爺,陛下來了!” 霎時間,眾人驚愕。 李太傅忙從黃花梨木交手椅上起身,雙手撐著桌面,肅聲吩咐:“進來回話?!?/br> 老管家得了令,推門入內,面上難掩驚惶:“老爺,陛下來了,人已進了門,這會兒正在前廳——” “不在前廳了?!?/br> 門口陡然響起的磁沉嗓音叫老管家背脊一僵,房內眾人也都愣了一愣,待看到門口緩步而入的年輕帝王時,皆面露驚駭,匆忙行禮。 “微臣拜見陛下,陛下萬福金安?!崩罴胰荒腥她R齊行著君臣之禮。 崔氏都嚇傻了,還是李嫵輕扯了下她的袖子,她才回過神,忙與李嫵一起行了婦人禮:“臣婦拜見陛下,陛下萬福?!?/br> “不必多禮?!?/br> 皇帝嗓音溫潤,如玉臉龐一派清風朗月,視線掃過書房內李家人,待落到那道纖細的藕荷色身影上,略停了一停,而后不動聲色挪開:“都起來罷?!?/br> 眾人齊稱:“謝陛下?!?/br> 李嫵與崔氏退到一側后,又特往后退了半步,以長嫂的身子擋住大半個自己。 李太傅迎上前:“陛下如何來了?府上奴才愚鈍,也不知快些通報,怠慢陛下,實在不該?!?/br> “老師不必如此客氣?!鄙碇鵁熌L袍的裴青玄虛虛扶了李太傅一把,面上一派學生對老師的敬重:“今日貿然前來,實是聽聞老師病重,朕心憂不已,恰逢今日政務不多,便想著來府上探望,老師可莫怪朕唐突?!?/br> “陛下關懷,老臣感激都來不及,豈敢責怪?!崩钐颠@會兒也挺頭疼,女兒的事還沒處理完,皇帝又突然蒞臨,實在有些招架不住。 看了眼外頭天色,他對外做了個請姿:“陛下,書房狹窄,不若去前廳坐著?” 裴青玄卻是打量書房一圈,觸景傷情般感懷一聲:“朕還記得昔年來太傅府上,常與老師在此間對弈,那時也不覺得狹窄。不必去前廳,此處便好?!?/br> 李太傅蹙眉,心說昔年對弈與現在去前廳有何關聯?只是皇帝都這樣說了,也只得順著他的意,轉了個身引著皇帝上坐,又吩咐下人:“快去備茶?!?/br> 眼見皇帝高居上座,似要坐些時辰,崔氏作為內宅婦人不便多留,于是起身屈膝:“父親,陛下駕臨,定是有要事商議,那兒媳先行退下了?!?/br> 李太傅頷首:“去吧?!?/br> 李嫵見狀,也忙上前,很輕很快地說了句:“女兒也先告退?!?/br> 語畢,生怕被注意一般,她緊著崔氏的身形。 然而才將起身,就聽長桌之后男人不緊不慢的聲音:“阿嫵且慢?!?/br> 一句“阿嫵”叫得李嫵毛骨悚然,腦中嗡嗡作響,他是瘋了么?真是瘋了罷!他如何敢在她家中,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如此親熱地喚她! “阿嫵……”崔氏扯了扯她的袖角,壓低聲音喚著,眼中盛滿驚疑與擔憂。 李嫵臉上青白交錯,強壓著心下的驚惶,給了崔氏一個安慰的眼神,而后身形僵硬地轉過身,朝上首之人屈膝,語氣也是說不出的僵硬:“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并無吩咐,只是見到你也在府中,心下詫異?!彼Z氣熟稔而平淡,目光坦蕩,好似只是尋常寒暄:“你也是聽聞老師病了,特來探望?” 李嫵濃密眼睫顫了顫,心下幾乎發出一聲冷笑,她為何回來,他會不知?何必在這裝相。 強壓著心頭騰騰直冒的憤怨,她垂眸答道:“回陛下,是?!?/br> 既然他要演,她就順著他演,終歸現下是在李家,諒他也不敢當著父兄的面將自己如何。 上頭之人好似被她這個干脆利落的“是”噎住,半晌沒回應,于是李嫵繼續道:“臣婦忽感不適,陛下若無其他吩咐,還容臣婦退下歇息?!?/br> 她迫不及待想要遠離他,以至于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此刻的語氣是那般不耐煩—— 李太傅及李家二子、崔氏都暗暗捏了把汗,天爺吶,冷靜理智了一個早上的阿嫵,如何現下突然跟個滋滋冒著火星的爆竹似的。 這可是皇帝啊,她竟如此不耐地與皇帝說話! 李太傅只當女兒是心力交瘁致使情緒有些失控,連忙出來圓場,溫和看向皇帝:“陛下,臣女身體不適,便讓她先退下罷?!?/br> 裴青玄沒立刻應聲,只靜靜打量著下首那抹清冷窈窕的身影。 她面上瞧著溫馴恭敬,實者那雙緊握著的纖纖細手已出賣她此刻的心情,不耐、焦躁以及憤懣。 憤懣么。當年得知她的婚訊,他何嘗不怒? 現下她終是斷了那樁孽緣,心底升起一陣痛快的同時,又有種難以言喻的不虞——她就這般不舍楚明誠那個草包?竟失態到當著她父兄的面與他言辭較勁。 狹眸瞇起,余光瞥過李硯書手邊案幾上放得兩份文書,裴青玄猜到是何物,心下稍寬,語氣也緩了些:“既如此,那阿嫵回去好生歇息罷?!?/br> 李嫵心弦稍松,屈膝:“謝陛下?!?/br> 她轉身與崔氏往書房外去,隱約聽到身后傳來裴青玄故作疑惑的聲音:“文琢,你手邊那兩冊,是新作的文章?” 文琢是李硯書的表字,皇帝一問便點了關鍵,饒是李硯書素日沉穩,此刻也有一絲局促:“回陛下,這些并非新作的文章,而是家中……私事?!?/br> 李嫵的腳步頓了頓,并未回頭——她已然確定,皇帝心里明鏡兒似的,卻非得在這裝模作樣。 他要演就演罷,反正她已照著他的想法和離了,之后的事,恕她不再奉陪。 然而,這世上的事偏偏這樣磨人,她越是想走,越是被絆住—— 姑嫂倆才邁出門檻,便見庭中小廝急哄哄與老管家耳語,而后老管家也急哄哄迎上前,本欲入內稟報,見著走出來的李嫵,腳步停下,面露難色地拱手道:“小娘子,楚國公府……來人了?!?/br> 李嫵眼皮猛跳了跳,心下只覺疲憊煩躁,今日真是見了鬼,一個接一個地來,就不能叫她消停會兒。 崔氏這邊也驚詫地“呀”了聲:“怎的這般不湊巧?!闭f著,蹙起柳眉,往書房里望了兩眼,扭過身憂心忡忡問李嫵:“現下該如何是好?” 李嫵哪知如何是好,她甚至想兩眼一翻索性暈倒,然她并不是逃避的性子——或者說,及笄前的李家小娘子遇上麻煩,會選擇依賴旁人。及笄后,家中突變叫她明白,她不再是能躲在皇后太子、躲在父母兄長身后受到庇佑的嬌柔小娘子,沒人能護她一輩子,她得自立,得擁有處事的能力,而不是一味地逃避、屈服、隨波逐流。 細白手指捏了捏眉心,李嫵打起精神,問老管家:“楚國公府來的誰?” “都來了。楚國公和府上夫人,還有……楚世子?!崩瞎芗掖е⌒幕胤A:“還帶了許多禮物,說是上門賠罪,接小娘子回府?!?/br> 李嫵聽罷,心下了然,看來她昨日的表明,他們還當她是小打小鬧,存著挽回的心思呢。 “阿嫵,不然……讓父親在這招待陛下,我將你長兄請出來,叫他去前頭應付?”崔氏覷著李嫵的神情,心疼地補了句:“你若累了,不必出面,終歸兩份文書都已寫好,叫他們擇一份簽字便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