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4)
「干……」 我忍不住爆出粗口,不然這樣好像無法維持鎮定。我連忙掏出手機,如果對方先去別的地方,他一定會傳訊息——但畫面上什么都沒有。 我著急的又把整個售票亭和走廊環顧一次,已經接近下班時間,所以電影院的人潮變多了,我在迂回的影廳走廊繞了兩遍,霓虹燈把我照成了慘澹的藍色。 最后我又停在原本的地方,然后看向剛剛傳的訊息「你去哪了」,沒有被已讀。 我感覺整個人像是被挖空,是真的像有人拿著耙子,一次又一次,將我的血rou一點一滴的全部吞噬。我大口喘著氣,我必須逼自己冷靜下來。 我嘗試打電話,然后在第五次逼聲后留言放棄。有那么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民俊的到來說不定就是一場夢。 「安小姐?」 然后,有個人影站到我面前。那是穿著外送制服的柏晨,看起來非常像翹班然后偷偷過來看電影。 「不是!我沒有翹班!」我根本還沒說什么,柏晨就急忙解釋:「我剛好下班要來搶首映特典……不過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吞了口口水,說:「你有看到我助手嗎?」 「那個講話很不友善的人嗎?」柏晨夸張的做出思考動作:「嗯……沒有,不好意思。怎么了嗎?你跟他走散了?」 我相當確定這不是走散,但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和對方講。我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穩定下來:「那沒事了,我先走了?!?/br> 「欸,安小姐?」柏晨在身后喊道。 我必須仔細思考一下,民俊會到哪里去?又或者是說他被別人帶走的?我用力皺起眉頭,感覺整張臉僵硬到快崩解。 剛剛我買票回來時他在跟別人講電話,該死,我為什么忽略這點了? 他會去哪里呢?哪里可以讓他感到安心?越是深入去思考,我越覺得民俊的臉像涂抹上了一層黑色,越來越深,最后我甚至看不見他的面孔。 而我所有的直覺全部都指向了那個,在民俊口中,云淡風輕的前男友。 ——但,我這不是有去過嗎? 我猛地想起第一天見面時,民俊說要回去拿行李,所以我跟著他來到了附近,我還記得公車站牌的名稱,離這里不遠,只要再坐捷運過去就好了。 想到這里,我就沒辦法在手扶梯上繼續待著,我連忙換到左側,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衝下樓。腦袋已經是一片混亂,在看到外頭已經飄起雨時,我咬著牙在街道上狂奔,然后進入到捷運站內。 我在入口處喘著氣。來來往往的人群沒有半個人會注意到狼狽的我,所有人都有必須煩心的事。 仔細想想,民俊想離開就可以離開。薪水我已經全部匯款給他。甚至還多匯了一些,至少要撐到他可以找到下一份工作。 我這么對待他是天經地義——為了滿足我心中的善人思想。告訴其他人,一個壞人在一百件壞事后做了一件好事,就能夠得到原諒。 但就算是如此丑陋,如此不堪的想法,民俊仍可以直對著我說很噁心,就是為了——我不知道那叫什么,但我想我必須為了這點,然后找到他,用這副千瘡百孔的樣子幫他擋下其他傷害。 我在捷運上感覺身體好沉重,腿也在不停顫抖。有點像是我熬夜,結果第二天頭痛到要命,四肢的肌rou也酸痛到像是要溶解。 我又拿出手機查看,民俊還是沒有回訊息。而系統通知我阿梅梅的直播開始了。我在心里說了聲抱歉,之后一定會補看記錄檔后,又把手機收起來。 我不自覺的把手折成了祈禱姿勢。民俊在咖啡廳做過一模一樣的姿勢。對了,國中時他也是這樣——他在準備坦露出內心話的時候,好像都在懼怕別人會不會接受他。 想到這里,心酸的感覺立刻涌上來,我喘不過氣,像被大浪包圍,一波接著一波。直至我到站,跌跌撞撞的走向月臺,然后大步來到出站口——都像是有浪潮追著我,永不止歇。 外面的雨更大了。 夏季的天色還需要再幾個小時才會日落,我猜颱風可能會到了。遠處傳來落雷聲,我感覺耳膜被震麻。 我來到便利商店買了把傘,接著就和一群抱怨著天氣的上班族一起前往街道,在紅綠燈旁等著過馬路。這里是都會區人口不算密集的地方,所以當我憑著記憶來到幾條街外后,除了一些屹立不搖的攤販以外,這里就不見什么人影了。 我來到了當初等待的公車站對面。但我意識到自己根本不清楚這里的住宅區,到底哪一棟才是民俊以前的居所。 我咳嗽幾聲,然后先在騎樓里等著。我嘗試撥通電話,在逼聲后留言的聲音響起時,我小聲的說:「你再不回我電話,我不會再讓你買早餐的錢報公帳……」 他真的在這里嗎? 我是不是太衝動了,就像那時候向小芳大吼一樣。說不定民俊就只是自己先回到家而已…… 我旁邊的大門突然開啟,鐵製的門扉發出嘎嘎聲。我下了一跳,連忙站到停放摩托車的屋簷邊。 而走出來的人是民俊。 他看起來疲累不堪,頭發胡亂綁成了馬尾,眼鏡也沒有戴上,他就這樣維持開門的姿勢許久,然后,才像是終于辨別到我的存在一樣,他低聲說: 「春暉?」 我的心跳感覺停止了??傆X得好像把一生的好運都用在這里。我甚至無法形容我見到他有多激動。 「你這……」我準備走上前,聲音比我想像的還要軟弱悲傷。 「郭民??!」大雨滂沱中,從樓上傳來的喊叫幾乎要撕裂空氣。緊接著,從敞開門扉內,腳步聲從昏暗的樓梯間逐步逼近。 「干,給我回來!我們還沒說完??!」 我還沒回過神來,民俊就先急急地說:「春暉,到便利商店之類的地方等我,我等等就過去?!?/br> 「是你要跟我過來啊……」我沒來得及說完,民俊就抓住我的肩膀,他將我稍微推開,接著立刻回到門內。 我看著民俊的側臉,他在瞥了我一眼后,瞇起眼睛。他一邊拉上大門,一邊破音的喊道:「你先回去!彥豪,我跟你說——」 「回去?你現在是想把我趕走是嗎,你這賤人當初一聲不吭——」聲音隨著大門被關緊而戛然而止。 我愣在原地,手仍在顫抖。 我根本沒有見到那所謂的前男友到底長什么樣,但那撲面而來的話語卻讓我毛骨悚然。我無法想像那恨之入骨的情感,到底是哪來的。 但我不能待在這啊。我遲鈍的這才衝到大門前,然后用力的試圖扭開自動鎖,可是該死,我剛剛應該要跟著民俊一起進去啊。 只要一著急起來,我就沒辦法克制我自己哭出來。就像以前在截稿日來臨前,我還有五分之一還沒上陰影,而那次我一邊哭一邊畫,直到最后一刻才交上稿子。 那像是整顆心臟都懸在喉嚨,每動一下,都覺得渾身的細胞一個接著一個爆裂。我下意識的用肩膀去撞擊,就像電影里常見的那樣——就在我準備哭著要報警時—— 我真的把門給打開了。 生銹門鎖在中間的卡榫似乎被撞壞了,金屬發出刺耳的嘎咧聲。 雨水從屋簷重重落在馬路上的聲響刺耳的令人不舒服。我愣愣的感覺到,那些周圍走過的行人完全不在意我在做什么,他們的視線對著正前方,表情茫然。 我大口喘著氣,然后再次把門關上,三步并作兩步的爬上小公寓的狹窄階梯,這里的水泥樓梯蓋的歪七扭八,就和我現在的家一樣。 我不知道民俊住在哪一層,但很快我就在三樓的右側的門口聽見聲響。 「我不是道歉了嗎,你怎么還在說那些話啊?!鼓莻€人的聲音好年輕,甚至不像民俊所說的「十九歲」,而彷彿根本沒經歷過變聲期一樣。 「我說過!我說過我不會再打你了!九月份我就要上大學了,你就跟我一起搬到那附近?!鼓侨怂缓鹬?,就算我不在現場也感受得到巨大的壓迫。 「你有在聽嗎?」 「我有?!?/br> 我聽見民俊回話了,他的聲音顫顫巍巍,像是隨時會四分五裂。我無法得知除了話語以外,門內的動靜。 我伸出手,壓在門鈴上,但我不知道現在是否該按下去。民俊的那句「我不希望你知道太多我的事」具象化了,變成煙火,在耳邊用力爆炸。 一陣強風從樓梯平臺的氣窗猛地灌進,我感覺到雞皮疙瘩。遠處傳來花盆掉落的聲音,我怎么會沒收到豪雨警報呢?那我們等等要怎么回家? 「聽著我不是都道過歉了嗎?你也原諒我了???那你現在這是什么表情,干,你用那什么眼神看我?」 「你找了別的人包養你,我也沒說什么了,但你不要忘記你是因為我才可以繼續在這里生活,都是我拿我爸媽的錢養你的??!」那個聲音咄咄逼人,充滿了讓人窒息的任性妄為:「你回答我啊?!?/br> 「我們早就分……」 「我們沒有分手!是你自己單方面的解讀!」聲音逐漸逼近瘋狂:「聽著,那時候我真的很怕我沒有考上,所以才會對你發脾氣,可是現在不會了,民俊,現在不會了,我們在哪都不會得到別人的認可,所以才在一起啊,你會原諒我吧民???」 不要原諒他。 不要原諒任何人。 「嗯?!谷缓?,我聽見民俊這么說:「但我想要離開了?!?/br> 在接下來的沉默中,我好像聽見了有什么東西被拖過來的聲音,緩緩地,發出與地板摩擦的聲音。 我放棄了門鈴,然后用盡全身的力氣,直接往門上猛力敲擊,配合著雨水的聲響,感覺起來,像電影場景一樣。 門后突然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緊接著,解鎖的聲音伴隨著鐵門被拉開,我看見一個和我身高沒相差多少的青年站在面前。 他有著一頭挑染過的短發,眼睛很大,看上去簡直人畜無害,我注意到對方倚靠在門邊的手指骨分明,而另一隻手,似乎拿著從畫架上拆下來的木頭。 頓時我明白民俊背上的傷是怎么來的。 「有什么事嗎?」對方變了語調,甚至有些輕松的說,那根木頭被扔到后頭:「如果是因為太吵的話我很抱歉,我和我伴侶因為一些事情吵架了?!?/br> 我沒有在他身后看見民俊。但這樣沉默的舉動,似乎是被默認為我是因為噪音問題才來敲門的。 「小姐,我知道住在這里對很多人來說觀感不好?!刮覜]想到眼前的人竟然繼續補充:「但還是希望你們,能夠稍微尊重……」 他在緊張?我稍微愣住了,不是因為打人的事情會被發現,而是因為他們是以情侶的身份住在這里而不安? 「我要找郭民俊?!?/br> 我深呼吸一口氣,然后挺直腰桿。有一瞬間我覺得我無所畏懼。 對方的表情瞬間變了,他誠實地皺起眉頭,露出像是要將我碎尸萬段的痛恨。 「春暉?」我聽見民俊的聲音了,他從屋內跑過來,和我四目相交:「你怎么進來的?」 民俊的前男友似乎察覺到我是個不穩定份子,所以他決定當機立斷的準備關上門,但我直接伸出手抓住,猛地往相反方向施力。 于是我和對方就這樣僵持在原地。 我要是在這里退縮的話,那我就連畫漫畫的資格也沒有了——抱持著這樣不曉得是從哪來的信念,我屏住呼吸,狠狠地瞪著對方。 「彥豪,你讓我先出去跟她談一下……」民俊出聲。 「談殺小啦!」彥豪吼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又要跑了?好啊那你要走就走啊,既然要走的話,那為什么要回我的訊息!」 門沒有被堵住,所以我們就這樣站在樓梯隔間,雨水不斷從氣窗打下來,我的脖頸幾乎都被浸濕了。 「還不是因為你說你要跳樓還是怎樣的??!」民俊感覺也慌了,他的表情擰成悲傷的形狀:「每次,每次,每次都說要是我不在,你就會發生什么事,我就算想不理你也沒辦法??!」 當個好人比較容易。 這是今天民俊才剛跟我說的話嗎?為什么感覺像是好久好久以前,甚至可以追溯到我剛開始畫漫畫的時候,就有聽過類似的話了。 「民、民俊?!刮疑斐鍪?,感覺不像某個自光明出現的英勇騎士,反而像個溺水者: 「跟我回家?!?/br> 只要回去,他一定可以想到解決辦法。他需要一個安靜的,溫暖的,能夠好好思考的地方。我最起碼,可以替他做到這樣啊。 「你這瘋女人別管別人的家務事!」彥豪雖然這么吼道,但他卻仍站在原地:「請你回去!」 「除非民俊跟我來,不然我會一直站在這里!」我也吼回去,但我的聲音尖細,刺耳,連我自己聽了都覺得無用。 我的手一直舉在半空中。然后下一秒,民俊真的側身擠過來,他的掌心與我的手貼合,然后將五指緊緊扣住—— 我就這么輕而易舉的,將他拉了過來。 「郭民俊,你在干什么?」彥豪的聲音在顫抖,他看起來完全不像一個暴力罪犯,反而像孤苦無依的孩子。 「我要先離開了?!姑窨≈貜鸵淮?。 民俊的體溫很高很燙,我顫抖著,然后轉過身,拉著對方準備從樓梯走下去。 「干!郭民俊你不能丟下我??!」彥豪嘶吼的聲音越大,我就越難以站穩步伐,可是我要帶著民俊離開,我一定要帶他離開。 「這世界上會愛你的人只有我!干,我不會再、我真的不會再打你罵你了……干……民俊……我也不想當這種人啊……可是……」 他沒有追上來。 而我和民俊已經到達騎樓了,眼前正對著滂沱大雨。周圍的行人仍是完全沒有正眼瞧過我們。 我和民俊仍牽著手,我大口喘著氣,在往后瞥了一眼后,我說:「抱歉我……我弄壞門鎖……」 「沒關係?!姑窨≌f,他感覺哽咽著。 我看著他,這時候我才能認真的看著他,他的眼鏡不見了,所以視線有些迷茫。他的眉角有被東西給劃傷的痕跡,些許的血跡正沿著臉頰滑落下來。 然后在地面上,血與雨水混在了一起。 我想明明該哭的是他,而不是我。 可是我卻像是自己受到委屈,就像我的作品要被腰斬那樣,感覺到某種椎心刺骨的痛,從肺部一路蔓延到我的喉嚨,然后刺痛著神經。 于是我在大街上,像孩子般哭了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