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嬌嫵 第4節
“夫人饒命,夫人饒命啊……”小宮婢瞧著不過十四五歲,岣嶁著身軀,伏爬在地上直磕頭:“奴婢不是有意的……” 這動靜不小,很快惹來不少目光。 當上首響起太后溫和的詢問時,李嫵心里咯噔一下,不好,要糟。 她也顧不上擦拭衣衫的醬污,忙朝上回稟:“回太后娘娘,不過宮婢一時失手,打翻碗碟,小事而已,驚擾太后娘娘雅興,實在叫臣婦惶恐?!?/br> 許太后坐在高處,見那抹纖細身影始終低垂著頭,不敢與自己直視,心頭輕嘆一聲,再看她那件素色襖子分外明顯的污漬,出聲吩咐身側的嬤嬤:“玉芝,你領著阿…楚世子妃去偏殿換身衣衫吧?!?/br> 玉芝嬤嬤屈膝稱是,抬步要下來。 李嫵心下一緊,腰背彎得更深:“隨便尋個小宮人領路即可,臣婦怎敢勞煩玉芝姑姑?!?/br> 她本意想生分些,劃清界限,然而多年習慣難改,脫口而出的稱呼還是舊時的姑姑。 玉芝嬤嬤啞然,扭頭看向許太后,許太后朝她輕笑,示意她繼續往前去。 玉芝嬤嬤也定了心思,走向李嫵,臉上帶著和氣的笑:“世子妃莫要與老奴客氣,冬日穿著濕衣裳怪難受的,您快隨老奴來吧?!?/br> 人已到了眼前,李嫵若再推脫,那就真是不知好歹了。 “多謝玉芝姑姑?!彼p應了聲,又看了眼地上跪著的宮婢:“這小婢子該當如何?” 玉芝嬤嬤那張笑顏在看到小宮婢時立刻嚴肅起來:“好好的喜慶日子,你笨手笨腳唐突了貴人,竟還有臉哭?還不快快下去領罰,莫要礙眼!” 只是領罰,并不要命。 小宮婢急忙磕頭謝恩,屁顛退下。 看著那婢子踉蹌拋開的背影,李嫵底劃過一抹說不上的古怪。 也不等她細想,玉芝嬤嬤轉換笑臉:“世子妃,這邊請吧?!?/br> 楚明誠下意識起身:“阿嫵,我陪你一道吧?!?/br> 趙氏搶在李嫵跟前開了口,沒好氣地瞪著兒子:“她去更衣,你跟著像什么話,還不坐下!” 這語氣并不客氣,莫說楚明誠,就連李嫵面上也有些難堪,卻不好反駁,只得以自己的方式寬慰楚明誠,朝他淺笑道:“外頭怪冷,夫君在宴上坐吧。你若有心,替我剝些瓜子仁,待我回來吃可好?” 這溫聲細語如三月春風,叫楚明誠很是受用,笑著應下:“好,那你快去快回?!?/br> 李嫵應著嗯了一聲,轉身與玉芝嬤嬤離席。 殿外果真寒風冷冽,那強勁北風吹到臉上時,鈍刀子剜rou般生疼。 李嫵攏了攏外頭罩著的氅衣,鬢邊金燦燦的步搖流蘇在風中晃出瀲滟的光,那忽明忽暗打在她柔婉瑩白的側顏,宛若碧波間藻荇交橫,叫她本就清雅的氣質平添幾分幽靜孤冷。 玉芝嬤嬤看的都有些恍神,還是李嫵輕眨了眼,疑惑道:“姑姑作甚這般看我?” “小娘子長大了,模樣生得愈發標致?!庇裰邒呷鐚嵉溃骸袄吓c你許久未見,腦子里還是記著你從前的樣子,那會子你的臉還圓圓的,頰邊有些rou,笑起來就如蜜糖膏般,直叫人心眼里都泛著甜……那會子太后娘娘還與老奴說,這樣的小娘子養在家中,便是什么都不做,看著都叫人歡喜?!?/br> 提到從前,李嫵眼底劃過一抹惆悵,嘴角輕扯:“都過去了三年…不,過了今夜,明日迎來新歲,便是第四年了……” 她喃喃道,嗓音在寒風中顯得縹緲:“經歷那么多事,人怎么會不變呢?!?/br> 見過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又被深宅后院那些細微瑣碎一點點磋磨著,從前那個無憂無慮的李家小娘子早已消失在歲月里。 玉芝嬤嬤雖與許太后在冷宮待了三年,卻也能想象到,太子失勢那會兒,與太子一脈的臣工們怕是也落不到好下場。 何況李太傅是太子的老師,太上皇先前以“忤逆犯上、不孝君父”的罪名廢太子,首當其沖要追責的,非太子最親近的老師莫屬。 玉芝嬤嬤深深嘆了口氣,轉而安慰李嫵:“好歹是苦盡甘來了?!?/br> 李嫵笑笑說是。 閑話間,倆人已至偏殿。 往往這種盛大宮宴,難免會出現些小意外,譬如男人們喝多了醉酒嘔吐,譬如女子來了月事弄臟衣裙,是以宴席偏殿都會備上一兩套衣物,以供赴宴之人更換。 “玉芝姑姑,你在外稍坐,我自己換就好?!?/br> “好?!庇裰邒邞?,緩步退下。 李嫵取過托盤上整齊擺放的那套女子衣裙,裙衫是淡雅不挑人的夕嵐色,花樣紋飾也都是長安如今時興的款。 尚服局的差事倒是越當越好了…… 她這般想著,抱著干凈衣裙走到那扇八尺高的紫檀木嵌象牙的圍屏后,皺著眉將身上黏膩臟污的裙衫換下。 還好那醬汁并不算燙,不然燙在胸前,想想都疼。 只那小宮婢實在古怪,照她的身形與端菜姿勢,按理說不該灑在她的身上…… 她兀自琢磨著,手上動作不停,解開上襖鎏金鏤空白玉襟扣,脫下厚厚的襖子,白色里衣竟也被醬汁浸染。 李嫵柳眉蹙起,解開里衣系帶檢查著里頭,好在那件繡著玉蝶幽蘭的兜衣幸免于難,并未弄臟。 她暗松了口氣,這種貼身衣物,她還是想穿自己的。 待里衣完全褪下,青春正茂的小娘子潔白的身軀在朦朧燭火下,宛若盛夏枝頭的桃李,她脖頸修長,纖細的肩背間兩抹肩胛骨宛若玉蝶振翅,那件小巧的淺粉色兜衣裹住身前豐盈,背后唯獨兩根細細小小的系帶,襯得幾乎愈發瑩白如雪—— 而昨夜與楚明誠廝磨間留下的淺淺紅痕,猶如點點紅梅映白雪,說不盡的嫵媚撩人。 李嫵拿過干凈的里衣換上,系帶之前,看到鎖骨上的紅痕,忍不住伸出指尖按了按。 估計還得兩三日才能消退。 好在冬日衣裳厚,這要換做夏日,她定要與楚明誠好好說道一番。 思忖間,屏風后忽的傳來一陣腳步聲。 李嫵系帶動作一頓,只當是玉芝嬤嬤來了,提聲道:“姑姑,我這邊快妥當了?!?/br> 外頭的腳步稍停,而后繼續朝屏風走來。 看著那投在屏風上過分高大的黑影,李嫵也意識到不對,然而未及她出聲,便見那座紫檀木圍屏后走出一道挺拔頎長的身影。 如鬼魅般,身著絳色團龍紋錦袍的帝王出現在眼前,燭光映照出的濃重黑影幾乎將她完全籠罩。 李嫵心口猛地一跳,極度的驚駭甚至叫她忘記了尖叫,直到一道冰冷的視線淡淡掃過她身前。 如凜冽寒風直灌胸腔,李嫵猛然回神,忙不迭伸手攏住里衣,遮住那片白膩。 看著眼前女子耳尖通紅的驚慌模樣,皇帝眸色深暗幾分,面上仍如清風朗月般溫潤。 在她驚懼不安的目光里,他于屏風后上前一步,眉眼含笑,嗓音低沉:“阿嫵,別來無恙?!?/br> 第4章 一句阿嫵,叫李嫵一陣恍惚,渾噩間好似光陰倒轉,回到少年時。 可眼前之人早已不是昔日那個端方自持的溫和太子,他穿著象征帝王威嚴的絳色團龍紋錦袍,玉帶金冠,足踏赤舄,那張臉龐雖含著和煦淺笑,漆黑眼底卻是一片森然冷意。 那冷意直叫她脊背生寒,腳步也不禁往后退了兩步。 “陛下……”她強壓著慌亂喚他,心下既警惕,又不敢表現得過于警惕,只一只手緊緊捂在身前,另一只下意識往后探尋,似想尋到什么趁手物件,壯一壯膽子。 然后身后除了空氣什么也沒有,最后她只得握緊手指,硬著頭皮迎上那道凌厲打量的目光:“陛下怎會在此?” 雖已盡量克制,但那清靈如水的嗓音依舊帶著幾分輕顫,聽得人耳朵都有些酥麻。 裴青玄并未上前,只靜靜站在屏風旁,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微小表情的變化,猶如獵人欣賞著落入陷阱的獵物是如何垂死掙扎。 他自然看出她的緊張不安,還有那強裝出來的鎮定。 相較從前,她穩重了一些。 但也僅僅是一些。 燭光朦朧的屏風間倆人打量著彼此,一個從容不迫,一個警惕驚惶。 少傾,裴青玄微微歪頭,朝她面上看去一眼,含笑輕語:“阿嫵在怕朕?” 李嫵眼睫猛顫了顫,明明他在笑,她卻愈發緊張不安,攏著衣領的手揪緊,她盡量冷靜地答:“臣婦在此處更衣,陛下貿然駕臨,的確叫臣婦驚懼惶恐。還請陛下先回避一二,容臣婦將衣裳換好,再來答話?!?/br> 見她這般恭順客氣,還一口一個“臣婦”自稱著,裴青玄摩挲著指間的玉扳指,轉了兩輪,忽的低笑出聲:“都這個時候,阿嫵還能謹記臣婦的規矩,的確是長大了?!?/br> 李嫵眼皮一跳,正斟酌著該如何答這話,忽見身前帝王提步走來。 燭火搖曳,那濃重的陰影如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她徹底籠住。 李嫵心下紛亂,繼續往后退,面上強撐的鎮定也有一絲崩裂:“陛下……陛下這是何意?” “阿嫵不必緊張,多年未見,朕只是想與故人敘敘舊而已?!?/br> 直到李嫵背脊已抵著朱漆柱子退無可退,裴青玄才隔著一臂的距離停住腳步,彎眸淺笑:“躲什么,朕能吃了你不成?” 話已至此,李嫵還有什么不懂。 她就說那小宮婢打翻菜肴透著古怪,明明宮人上菜時,她都會刻意讓出一些位置,可那小宮婢在那樣大的位置,還能失手將醬汁灑在她身上,未免太過刻意。 她一開始還以為是趙氏使壞,有意叫她丟丑。轉念一想,趙氏雖不待見她,卻也不會糊涂到在宮宴上鬧這一出——家宴倒是有可能。 撇去趙氏,李嫵想了一圈,也沒想出誰會這般害她,是以她只能承認是她運氣不好,偏就這么倒霉。 萬萬沒想到,這種打翻茶水菜肴的內宅手段,幕后主使竟是當今天子,一國之主。 李嫵心下沉重,面上卻還是一副客氣恭敬模樣:“陛下若是要敘舊,還請在外稍候片刻,臣婦衣衫不整,有失規矩?!?/br> “又不是未出閣的黃花閨女,何必這般計較?!?/br> 裴青玄薄唇輕扯,不冷不淡道:“何況方才,該看的不該看的,也都看了?!?/br> 聞言,李嫵臉上的清冷客套再難繃住,她抬起眼,驚疑不定地看著面前之人,只覺那樣的陌生。 他怎么變成這樣了? 明明還是那副光風霽月、溫潤如玉的模樣,說出來的話卻是登徒子般孟浪無恥! 而且,什么叫做該看的不該看的,他都看見了。 難道在她發現之前,他早已來了? 不會的,她是穿上里衣后才聽到他的腳步聲,他真能看到的,頂多只是她的兜衣…… 女子兜衣乃私密之物,現下竟然叫除了夫君之外的男人看到。 李嫵眼底閃過一抹羞惱,再看眼前之人,實在無法繼續假裝冷靜,她蹙眉正色道:“陛下當知,男女有別。玉芝嬤嬤還在外頭,你就不怕她進來撞見,將你此等狂悖之舉告知太后?” 見她清冷的面上總算有了不一樣的神采,裴青玄笑了:“阿嫵還當朕是孩童,怕父皇母后斥責么?況且……” 他上前一步,在李嫵驚駭的目光里,抬手朝她面上伸來:“該怕的應當是你才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