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雨后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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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栩山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忙不迭站起,又覺得還真是無巧不成書,兩人還在談尋她的條件,人就真的上門了。 命運確實是獨厚孫夏。 助理推開了門,那位港風美女始終從容不迫,半點也沒冒大雨而來的狼狽。 落亭古董店的老闆,梅冰清。 這是???,還是大客戶,何栩山顧不上孫夏,趕忙吩咐陳上元拿了條乾凈毛巾招呼。 他迎了向前,替梅冰清收傘:「梅姐,下這么大的雨,還跑這趟做什么?來通電話我送過去就行了啊?!?/br> 陳上元認同:「就是啊,要不等幾天后雨小些再來也行?!?/br> 毛巾輕拭微微濡濕的鬢發,梅冰清眼眸帶笑,加之她早年也真居住香港幾年,舉手投足都有上世紀末自信張揚的風韻。 她在保養上下足了功夫——肯定有做醫美,略微僵硬的臉頰就是證據,但這卻不是盡是壞處,否則她怎么能年過半百依然風情萬種? 「菸都抽完了,試著捱過幾天,真忍不住了,恰好與一位客戶有約,就順路過來了?!?/br> 何栩山應了句這樣啊,便吩咐陳上元:「幸好我早留了批萬寶路,上元,去拿來給梅小姐?!?/br> 助理林艾跟著去了,梅冰清則找了個位置施施然落座,酒吧里一時間出現了兩位美女,頓時亮了起來,各有各的風采。 何栩山看向孫夏,見她毫無動作,有些納悶。 都愿意出到那個數換這個人來,而當梅冰清真的千呼萬喚般出來了,卻一點反應也沒? 但他沒想太久,一會就想通了——她貿貿然上前,梅冰清會正眼瞅她? 孫夏在等何栩山引薦。 何栩山似笑非笑,眼不停偷看梅冰清方向:「那我們方才談的條件,還做不做數?」 孫夏悠悠地將目光放在他身上:「當然做數?!诡D了下:「在前幾天來的那位大戶面前,還麻煩何老闆,盡可能幫我掩護?!?/br> 何栩山回以和藹可親的笑「頭款給你折個半價,但牽線王安渝的事,不能算了?!?/br> 說完,便走近梅冰清面前,她正喝著方才調酒小哥替她熱的清酒,酒盅觸上大紅唇瓣,小拇指習慣的翹起。 喝完酒后,她點了支雪茄,吞云吐霧卻風姿綽約,千嬌百媚。 聽完何栩山說的,梅冰清笑中帶著一絲玩味:「哦?介紹工作這事,我很多年沒做了,還有人記得啊?!?/br> 何栩山笑:「可不是嗎?這姑娘,不是尋常人。梅姐,你接觸了,一定也會覺得特別?!?/br> 梅冰清目光落到窗邊的孫夏身上,饒有興致:「那個小姑娘啊?!?/br> 這年頭,居然還有人記得她早些年前的業務。 回想起過往給女孩們介紹演藝圈工作的往事,梅冰清眼神帶些懷念。 她一開始不是做古董店的,早幾年,也曾進了演藝圈打拼,趕上花團錦簇的時期,也算混得有聲有色,擱當年也算小有名氣的影星。 出道第15年,與一位香港地產富商二代相戀,他們女星都知道,這行就是吃青春本,年紀增長,年老色衰,而后浪撲前浪,新的美女陸續竄出,是該見好就收。 于是結婚,那場婚禮辦的盛大,淡出演藝圈,隨丈夫居住香港。 然而應是早年長期拍戲,作息不定搞壞了身子,結婚多年卻膝下無子。 沒有下一代接班人,這對地產企業董事長而言不是好事。 婚后五年時,被周刊拍到丈夫外遇,那女人來到家里找梅冰清時,盛氣凌人的將超音波照片扔在她桌前。 她囂張地笑:「夫人,我已經五個月了,醫生說,是個男孩子?!顾龘徭吨⒙〉亩瞧ぃ骸高@孩子,得姓鄧,對吧?」 兩個月過后,簽字離婚,拿了一大筆贍養費及結婚時期因興趣購買的大批古董回昭國首都蘭北,便開了間名為落亭的古董店。 落亭一名,取自李白的《觀胡人吹笛》中的『十月吳山曉,梅花落敬亭』一句。她姓氏為梅,又名叫冰清,自然最愛這玉骨冰心又不畏寒冬的堅韌之花。 命運對她欠奉又如何,酷寒冷冽中,她依然站得起來,就如梅花。 早幾年也不是順風順水,而那時主宰演藝圈的仍是那批她熟識的人,便起了個做為中間人的念頭,替女孩們介紹工作以抽傭金。 當然,偶爾也會替幾個男孩子介紹。 這么多年后回想,當時引薦過不少人,其中脫穎而出的,貌似就屬那位馮薇了。 想到此略哀傷,還那么年輕,剛拿了影后就戛然而止,真是人生如戲,不勝唏噓。 梅冰清收了情緒:「好啊,讓她過來試試?!?/br> 孫夏向梅冰清鞠躬,睽違多年,換了身分,再見她時,還是與當年一樣,風情無限。 歲月從不敗美人,說的完全沒錯。 梅冰清夾著雪茄比著身前座位:「坐吧,何老闆說你叫孫夏,以你的年紀,就喊我梅姨吧,我不在意?!?/br> 孫夏不好真這么坐下,只略略點頭,繼續站著。 梅冰清知道她想法,便不強求,問:「進演藝圈想走什么路線?」 孫夏回答:「演員?!?/br> 何栩山補充:「她是賀藝大戲劇系的學生?!?/br> 「賀藝大啊,不錯呢?!惯@可是藝術聞名的學校,梅冰清眼睛一亮,林艾這時與陳上元回到了酒吧里,她便傾身吩咐林艾幾句。 林艾低頭搜尋著什么,梅冰清這才說:「既然是想走演員路線,那我得先看看你的程度到哪,也好讓我有個方向?!?/br> 她飲盡了酒盅的清酒,笑:「我總不能,介紹個鱉腳演技的給認識多年的朋友們吧?」 她向林艾伸出手,接過了手機,含住雪茄,神色醺醺然,才說:「風鈴劇團的《雨后彎月》,是風鈴劇團的20周年大戲,現在也成這個劇團的鎮團之寶了。大約你當時還小不知道,但這齣劇演出時,大家都大為驚艷,劇本演員布景乃至所有,全都遠超他人,因此成了劇團界的一齣經典?!?/br> 孫夏是不知道,但馮薇知道。 她當然沒參演過舞臺劇,但當年她仍在學校學習時,正巧趕上《雨后彎月》演出。如此大戲,戲劇系學生豈能錯過,教授便組團帶著全班一起去劇場報到。 所以當年首演,她也坐在臺下。 確如梅冰清所言,它能成經典,從演員到后臺付出的所有人,都功不可沒。 這簡直是一場小型舞臺劇,不給孫夏些準備時間,何栩山在旁都不由心驚rou跳。 要是被梅姐刷下來的話…… 呸呸!想這做什么,那也是孫夏實力不濟,又不是他造成的,跟他的交易依然得算數! 《雨后彎月》分為兩個部分進行,一是女主角柳晚月的少女時期,她與一位名叫郝雨的男人相愛的故事。 二是柳晚月的老年時期,她在病榻上與老年郝雨互動,但在最后兩幕中,郝雨無故消失,留下了謎團。 兩景穿插,讓觀眾更能進入柳晚月的情緒,而成就經典的最后一幕,真相大白的剎那,更是蕩氣回腸,久久不能抽離。 梅冰清要孫夏演的就是這最后一幕,兩個時期柳晚月在臺上隔空對話,慢慢牽出實情。 梅冰清實屬反其道而行之人,她要孫夏飾演晚年柳晚月。 孫夏臺詞背的算快,梅冰清也體諒她,同意她要是緊要時刻忘記,可以看一眼臺本。 這怎么能行?身為演員,沒將臺詞背好上臺,此乃大忌。 因此就算時間緊促,孫夏還是咬著牙將詞都硬填進腦里。 不少客人聽見此事也略有興趣,轉動椅子面向他們。 孫夏抬起頭,飲了口白開水潤潤乾澀的喉:「好了?!?/br> 梅冰清換了菸斗,熟悉的萬寶路滋味縈繞,她滿足的嘴角一彎,接過林艾的手機:「那就開始吧?!?/br> 待她點頭,此劇便拉開帷幕。 * 闔眼再睜眼,梅冰清看見方才還略侷促不安的女孩,眼神轉趨溫柔。 溫柔中,帶著懷念遺憾。 她笑的婉約恬靜,佝僂坐在自己面前,將發勾到耳后:「小晚月啊,你來看看我這老婆子啦?是不是覺得,自己怎么老成這樣了呢?但已經六十了啊,斗不過時間啊?!?/br> 連身姿都有顧及,忽略這張臉,何栩山確實會覺得眼前這是一位垂垂老矣的老婦。 臺詞功底不錯,字正腔圓,聽得很清楚。梅冰清看了眼臺詞:「別想了吧?!?/br> 孫夏微笑,聲音微啞,眼神滄桑,還真像是遲暮老婦人:「就剩這些時間了,你怎么還不讓我想呢?之后死了喝了孟婆湯,全忘了后,我自然不會想了?!?/br> 梅冰清念著臺詞:「我們都知道,這只是自欺欺人?!?/br> 因這句話,孫夏忽地圓睜著眼:「怎么會是自欺欺人?我想著郝雨,郝雨就沒離開,就算他這幾年,都不愿來找我,杳無音信,但只要我記得……」笑容中,帶著甜蜜眷戀,覆上心頭:「他就還在?!?/br> 誰還不是個女演員呢,梅冰清的勝負欲被激起,漸漸進入佳境。 梅冰清心疼:「晚月,別等了,也別想了,等不到,想不到!」 孫夏歇斯底里:「沒有等不到,郝雨會回來的,他會回來的……」 聲音慢慢低下,突然她抬起頭,緊攥梅冰清胳膊,急切地問:「還是小晚月,你知道郝雨在哪?告訴我,我沒多少時間了,我還有話還沒……咳、咳……」 她劇烈咳嗽,這也是老年人常有的癥狀,過于激動,加上呼吸道退化,便卡痰乾澀。 這點都顧及到了,梅冰清刮目相看。 梅冰清去晃她身子,聲嘶力竭:「晚月,柳晚月,你清醒點,忘了嗎????郝雨早就死了!死在三十年前的春天,因被誣陷主導叛亂被捕,在安竭車站前被當街槍斃了!」 udjat酒吧岑寂一片,沒個人敢喘大氣,好像呼吸,都會打擾這場戲繼續。 孫夏的眼神從繾綣纏綿,到如墜云霧,再到心亂如麻,不過才五秒,這段眼神變化堪稱一絕。 她崩潰的甩開了梅冰清的手:「你胡說!」 梅冰清也提高了聲音:「我有沒有胡說,你記得很清楚,那時長月才四歲,你肚子里懷著長雨,一通電話來到家里,要你到……」 孫夏捂住耳朵,失聲制止:「你別說!」 「要你到警局領遺物,你鼓起勇氣在眾目睽睽下到了警局。他的衣服都染了血,襯衫左胸前處流的血特別多——」 孫夏頭搖得像凌波鼓一樣,撕心裂肺的吼:「別說,沒有這件事,他不過是老了,他幾年前還有來找我!」 她紅了眼圈,喃喃:「他沒死,我們一起老了,他沒丟下我……」 她說的很輕,但任誰都聽得出她哀思如潮,情緒迅速被渲染,不少人忍不住唏噓的嘆了口氣。 她遽然抬頭,拉著梅冰清請求:「他沒死,小晚月,我們一起老了,真的。你去問長雨長月,我跟郝雨的女兒長月,」她往外探尋:「我記得今天輪到長月來醫院陪我。長月——」 「媽!」梅冰清截斷了她,攥著她雙肩,讓她正視自己:「清醒一點,我就是長月,郝長月!」 有個男人驚呼,全場愣怔,但孫夏與梅冰清沒察覺,這一刻他們旁若無人,真實的帶入了角色。 孫夏嘴唇翕動,怔忪落淚,眼神從迷茫逐漸清明。 就這瞬間,梅冰清明白,她想起來了。 彷彿能透過雙眼,看見三十年前的春,柳晚月得知丈夫死訊,到獨自撫養兩位兒女成長。 歷經悲苦,多漫長又滄桑的一生。 原來,郝長月與母親柳晚月一個模子刻出,這些年來,柳晚月一直把郝長月當成是年輕時的自己。 那常與郝長月一同來探視的男人是自己的女婿,她在腦里下意識地認為那是郝雨,因此看見的記得的,就成了郝雨的面容。 沒一個人說話,兩人也沒搭腔,何栩山正覺得奇怪,看見林艾對自己使眼色,才想起自己也接了個角色。 何栩山接過手機看詞,清清喉嚨:「怎么回事152床?在外頭就聽見你們母女大呼小叫的?!?/br> 梅冰清拾掇情緒,整理狼狽雜亂的發:「沒事,我媽阿茲海默癥又犯了,又吵著要找我爸了?!?/br> 孫夏大口喘氣,何栩山瞥了眼:「郝小姐,以后這種情況只會更嚴重,你也別對你母親這樣?!?/br> 孫夏背陷進了椅背,萎靡無力:「那這幾年,來找我的那位,老了的郝雨……」 梅冰清捏捏眉心:「那是你想像出來的?!?/br> 「郝小姐,請別再繼續刺激你母親了?!?/br> 梅冰清搖頭:「自己騙自己罷了?!?/br> * 鴉默雀靜。 林艾先回神,說:「結束了?!?/br> 這不是《雨后彎月》的結尾,但梅冰清并不想演得過長,所以只截了這一段最高潮戲份。 這時大家才如夢初醒,掌聲如雷,真是好戲,在酒吧這種昏暗迷濛的地方,竟能發揮得如此之好,在場無一人不敬佩。 何栩山猶愣怔著,他樂呵呵的在心中自詡的想自己眼光真好,居然能在初見就看出孫夏是棵好苗。 孫夏微笑,擦拭眼淚,也不忘向群眾鞠躬致謝。 這時腰桿子又挺直了,儀態恢復為一位妙齡少女該有的朝氣。 梅冰清緩過神,伸手,林艾會意的遞過菸斗。 想不到,梅冰清竟眉頭緊鎖,瞪了林艾一眼:「我要的是紙跟筆?!?/br> 林艾一愣,趕緊倒騰隨身包拿出紙筆。 菸斗都到手了,梅冰清還是抽了口,才問:「再說一次,你叫什么?」 「孫夏,夏天的夏?!?/br> 「好?!姑繁宸畔螺味?,將紙筆推到她的面前,眼底掠過滿意:「姓名電話留下,有適合的工作機會,我馬上通知你來落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