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嬌嫵 第21節
而在這之前,盒子里收攏的都是另一個男人的書信筆墨。 有關他的一切,厚厚一沓,盒子都快裝不下了。 是以及笄前,她還幻想著嫁入東宮后,讓宮里匠人替她做個更大的盒子——足夠裝下她與他一輩子的筆墨那樣大。 真等到她出嫁那日,她讓素箏點了個火盆,將那些過往燒成了灰燼。 那日的火燒得很旺,熱浪襲面,淚痕繃在臉上烤得又干又疼。 昔日的空盒子,三年過去,又逐漸被另一個男人的書信填滿…… “李嫵,你有過真心嗎?”耳畔鬼使神差又響起他那日的質問。 真心?濃密長睫輕輕垂下,她輕語喃喃:“怎么沒有呢?!?/br> 可情勢逼人,真心有何用?她想過好一些,不再受人欺辱,不再窮困潦倒,有錯么? 李嫵將那紅木盒子收進柜里,扯了扯嘴角,算了,他都愿意放過自己了,還想那么多作甚? 倒是自己頹廢悲傷了這幾日,也該振作起來,趁著這樣好的春光,回娘家過幾天愜意日子。 在春藹堂熬過趙氏一通不陰不陽的教誨后,李嫵便如出籠鳥兒般,腳步輕快地帶著兩婢離開國公府。 不曾想才坐上馬車閉目養神,“嘩啦”一聲車簾從外掀開,素箏一副白日見鬼的驚慌模樣:“主子,又、又來了?!?/br> 李嫵睜開眼,柳眉輕蹙:“嗯?” “這個……”素箏伸出手,攤開掌心,其上是一卷小紙條:“是上回那個小乞丐,突然跑過來,將這個塞給奴婢就跑了?!?/br> 李嫵一看到那紙條,噩夢般的記憶也涌上腦海,面色頓時變得無比難看。 緩了兩息,她伸手接過,低低道:“可有旁人瞧見?” 素箏連連搖頭:“那小乞兒直接沖著奴婢來的,他猴精得很,故意撞了奴婢一下,又趁亂塞給奴婢,叫奴婢轉交給您?!?/br> 李嫵強壓慌亂,朝她平靜頷首:“我知道了?!?/br> 素箏默默縮回車外,將車簾放下。 寶藍色蒲桃紋車簾輕晃了晃,李嫵深吸一口氣,神情凝重地拆開那張紙條—— 「今日申時,嘉魚居見?!?/br> 眼皮直跳了兩下,而后胸口迅速竄出一陣難抑的憤懣,他到底想做什么? 上次不是已經放過她了,如何又來這么一遭?三番四次戲耍人玩,他這個皇帝未免也太清閑。 指尖幾乎將脆弱的紙條碾碎,李嫵心中甚是窩火,甚至想不管不顧,直接回李府去。 但想到楚明誠,還有那人不按常理的手段,到底不敢任性,只得極力化解心頭怒氣,冷聲交代車外:“改道,嘉魚居?!?/br> 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1」。 這是東市一家位置較為隱蔽的酒肆,大抵裴青玄提前清了場,亦或未到飯點,李嫵戴著帷帽左右環顧、腳步匆匆走進店內,鋪子里空空蕩蕩,站著幾名黑衣侍衛,唯一瞧見的熟面孔便是上次那位嬤嬤。 盡管才第二回 見面,那嬤嬤見她如熟人般,屈膝行了個禮:“娘子來了?!?/br> 得到她一聲沉沉的嗯,也知她心頭不快,便不再多說,徑直領著去了二樓雅間。 李嫵一路上不知將裴青玄罵了多少遍,然而真站到門口,眉眼間的郁悶與不滿統統斂起,換作一副柔順可憐的姿態,她提步走進屋內。 人才邁進屋內,身后便傳來木門闔上聲——又成了獨出一室。 梔子色衣袖下的手悄悄捏緊,李嫵緩緩抬眼,便見半敞的窗牖旁,一襲落拓牙白色錦袍的男人手持書卷,閑適側坐于桌邊。 桌幾上的鎏金獸形香爐青煙裊裊,杯盞里的茶香也氤氳起白霧,交織繚繞的縹緲煙氣里,男人冷白的側顏都柔和幾分,儼然一副溫文爾雅翩翩佳公子樣。 恍惚間,李嫵還以為時光倒轉,回到他在東宮讀書理政的時候。 不過也就一瞬她便清醒過來,三日前他留在她身上的痕跡還未消退呢。 定下心神,李嫵斂眸屈膝,極盡恭敬:“臣婦李氏給陛下請安?!?/br> 他這才恍然發現她一般,放下手中書卷,溫和輕笑:“阿嫵來了?!?/br> 這般溫潤的語氣,還有他眉眼舒展和氣的淺笑,叫李嫵心底猛地哆嗦了一下,他作何裝出這副樣子? 稍緩驚駭之感,她站在原地,腦袋垂得更低:“不知陛下今日尋臣婦,又有何吩咐?” 裴青玄只當沒聽出她那個刻意加重的“又”,敲了敲桌面:“有兩樣東西要你過目?!?/br> 李嫵這才注意到,桌案上擺有兩本冊子,一本紅綢封皮,一本黃綾封皮。 她疑惑:“臣婦愚鈍,這是……?” “過來看看不就知道了?” 裴青玄薄唇含笑,挑眉睇她:“躲得那么遠,朕會吃了你不成?!?/br> 明明是輕松的戲謔,李嫵卻半點笑不出來,心下暗道,前幾次見面他可不就一副要將她拆吃入腹的模樣? 躊躇一陣,在那道暗藏詭譎的深深注視下,她硬著頭皮上前,拿起那兩本輕薄的小冊子。 第一本紅綢的,展開之后,素色宣紙上赫然是一封和離書。 文本官方客套,除卻日期未填,夫婦雙方名諱都已填上:楚明誠、李嫵。 甚至無需提筆落字,一人按個手印,再送去官署蓋個章,即可生效。 李嫵捧著這份和離書,雙手微顫,再看榻邊的男人,他從從容容淺啜茶水,察覺到她的視線,只朝她笑笑:“還有一本,看完再說?!?/br> 那平靜笑意叫李嫵不寒而栗,抿了抿唇,低頭翻開另一本。 那是本奏折,彈劾楚國公府勾結叛王余黨,私藏兵器,圖謀造反,洋洋灑灑近千字,列出楚國公府八大罪。每一條都能叫楚國公府抄家滅族,死無葬身之地。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李嫵攥著那本黃綾冊子,反應遠比見到和離書時更加激動,她面容嚴肅,斬釘截鐵:“雖說先前我們府上對叛王的確有過親近討好,但也僅限于給麗妃母女送些奇珍禮物,或在朝堂上依附叛王的主張,除此再無其他……叛王謀逆事發后,臣婦公婆悔恨不已,二老曾在家中多次痛斥jian妃叛王,險些叫府上誤入歧途,淪為jian佞?!?/br> 后半段倒不是編的,當初知曉站錯隊后,趙氏嚇得不輕,指天罵地將麗妃母子痛罵一通,又拽著楚國公的手,一遍遍追問著該怎么辦。 楚國公也是一肚子火氣,最初他并不想在皇權斗爭里站隊,是趙氏先巴巴討好宮里那位,才叫楚國公府的屁股也漸漸歪了……真是一步踏錯,步步錯。 反正新舊政權交替那段時日,老倆口沒少在家里互相指責,雞飛狗跳。 “仰賴陛下寬宏,并未計較公爹識人不明的罪過。公爹在家時,常常贊頌陛下圣明,對陛下恩德感激不盡,現下楚國公府滿門只對陛下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如何敢做出私藏兵器,勾結叛王余孽之事?” 事涉國政及滿門生死,李嫵態度愈發審慎,躬身頓首:“還請陛下明察,還國公府一個清白?!?/br> 裴青玄不疾不徐掃過她纖細筆挺的肩背,又落在她那張一本正經的臉停了一停。 她這般嚴肅,仿佛此地不是酒肆雅間,而是宣政殿的朝會內,一位忠肝義膽的臣子在與君主諫言。 可她不是臣,他此刻也不想當君主,他們只是紅塵間的一對尋常男女。 “不必這樣緊張,坐下說?!?/br> 裴青玄朝她伸出手,見她閃避,也不介意,只收回手慢慢道:“朕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之人,今日既將這兩樣東西給你瞧了,便是看在往日情誼,給你指條明路?!?/br> 李嫵微怔,疑惑看他。 “只要你回去與楚明誠簽下和離書,之后楚國公府不論是貶官流放,亦或抄家殺頭,再不會牽連你半分,這不是明路?” 在她驚愕目光下,裴青玄唇角微勾,施施然道:“阿嫵何必這樣看朕?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個道理你應當比朕明白。三年前,你不是做過一遍?” 他笑意愈深,也愈冷:“一回生,二回熟,何況和離書朕都替你準備好了,拿回去按個手印即可,毫不費心?!?/br> 笑語間的嘲諷宛若泠泠利刃,刀刀剜向李嫵的面門,她捏著那兩本冊子,臉上漸漸失了血色。 這哪里是明路?他分明是要借此撕破她的臉面,毀掉她現有的安穩。 深吸一口氣,李嫵躬身再拜:“楚國公府上下清清白白,絕無反叛之心,呈上這本奏折的臣工惡意誣蔑我國公府,想致楚家于死地,可謂用心歹毒。陛下如若不信,可于朝堂上命他拿出證據,另派大理寺與刑部官員共同審議,我們府上行得正坐得端,定然全力配合有司衙門盤查?!?/br> 見她字字鏗鏘,卻半點不提和離之事,裴青玄嘴角笑意漸漸退去。 長指輕撫過溫涼的杯壁,再次掀眸,他眉目淡漠:“你仔細看看,是何人奏本?!?/br> 李嫵稍頓,再次翻開那本奏折,眼底滿是驚愕。 第一遍的時候她只顧著那駭人聽聞的八大罪,全然沒注意奏折末尾并無署名—— 難道是密折? 她疑惑抬頭,對上裴青玄那雙黑涔涔的鳳眸之后,心下咯噔一下,一個可怖的猜想浮上心頭。 “這里面的罪狀,都是你編的?”她握緊奏折,難以置信地看他。 裴青玄笑了:“朕還當你近朱者赤,近草包蠢,變得如那楚明誠一樣蠢鈍了?!?/br> 李嫵臉色白了又白,既氣憤他這話一下罵了他們夫妻倆,又驚怒于他堂堂一國之君,竟然虛構罪名,誣蔑臣工?荒唐,這也太荒唐。 胸口劇烈起伏了兩息,她蜷緊拳頭,難掩怒意:“陛下怎能如此?枉顧事實,迫害忠良,簡直是……昏君行徑!” 這話換來一聲嗤笑:“楚國公府是忠良?阿嫵說這話也不臉紅?!?/br> 語畢,他好整以暇看著她漸漸漲得通紅的臉,像是在欣賞什么極有趣的小玩意兒,鳳眸彎起,笑意里好似透著一份寵溺:“至于昏君嘛,阿嫵倒沒說錯?!?/br> 他從從容容拂了牙白袍袖:“于你的事上,朕的確只想當昏君?!?/br> 李嫵表情一滯,烏眸滿是震顫,好半晌才尋到她的聲音:“上回…上回你不是愿意放過我了,如何又反復無常,出言反爾?” 裴青玄淡淡乜她:“朕何時說過放你?” 李嫵噎住,而后嘴唇翕動,沒什么底氣道:“那時都那樣了……你都走了……我以為……” “都哪樣了?”裴青玄眉梢微挑,做出一副苦惱樣子:“把話說清楚些,不然朕不明白?!?/br> 他故意的,他便是將她當猴兒戲耍! 一股怒意沖上心間,李嫵再維持不住君臣有別的客套,她將那兩本冊子按回桌幾,深深盯著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裴青玄瞇了瞇眼,還是那副盡在掌握的淡然語調:“不裝了?” 李嫵咬著紅唇,最終在與他的對視間敗下陣來,嗓音有些崩潰的懇求:“就當我求你,放過我吧,別再糾纏不休?!?/br> 這話裴青玄都聽煩了,他垂眸,瞥過壓住冊子的那只纖細柔荑。 “這兩樣,朕容你選一樣?!?/br> 全然冷漠的語調,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李嫵順著他的視線,也看向那兩本冊子:“臣婦不明白?!?/br> 裴青玄抬眼,這回是半點耐心都無,幽深迫人的目光直勾勾攫住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和離還是守寡,你選一條?!?/br> 薄薄的窗戶紙終是被捅破,圖窮匕見,兩相對峙,沉默中仿若有硝煙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