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于三年后那個性格扭曲的陳譽之，如今的他，在蘇贏看來幾乎稱得上傻白甜。

    ——現在的他還不曾面臨敵**隊三年不間斷的割rou放血，一次又一次被攻破邊關的膽戰心驚，以及皇后同床異夢的屈辱。他還不曾對紀云清徹底死心，如今心心念念的愿望，居然是讓心上人回心轉意。

    不過，他也提前三年迎接國破家亡的結局。

    蘇贏的到來，讓舊的世界線化作云煙，一條新的世界線從三年前的這個時間節點誕生。

    提前三年走向終止的戰爭，讓無數人的命運得以扭轉，不用在戰火中獻出生命。

    這一點，陳譽之是不清楚的。

    以他的性格，也不會在乎草芥黎民。

    此時此刻，恐慌的意識已經占據了他的全部心神，讓他忘記了其他的一切。什么卑鄙無恥的情敵，什么求而不得的心上人，統統都不重要。隨著一紙勸降書從城外飛射而入，他心中幾乎被憤怒和恐慌填滿。

    此時周圍的每一個人，在他眼中都好像頂著閃亮的二五仔光環，隨時可能拿他這位天子的性命去博取一世的榮華富貴。

    好在如今cao控這具軀殼的依舊是蘇贏，陳譽之就是有再多念頭，也無法表露于外。

    因此，人們沒能看到這位皇帝皮囊之下驚恐怯弱的內心，反而從他比星斗還要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了奇異的平靜與純粹。

    他看向城外軍隊的目光不像是在看敵國猙獰的兵鋒，更像是在欣賞一幅絕世名畫，仿佛第一次遠行的人好奇于野外的風景。

    ……某一瞬間，他們甚至以為，如今的局面，正是這位年輕的君王所期待的。

    ……但這又怎么可能呢？

    大家將這個離譜的念頭拋之腦后，當務之急是守住神京，等待四方勤王之師。

    先禮后兵，城外的李子燁當然沒有指望一紙勸降書就讓敵人投降，歸根究底，還是要靠大軍攻伐，才能拿下這一國之都。

    但就在他準備下令大軍攻城之際，城頭突然出現了奇怪的異動。

    遠遠看著上方揮舞的旗幟，常年領軍的李子燁自然不會認不出這旗語的意思，他不敢置信地揚眉：“這是暫緩交戰，談判求和的意思？”

    ——都已經大軍兵臨城下了，進一步就是覆滅南晉，怎么可能答應談判啊。南晉就是給出天大的好處，抵得上萬里江山嗎？

    他只覺得陳譽之要么是走投無路才出此下策，要么就是故意拖延時間等待援兵，于是冷笑一聲，不打算浪費一丁點時間。

    但就在這時，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現在城頭。少女青衣如舊，在城頭的冷風之中宛如柳樹枝頭折下的一截新柳，搖搖欲墜。

    以李子燁的目力，看不清對方的形貌，但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卻讓他認出了這道熟悉的身影，而邊上的另一人比他更先一步認出紀元清的身份，那就是她的兄長。

    以這兩人沉穩冷靜的性格，都險些驚呼出聲，李子燁攻城的命令頓時咽了回去。

    他眉關緊鎖，神情一下子陰沉下來，口中自語：“——陳譽之他意欲何為？”

    其實他并不是猜不出陳譽之想做什么。

    之前對方會寄出以表妹一人之命換十三城的那封信，現在又故伎重施，用表妹的性命來威脅他，完全符合對方的作風。

    他之所以臉色陰沉，只因他早就秘密派人潛入神京，準備待城破之時，趁亂救出被關押的紀云清……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陳譽之此人竟然如此不講武德！大軍圍城之時，把一個弱女子帶上城頭是想做什么？

    李子燁心中有了不祥的預感。盡管心痛，但他已經做好放棄紀云清的準備。

    成大事者，當有所覺悟。昔日漢高祖，生父落入敵手都說舍就舍，何況區區表妹？

    果不其然，下一刻，城頭上就傳出了一道粗獷的男聲，聲音傳蕩四方：

    “李子燁，你且瞧瞧這是誰？”

    說這話的侍衛用一種已經練習過千百遍熟極而流的流利速度不帶磕巴地喊了一遍。

    他的腦海中閃過之前蘇贏特意交到他手中的臺詞，當時蘇贏還信誓旦旦地告訴他：“……這可是我吸納了無數話本子的精華，參考了無數話本子里的臺詞，又結合實際，才設計出來的臺詞哦?！?/br>
    雖然完全不能理解陛下為何如此離譜，但在蘇贏閃閃發亮的期待眼神注視中，不得不遵從皇命的侍衛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棒讀：

    “對你癡心一片的摯親表妹，為北魏立下赫赫功勞的巾幗英雄，你可要棄她不顧？只要你退兵，她便可留得一命?！?/br>
    好耶！看完期待已久的名場面，只感覺話本子照進現實，從讀者進化成了編劇的蘇贏頓時一本滿足，險些就要拍掌叫好。

    不過，話本還沒演完就拍掌的觀眾只會影響故事的連貫性，實在很討人嫌。

    所以蘇贏忍住了。

    他將期待的目光投向另外兩個主要角色——接下來還能看到更多名場面嗎？

    【宿主，這種威脅沒用吧？李子燁肯定不會吃這一套的?！肯到y333很是困惑。

    它實在不能理解宿主在期待什么，也無法理解為什么會有人折騰半天就是為了在現實中復刻一番話本子里流行的名場面。

    “這不重要啦。如果他不受威脅，說不定我就能看到話本中的名場面在現實中出現，這多有意思呀?！碧K贏的口吻很是無所謂，“萬一他居然妥協，這種發展就更有意思了，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展開誒～”

    他像是一個翻開了話本第一頁，期待著后面更精彩內容的孩子，目光好奇而純粹。

    此時的城頭之下，陷入了一片寂靜。

    不等李子燁開口，很會察言觀色的紀公子已經主動站了出來：“今日一戰，關乎兩朝國運，勝則大魏一統天下。此時若是退去，一旦援兵到來，將錯失千古良機，此后不知要犧牲多少將士性命才能功成！豈能為舍妹一人而損大魏天下？”

    “請太子無需顧慮，舍妹當初既然甘冒風險入晉，便已做好舍生取義的準備?！?/br>
    李子燁面露動容，終于緩緩點頭。

    “——今日之后，無論生死，我當請封表妹為護國公主，其功青史永載?！?/br>
    伴隨著他的聲音一起飄出的，還有弓弦振動的聲音，下一秒，他竟是一箭射出。

    這一箭，不為殺人，只為表其決心。

    ——不退，不和，攻城！

    第108章 山河為重[完］

    被押下去的那一刻， 紀云清整個人都是懵的。前腳還在對自己真情剖白的男人，轉眼就翻臉無情，宛如隨時準備撕票的綁匪，這樣的反差， 任誰也料想不到。

    相識數年， 她自認對陳譽之也算了解。

    這位晉君出生不久便被立為太子， 身份尊貴，才華橫溢，骨子里的驕傲與她表哥不相上下，但表現在外卻是溫文爾雅， 風度翩翩，從未在大庭廣眾之下失態。

    ——這是一路順風順水走上人世權力最巔峰的天之驕子，自然而然擁有的“風度”。

    是以， 他的突然翻臉著實出乎紀云清意料， 更沒想到他會用自己的性命向表哥索取十三城， 難道……他是因為自己的拒絕而惱羞成怒，因愛生恨，才如此失常？

    紀元清心中難免冒出這個念頭。

    倒不是自戀， 實在是陳譽之的行為太反常了， 這樣的他，對她來說太陌生了。

    但紀云清顧不得思考陳譽之性格大變的背后原因， 被關起來的她只感覺如芒在背。

    無他，只因陳譽之的要求不可能實現。

    十三座城池的歸屬， 即便李子燁貴為北魏太子， 也無法一言而決。就算李子燁一時犯了糊涂，想答應陳譽之的條件，那北魏帝王、朝堂百官、此次出征的幾十萬大軍， 乃至她的父母兄長，都不能答應。

    更何況，她表哥從來不是兒女情長之人。

    這樣一來，紀云清的處境就很危險。

    作為暴露的北魏間者，此番南晉邊關告破的罪魁禍首之一，發現用她的性命威脅勒索北魏不成，等待她的又會是什么？

    換做從前，紀云清不擔心自己的安危。她知道陳譽之不舍得殺她，自己只需要靜待表哥派人來將自己帶回北魏。但現在的陳譽之她卻看不透，紀云清心內一片惶惶。

    這個世界上，最折磨人的就是等待審判的過程，能夠坦然面對死亡或酷刑折磨的終究是少數，大部分人都免不了膽戰心驚。

    如此一來，即便被囚禁起來沒有受刑，日思夜想、惶惶不安的紀云清也難免日漸消瘦。加之長久不見天光，以至于突然被帶上城頭，她還昏昏沉沉，氣色蒼白一片。

    直到侍衛無情棒讀的聲音將她驚醒。

    她低頭，看見城外浩浩蕩蕩的北魏大軍，與大軍之中，那熟悉的銀甲銀盔的身影。

    “表哥……”

    ……是你來救我了？

    這一刻，紀云清如墜夢中。

    但下一瞬，那人張弓搭箭，冰冷的箭矢如自下而上射出的一道月光，朝她照來。

    紀云清渾身發寒，一下子從夢中驚醒。

    她呆呆瞪大眼睛，甚至來不及辨別那箭矢的軌跡，電光火石之間，另一個人仿佛早有準備似的，張開雙臂向她撲來。

    然后，她被人緊緊籠罩在懷中，猛地撲倒在地，撲倒她的人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紀云清終于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不，譽之！”

    箭矢離弦的瞬間，蘇贏幽深的瞳孔中已映照出它的軌跡。他看見一道驚鴻之光自下方升起，直射向紀云清右胸下方，將恰好穿過肋骨之間的空隙，一箭貫胸而過。

    這一箭之精妙，已是凡人中的頂峰。如無意外，會對她造成重創，卻不至于身死。只要及時包扎止血，便不會有礙。

    說到底，這并不是殺人之箭，只是向所有人表決心而已——城頭上的人質，生死無關緊要，不必因為她的原因有所動搖。

    對此，蘇贏小小吃了一驚。

    ——他還以為李子燁會直接出殺手呢。那么多的話本子里，被男主一箭射死在城頭的女主，尸體堆起來都比這城墻還高呢。話本子里的套路固然老套了些，但帶入話本中人的處境，其行為倒也不難理解。

    空喊口號說“只管攻城不用在意我表妹死活”是沒用的，唯有以實際行動做表率。

    有這一箭為示范，大軍攻城就不必畏首畏尾。否則的話，千辛萬苦順著云梯攻上了城頭，萬一把紀云清往面前一擱，軍士礙于她的身份束手束腳，還怎么破城殺敵？

    所以，李子燁用自己的行動給出了答案。

    當然，其實殺掉紀云清是更好的選擇，傷而不殺，難免被人窺破其中不忍，指不定便拿她這個人質來做文章——退軍這種大事做不成，但惡心人的小事卻不一定。

    以李子燁的作風，不像是下不去手的人。

    他這小小的留手，倒是出乎蘇贏的意料。

    不過，這并不影響蘇贏的發揮。

    不管這一箭是殺人還是傷人，反正期待的話本名場面是欣賞到了，好耶！

    眼看箭矢就要射到紀云清身上，蘇贏動了。以他的能力，可以推開紀云清躲過這一箭，也可以輕而易舉上演“靈犀一指”。

    但他只是張開雙臂，向紀云清撲去。

    在其他人眼中，便是君王為愛瞬間爆發潛力，不管不顧撲向紀云清，以身擋箭！

    飛撲而出的瞬間，蘇贏一把拽起這具軀殼最深處的另一道魂體，自己卻潛了下去。換句話說，他把身體的掌控權讓了出來。

    ——這樣的行為，簡直不亞于開車踩油門沖下懸崖，又在飛車沖下懸崖的瞬間，自己跳車跑路，卻把副駕駛座上的人拽到了司機的位置上，讓對方體驗飛車驚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