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勇氣
這是程濡洱第一次結結實實被灌醉。 周熠找來手底下最愛酗酒的那幫子,圍滿整張飯桌,啤酒白酒輪番上,象征性安排了幾碟清淡的菜式。 “人生總要有一兩次為愛借酒消愁的時候?!敝莒趹T會講歪道理,指尖夾著一根點燃的煙,隨他說話的動作晃,“你這屬于,階段性失戀?!?/br> 眾人哄笑,飯桌跟著笑聲微微震動。程濡洱迷醉地垂著頭,看見眼前的酒杯,裝著一半啤酒,咕嚕咕嚕往上炸氣泡。 以往應酬時,沒有人敢刻意給他灌酒,私下聚會也只是小酌,他不喜歡失控的感覺,醉酒是失控的一種,他幾乎不給自己沉溺于酒精的機會。 偶爾醉一次也好,太過清醒也許會做出更失控的事。 他輕敲手機屏幕,安安靜靜沒有新消息,眉頭就皺起。裕生最近莫名其妙,辦事效率直線下降,一上午過去沒傳回半點信息。 又兩小盞白酒下去,刮著喉嚨一路燃燒到心口,熱烘烘的醉意突然潰堤,程濡洱揉了揉眉間,仰頭靠在椅背上,逐漸昏昏沉沉。 眼瞧他醉過去,周熠示意席間安靜下來,囑咐服務生把涼透的飯菜撤下,差人一左一右架著程濡洱,放到私房菜館的客房躺著。 倒進加厚的鴨絨床墊里,程濡洱只覺得身體千鈞重,被一朵虛無縹緲的云托起,不至于從萬里高空摔下。 耳邊私有幻聽,他呼吸靜了片刻,勉強睜眼點開手機,混沌的目光震了震,緩緩點開對話框。 芝華說:“我把鉆石頭面還給你,太貴重了?!?/br> 那場可笑的賭局后,這是她發來的第一句話。 煩躁,無邊無垠的煩躁扯碎了那朵云,他不堪重負的心急速下墜。 下一秒,手機被他甩出去,哐當砸在木地板上,屏幕光強撐著閃了幾秒,孤寂地湮滅。 汽車駛到私房菜館前,芝華發去的信息仍石沉大海,她便踟躕不前,不知道自己還該不該進去。 裕生也罕有地拿不定主意,坐在車里思忖片刻,摸出手機給周熠打電話:“周先生,我帶梁小姐過來了。對,已經在樓下了……好,我們等著?!?/br> 盡管都說程濡洱是鬧別扭,可裕生從前沒處理過老板的感情問題,摸不準這種情緒的輕重,更不好帶著梁小姐莽莽撞撞,楞沖上去觸霉頭。 倘若周熠下來說,此時不算見面的好時機,那可趁早作罷。 在車里等了片刻,看見周熠悠哉地打開門,似乎被外面烏云嚇了一跳,定定看了看陰沉的天,爾后不緊不慢走過來。 “今天不是個好日子啊?!彼χf。 再以什么身份和周熠打招呼呢,芝華立馬惴惴不安,扣著車門的手悄然縮回去。 沒料到她那一側的車門卻被拉開,周熠微微俯身朝里看,頗自然地喊她:“梁小姐,生日快樂。今天補一句,不算遲吧?” 這種開場白,令芝華張口結舌,周熠仿佛對她態度如常。 “謝謝,我來找程先生——” “唉,裕生不早點說,老四剛被我灌醉,躺著去了?!敝莒谘壑袔追职没?,忽然眉頭一挑,向她刻意解釋,“全是男士,沒有任何女眷,你放心?!?/br> 芝華一張臉倏地紅了,掛著一層薄薄的粉色,兩只眼睛越垂越低。 怎么會對她解釋,怎么會輪到她聽這些解釋。 “周先生,其實昨晚我和他已經……”芝華忽然語塞。 找不到一個恰當的詞,來形容他們此前和此刻的關系。 分手嗎?他們何曾在一起過,她尚且拿著又銹又鈍的剪刀,吃力地剪捆住她的婚姻關系。 “我知道,他鬧別扭,你別當真?!敝莒诖鬼此?,語氣一如既往,認真又不認真。 北風又起,冷然的沉默橫亙于他們中間,芝華反復咬唇,兀自搖了搖頭又抬起來,浸著水霧的眼睛,裝著百思不解。 “為什么是鬧別扭?!敝トA真誠地、萬分疑惑地看著周熠,“你和蔣先生,都說他是鬧別扭,為什么你們好像比我還篤定?!?/br> 周熠并不意外,卻忍不住啞然失笑,難得溫言細語,“梁小姐,有興趣和我去一個地方嗎?來回大概兩個小時?!?/br> 沒理由拒絕,芝華從裕生車里出來,很快便坐上周熠的車,往一座遠郊的高爾夫球場去。 一路上靜得無聊,周熠看出芝華局促不安,主動撿話題和她聊,“我們總喊他老四,你聽著不覺得奇怪嗎?” “是有點?!敝トA略微一笑,緊繃的肩頭悄悄掉下去。 “其實也沒什么,抱團賺錢比較方便,利益分配也相對公允,外人看了打趣,說比親兄弟關系和諧多了。我們聽來聽去,索性按年齡大小叫開?!敝莒谡f著也笑,似乎覺得好玩,“他最小,明明也是獨生子,就這么變老幺。起初也不樂意,后來被我們喊得多了,也就脫敏了?!?/br> 芝華眼前出現他的臉,往往是靜影沉璧,沒想到也有吃癟到被迫接受的時候。 氛圍便活泛起來,周熠侃侃而談,哪怕芝華這樣訥口少言,也很少覺得尷尬。 滔滔不絕里,芝華被帶到一片高爾夫球場。她極目遠眺,遮天蔽日的烏云下,球場人煙稀少,精修的草皮在陰冷天光下顯得蔫乎乎,芝華不明白他們為何跋山涉水而來。 看上去,這里并不是最終目的。周熠帶著她上了一輛高爾夫球車,吱呀呀馱著兩人往草坪深處。 兩邊是一成不變的青草,低矮地伏著泥土,像一整片絲滑填充的色塊。 耳邊驟起驟落的風聲終于有一絲變化,芝華微微側頭,聽見幾聲犬吠,被刮過的風送來,那并不是幻聽,也絕不止一種狗。 她正疑惑,高爾夫球場怎么會有這么多狗,它們的聲音是歡快的,和兜兜撒嬌時的嗚咽聲無異,這說明它們并非附近的流浪狗,而是被養得親近人類的毛孩子。 電車停在一座貌似廠房的建筑前,周熠示意她下車。 “你不是好奇,我們為何那么篤定嗎?”他朝著廠房大門走去。 犬吠聲愈發熱鬧,此起彼伏幾乎要把門板震開。球場工作人員拿出一串鑰匙,插進鎖眼輕輕一旋,從未預料的場景,在芝華免簽徐徐展開。 一座采光開闊的廠房,被水泥矮墻切割成幾十個規整的格子,每一格鋪著毛茸茸的窩鋪,顏色選得五花八門。每一格都臥著三兩只小狗,玩得亂七八糟的玩具散了一地,飯盆和水盆干干凈凈,里面除了熱烘烘的狗味,竟然沒有一絲異味。 其中付出了多大的人力成本,芝華不敢細想。 “兜兜哪是碰巧被找到?!敝莒谕T陂T口,無奈地嘆口氣,“他幾乎把全城的黑白色流浪狗都帶過來,就為了幫你找到兜兜?!?/br> 芝華聽得愣住,滿眼黑白相間的小狗都探出頭,圓溜溜的眼睛乖巧地看她。她的心臟被重重一擊,原以為找到兜兜是緣分,是幸運的巧合,沒想到竟是他苦心耕耘的結果。 可他從未提過一個字。 “這里已經是陸續領養出去一部分,剛開始更熱鬧?!?/br> 周熠回身朝開門的人勾勾手,“我讓你帶的本子呢?” 那人走上前,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個磨舊的筆記本,已經被用得鼓鼓囊囊,隨時會散架的模樣。 他捧著本子,撣開面上浮塵,按記憶找到那一頁,調轉方向給芝華看。 瘦勁清峻的筆跡,凌厲而清晰地寫了好幾排詞組。 “知驊 枝華 織華 梔華 芝樺 枳華……” 芝華起先毫無頭緒,逐字讀下去,心里悄然升起一個荒唐的念頭。 這些全是zhīhuá發音,幾乎寫完了這種發音的所有排列組合,并在“芝華”二字上畫了一個圈,紅色的線一圈圈把這兩個字裹住,險些把紙張劃破。 “這是……什么?”芝華強壓下那個荒唐的想法。 “這是程濡洱在找你的名字?!?/br> 可荒唐的念頭即刻被證實。 “他找了你很久很久。只是如果今天你沒跟著我來,他可能一輩子也不會讓你知道。我認識的程濡洱,他不喜歡用這些東西換感情?!?/br> 周熠說話很慢,每個字都是一塊磨尖的石頭,接二連三砸向她持續暈眩的大腦。 “老四啊,一直是這樣,從來懶得說自己做了什么,背后再大的動靜,人前都習慣輕描淡寫揭過?!?/br> “他很少表達,但你不能否認這是愛,而且由來已久?!?/br> 這便是他們如此篤定的理由,他們目睹了無數只被安頓的流浪狗,目睹了每一個被寫上又排除的名字,目睹了程濡洱向梁芝華走去的每一步。 不需要再表達什么,他已經用行動展示得淋漓盡致。 芝華愕然地站著,是一位迷途的旅行者,歷經柳暗花明后疲憊地回頭,才發現想去的地方佇立在她身后,已經很久很久。 能確定嗎?有勇氣確定嗎?梁芝華,真的被人濃烈地愛著,被人堅定不移地選擇,并且從未逼迫她給予任何回報。 -------- [嘿嘿]小程給大家展示展示,什么叫戀愛腦。震撼芝華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