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全國美展要是得名的話,好像可以保送進附近高中的美術班欸!」 「春暉一定可以的啦你那么厲害?!?/br> 有時候會想起那樣的場景。 班上的同學們在午餐時間,三五成群的坐在一起,不會討論課業或未來,而是在講述那些明知不可能達成的事情——通常那些胡言亂語,最容易被人記住。 因此我也記得,有朋友這么對我說過,而我那時露出微笑,說哎呦我沒那么厲害,這樣子蠢到不行的高傲發言。 其實也不是沒有聽過,一些非科班出生的學生,可以贏過那些被名師指導過的人。但在國中那樣的小圈圈內,無論畫的是正統或非正統,只要提起筆可以創作出東西,就可以被周圍人給捧起來。 「民俊的話要參加水墨組吧?!?/br> 我想起了,在民俊開始被班上嘲笑后的幾個禮拜,我們習慣了那樣的常態。后來某一天美術老師把我和他叫到辦公室,給我們全國美展的報名表單。 「然后,春暉你是漫畫組?!姑佬g老師溫柔的說,一邊把表單遞給我。 那時的民俊比我稍微矮了些,他戴著眼鏡,好像也沉默了幾個禮拜沒講話。因此我已經想不起他的聲音。 「你們都很有天份?!姑佬g老師這么說:「不過參賽作品等有空再畫就好了……話說,你們兩個感覺很適合一起合畫作品,民俊你很有空間感,春暉也很會畫人物,現在不是很流行漫畫是工作團隊嗎,你們兩個說不定會爆紅喔哈哈哈!」 我們一起。 我花了比想像中還要久的時間才回過神。一瞬間我感覺全身上下柔軟的地方都像受到爆擊。今天民俊真的非常奇怪,可能是因為沒帶眼鏡,所以聽力也間接受損的緣故。 我感覺自己像是要從椅子上滑下來,就連剛剛答出了什么羞恥的回答都管不了。我說:「你是不是該回去補眠?」 「不是,我是很認真的?!姑窨≌f:「你畫點快樂的東西吧?!?/br> 我覺得腦袋轉不過來,我看著他,感覺像在看過往自己的黑暗面。各種想法像亂馬奔騰,將我的大腦皮質給踩的粉碎。我嚥下口水,然后站起身說:「你明明也是畫畫的……應該知道畫圖不是只有快樂的,不要再提這些了,干……我和你前男友不一樣,我沒有畫圖也不會死,真的?!?/br> 民俊皺起眉頭看過來:「但我現在的意思不是這樣了。我希望你快樂點,你忘記了嗎,這樣我才能過得比你好?!?/br> 怎么會有一句話像這樣,包含了近乎勒索的關懷? 「剛剛我編輯來的時候,你有聽到嗎?」我強硬的說:「『藝術家的使命就是要把作品完成』,這里面沒有所謂快樂的創作。你不要——不要把我當成你的某種……」 某種什么?我拚命思索著那該叫做什么,而民俊看著我,他的神情似乎和我一樣悲傷。他不該表現的像這樣,無論是振作起來去好好生活,或者是繼續在房間里整理心情,都比站在我面前好太多了。 「我不要再繼續了?!棺詈?,我像是要把血給嘔出一樣,吐出這句話: 「我希望你好好。雖然聽起來好可惡……可是,就是這樣,所以你不要再提這些事情,拜託?!?/br> 不然就好像,不停的在提醒我,你會變成這樣都是我的錯。因為我太弱小了,沒有強大到足以在承擔這些的情況下,繼續相處下去。 「但我也希望你快樂?!姑窨≌f,就好像天經地義。 這是什么意思呢? 晚上,我因為貧血跌倒在地的時候,抬起頭正對著天花板,腦海中胡亂地閃過這個想法。窗外的雨已經停歇,偶爾會有重機飆車的聲響刺痛耳膜。 民俊已經先睡了,他基本上也沒剩多少工作要做了,我希望他至少在這最后幾天可以睡得安穩。 五臟六腑感覺都好痛。我躺在地板上這么心想。我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地握筆而麻痺,幾乎包括手臂的神經都在疼痛——我記得小芳還有醫生都曾經警告過我,一定要適度休息。 只是在休息的時候,現實世界會席捲而來,它會告訴我我做過什么,告訴我即使我已經得了獎,看似風光的活到了二十五歲,但報應還是會像浪潮,鋪天蓋地而來。 所以我會躲回去,躲回去我所創作的那個地方,描繪艾蒙與無名的世界,去思索他們的情感,塞入了那些連我自已都無法回答出的問題,就這么日復一日。 所以我也無法肯定,我喜歡畫漫畫。但能夠確信的是,我是靠著啃食漫畫,一路走過來的。 我顫抖著爬起身,覺得神經痛已經舒緩許多,然后我發現自己流鼻血了。難怪剛剛民俊著急的問我要不要繼續休息。 我默默的抽起衛生紙,然后將鼻子塞住。在工作桌上,我瞇起眼睛找到防誤觸手套,然后深吸一口氣,撐開眼睛盯著螢幕。 ——最后,在剩下的急迫工作日內,我在截稿日的前五分鐘,將原稿完成寄給了小芳,對方馬上回覆郵件說我真是太棒了,太令人驚艷,像這樣毫無意義的評語。 現在對于《愿你安好,艾蒙》,我只覺得好不安。我在刻劃每一個細節的時候,已經沒辦法像民俊一開始到來那樣,去思考該怎么樣才能做到最好,我想要傳達是什么。 ——韋馱天(一小時前) 海嵐大大真的要完結了嗎oao艾蒙這部在我高中的時候給了我很多力量跟勇氣,現在卻好像要被腰斬一樣……但我還是很開心能看到艾蒙終于下定決心,如果能看到更多艾蒙的大學生活就好了,還有無名的家族故事我也好好奇……但無論如何,我一定會追著這部到結局的!(′Д`) 有時候我會翻回去看韋馱天的其他留言,然后就會看到一些開始追連載的新讀者,認真地,一字一句打下評論,即便那些話里在再不分,又好像連中文都沒學好,可是我感受得到,或許那些真誠的言語始終有感動人心的力量。 你們真的獲得什么了嗎?真的可以從這里面得到成長嗎?是什么觸動到了你們?難道是我那污穢不堪的想法嗎?好羞恥、好難受,可是只要我這么痛苦,有人能夠得到某些意義的話—— 我好想這么大喊,好想抓住那些人的衣領,讓這部作品就此成為我的救贖。 「我問你,我們是朋友嗎?」在交出稿子的凌晨,我躺在地板上吹冷氣,背被冷汗浸濕一片,肩帶黏在皮膚上。 我如此開口問了民俊,好像這個問題再平凡不過,而不是由一個加害者丟給受害者的情形。 我沒有再回答過那句「我們一起」的邀約,民俊也沒有再提起。 「我們是嗎?」坐在旁邊的民俊反問。 「我怎么知道,是你之前這樣提的?!刮姨撊醯恼f,感覺有什么感覺絞緊了心房。 「那就是了?!姑窨∷妓饕粫?,以一種很不符合他的語調,輕松卻也嚴肅的回答: 「我們是朋友?!?/br> 就像是為了要定義而定義。為這種捉摸不定的關係,套上一個在字典上的,一個小學一年級就學會的單字。 一個好像任何人都知道,卻沒有人能說出準確定義的詞匯。 休息日到來的時候,我陪著民俊去配眼鏡。 來到外頭的他因為陽光而瞇起眼睛,我在路上稍微站遠一點,看著民俊又是胡亂綁起的頭發,還有臉上的那顆鋼釘,因為碰觸到光而閃閃發亮。 因為趕稿的緣故,所以有時候一整天我也不會跟民俊說一兩句話,他也只是就默默的陪在我身邊,就好像他來到這里,所要做的任務就是陪伴。 大部分的時候,我的腦海里都會充斥著那天我與民俊在床上的對談?;蛟S是因為這樣,我每次睜眼直視他,都覺得好難過又好生氣,會忍不住握緊拳頭眼眶里充滿淚水,像一個莫名其妙的小朋友,世界只剩下愛與不喜歡。 可是我還是想理解他。 就好像,好像在畫漫畫,我不知道繼續畫下去我能夠發現什么,但我很肯定我必須要畫漫畫才能好好活下去—— 「啊,春暉,要不要衝一下,還剩十秒!」 「蛤?你怎么可能看的到——」 我們站在馬路口,而民俊沒有等我回答,他就逕自抓住我的手,然后帶著我跑步穿越了斑馬線。 我的身體被筆直的拉著前進,而前方的他發絲飄揚,他側過頭然后對著我笑。 啊。 所以我想,我稍微明白了,這不是什么漫畫家的瓶頸期,而是我似乎——快要失去畫畫的理由了。 我們在一家便宜的眼鏡行換了眼鏡,門口上的招牌寫著最快二十分鐘。于是我和他一起坐在店內的沙發上等待店家的處理。 民俊說這筆錢他要從薪水里扣,我表面上回覆他說沒問題,實際上我默默地把這筆帳記到了生活費上面。 現在的我和民俊,到底是什么樣子呢? 坐在冷氣房里,我思索著這樣的問題。感覺起來就好像高中女生,和某個暗戀的男同學變要好了,于是乎,翻開課本、拿出筆背起書包這樣的動作,都會想到那個男生。 我該怎么樣才能拯救民俊呢? 這樣傲慢的想法出現好多次了,可是每次都會被我的無力給壓垮。他還是那樣子,能夠針對其他事物有著非常獨到的思維,去分析去解說分鏡問題,可是對于在他身上發生的事情,卻任憑那些傷天害理在每個地方肆虐。 感覺就像巴掌打在我身上一樣痛。 每每我想到,他曾經被畫架的木板給痛打過,被年輕人氣盛的雙手掐住喉嚨,連臉也被打傷,就好像我自己也經歷了那些一樣。 后來民俊拿到了新的眼鏡,和之前的相比,新眼鏡是銀框的,看上去更符合他的氣質。民俊朝著我笑了——他也幾乎不再提關于他自己的事情,他說: 「怎么樣,好看嗎?」 「好看?!姑看挝液退v話,我都想哭,所以我盡了全力回答。 ——「海嵐!」 在《愿你安好,艾蒙》刊登完結的前一個禮拜,我和小芳約在了tardoo公司的編輯部,也就是上回幫阿梅梅做簽名書的地方。 而事務繁忙的小芳在看到我來之后,她請我先到會客室等候。在踏過灰黑色的軟墊后,我打開裝飾著各種海報的會客室大門,然后里頭坐著的阿梅梅立刻開心的吶喊。 我也不是沒有料到這種冤家路窄的情況,只好用力把自己縮在沙發的角落。 「很開心見到你,阿梅梅?!刮夷恼f,其實根本一點也不開心,我甚至覺得我的聲音跟尸體沒什么兩樣。 「我可以明白趕稿的壓力?!拱⒚访芬餐瑯诱J真的說:「你還好嗎?我們一起來抱怨小芳?」 「謝了……雖然我還蠻想的?!刮夷牡脚赃咃嬎畽C裝水,然后癱回位置上喝水。 我想我必須改掉一直思考民俊在做什么的爛習慣,他現在肯定在看漫畫或者睡午覺。 阿梅梅看上去有些擔心的看著我,然后,她稍微坐過來,有些咄咄逼人的說:「你有睡覺嗎?」 「我現在不想聽到這個問句……」我感覺頭痛到不行。 「海嵐你有什么煩惱的話,都可以跟我商量喔!」阿梅梅全身散發著活力,她朝我露出微笑,好像在說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不需要擔心。 我沉默一會,接著說:「你為什么要畫《歡迎光臨煩惱諮詢社》?」 「欸好正經的問題噢……」阿梅梅皺起眉頭,然后她開口:「因為有趣啊,我平常就會想有的沒的的小故事,想說有些沒辦法跟父母或老師啟齒的煩惱,或許找個陌生人就可以說出口了,不是都會那樣嗎——在網路上很容易就可以把煩惱的說出來,因為對面的人不需要為自己的遭遇背負什么?」 我點點頭。 「所以我想說,如果以這樣的劇情來畫漫畫的肯定會很有趣!」阿梅梅興奮的說:「而且如果能夠感動讀者的話,我也會覺得很感動?!?/br> 耀眼的人就連畫漫畫的理由也好耀眼。我忍不住讚美了阿梅梅,而對方也誠實的露出了自傲的表情,但隨即,阿梅梅收起微笑,她突然擺出嚴肅的態度,說:「通常問這種問題的話,你應該是碰到瓶頸了吧?」 「并沒有?!刮艺f:「這是偏見?!?/br> 「是感情方面的苦惱嗎?」阿梅梅沉著的說。 我看著杯子的水面,那不是咖啡,所以映照不出我的臉,但我想我始終沒看清自己的臉過。 今天我是準備來聽解除合約前置作業的說明,在交出最后一份稿后,我和這家公司就會形同陌路。想到這里,我就覺得我的人生感覺也像是走到盡頭。 「除了漫畫以外,你還喜歡做什么事?」我小聲問?;蛟S可以為我未來的生活做參考。 「我喜歡多rou植物!」阿梅梅立刻興奮地喊道:「我家里有好幾盆,像是那個石蓮花啊,超級可愛的葉片很肥,每天看著就覺得很療癒!啊還有,我也喜歡游泳,下個禮拜我要和高中朋友一起去海水浴場……對了那海嵐你要不要一起來?我們可以一起穿泳裝自拍?」 「不用了?!刮艺f,然后忍不住縮起肩膀。 如果問我這樣的問題,我想我什么都回答不出來。我的生活只剩下工作以及漫畫,啊,或許我可以回答看漫畫,對一個漫畫家來說這很正常。 但,也是在同一瞬間,我好像突然明白了,民俊他問我這個問題的由來,會不會是因為他認為我—— 已經把一生都賭在漫畫上了? 我停頓許久。 一瞬間,有股氣憤從內心油然升起,我忍不住握起拳頭。我想要立刻衝回家去大喊不是這樣的,我還是有在好好生活啊,還是會對其他事物產生好奇,然后去理解…… 我屏住呼吸。 「啊,海嵐,你跟我過來一下吧,我向你說明等你完結之后的流程?!钩霈F在門口的小芳示意我跟上去。 和阿梅梅說了再見后,我渾渾噩噩的坐到小芳的辦公桌旁,她說了什么我幾乎都沒在聽,對了,圣誕派對的時候我可以去參加,還有回絕掉那份工作她覺得很可惜,諸如此類的瑣事。但最后,小芳將一疊資料交給我的時候,她輕聲的說:「很抱歉?!?/br> 「什么抱歉?」我回過神,有些口乾舌燥的問。 「讓你腰斬了?!剐》嫉囊淮闉g海捶到眼睛前方,所以我看不見她的神情。她說: 「真的很對不起?!?/br> 我在不知道能回覆什么的情況下離開了公司,腦袋比我想像的要混亂,我甚至無法思考任何事情。 我沒有立刻回到家,而是到公司附近的公園晃了晃,炙熱的太陽烤在頭頂與肩頸上,我感覺到汗流浹背。于是在附近找到一間便利商店后立刻就走了進去。 至少,我原本只是想來買個飲料就走。 「啊?!?/br> 我連該怎么稱呼他都不知道,但民俊的前男友倒是一眼就是認出了我。 頂著一頭挑染過頭發的他穿著居家褲和拖鞋,正坐在內用座位,表情兇狠。在察覺到我也認出來他后,對方皺起眉頭,說: 「郭民俊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