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與殺豬刀 第119節
她淺淺吸了口氣,回想起自己昏過去前見到的人,一時間竟已分不清是事實還是幻覺。 她習慣性地朝外喊了一聲:“小五?” 沒聽到回答,想起謝五在戰場上也被長信王打得吐血,這會兒指不定也還在傷兵帳里休養呢。 她又用纏成了兩顆球的手撐著床,試圖慢慢爬起來,帳簾卻在此時被掀開了。 謝五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走進來:“隊正喚我?剛剛在外邊給隊正煎藥?!?/br> 樊長玉忙問他:“你傷勢怎么樣?” 謝五答:“不過是些小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br> 嗓音還是從前的嗓音,但整個人似乎都沉寂了許多,讓樊長玉哪哪都覺著違和。 她詫異打量著眼前的人,發現他好像長高了。 樊長玉困惑:“小五,你今年多大啦?” 謝五答:“十七?!?/br> 樊長玉這才恍然大悟點點頭:“難怪看著你比從前好像高了不少,原來還在長身體?!?/br> 她伸出被纏成兩顆球的手,要去捧謝五端來的藥碗,謝五遲疑道:“隊正手上有傷,我喂隊正吧?” 樊長玉更為怪異地看了他一眼。 謝五垂下眼答:“軍醫說隊正兩只手都傷到了經絡,若不好生調養,將來只怕再握兵器都難?!?/br> 樊長玉便看了看自己被嚴嚴實實包起來的兩只手,“原來我傷得這么重?!?/br> 她語氣里倒是聽不出絲毫在意,只問:“咱們隊里,傷亡如何?” 謝五答:“戰死十三人,重傷十七人,其余人都有輕傷?!?/br> 似知曉樊長玉剛來軍中不久,可能還不清楚每次征戰軍隊里的傷亡情況,他補充了句:“前鋒軍全軍覆沒都是常事,傷亡過半已是幸事,隊正無需太過自責?!?/br> 話雖如此,樊長玉心口卻還是重了重,道:“等軍中的撫恤金下來,連著我的那份賞金一起寄給他們家中人吧?!?/br> 謝五看了樊長玉一眼道:“隊正殺了長信王,此戰立下首功,賞金至少也有千兩?!?/br> 樊長玉怔?。骸拔覛⒌??” 謝五頷首。 樊長玉仔細回憶昏迷前的事,她記得長信王被她捅了一刀后,是被謝征再補了一箭才徹底斷氣的。 她眉頭皺起,問謝五:“他……沒來軍中嗎?我記得我在戰場上看到他了,還是他射了長信王一箭救的我?!?/br> 謝五眸色出乎意料地沉寂,幽沉似千萬年不曾照射到日光的深海,道:“太傅上京遇到刺殺沒了蹤跡,侯爺擔心太傅安危,追查劫走太傅的人去了,并未在崇州?!?/br> 樊長玉聞言,臉色當即也是一變:“義父!” 她激動之下就想起身,卻又因渾身肌rou酸痛而跌坐了回去,謝五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注意到自己食指上那一圈齒痕時,又在瞬間收回了手。 樊長玉被太多事占據了心神,沒發現謝五這一刻的異常,只喃喃自語道:“義父好好的,突然去京城作甚?” 想到長信王的死,她又篤定道:“我只捅了長信王腋下一刀,他身上那一箭,不是我射的,是有人幫了我,一個獨眼的疤臉男人……” 她其實想說那人應該就是謝征的。 謝五卻打斷她的話道:“我和唐將軍追上來時,隊正摔在馬下,手上還握著一截斷箭,是隊正殺的長信王無疑,隊正莫不是從戰場上下來,魘著了?” 樊長玉聽到他這么說,面上有剎那的迷茫。 難不成真是她當時意識不清,記錯了?她自己用箭捅了長信王,潛意識里卻以為是被人救了? 她尚在失神中,帳外便有人尋了過來,粗聲詢問:“樊隊正可住這里?” 謝五便掀開帳簾回道:“是,不知這位兄弟找我家隊正何事?” 對方道:“賀將軍傳樊隊正過去?!?/br> 第104章 樊長玉在帳內將這番對話聽得分明,關于自己爹娘的事,她的確揣了滿腹的疑惑想問賀敬元,當即就道:“勞請外邊的弟兄稍等片刻,我換身能見人的衣裳就過去?!?/br> 她去尋干凈的衣袍時,才猛然想起另一個問題,她當日從戰場上下來,身上的兵服早就臟得不能看了,她昏迷時是誰給她換的? 而且眼下她一雙手被纏成了這個樣子,拿到了衣袍也沒法自個兒往身上套。 樊長玉正皺眉,帳外就又傳來了一道嗓音:“長玉,方便大娘進來嗎?” 聽出是趙大娘的聲音,樊長玉又驚又喜,忙道:“大娘進來就是?!?/br> 趙大娘掀簾進來后,便拿了那套衣袍往樊長玉身上套,道:“聽說有位將軍喚你過去,小五讓我過來幫你換身衣裳?!?/br> 樊長玉道:“小五做事倒是妥帖?!?/br> 又問:“大娘何時來的軍中?” 趙大娘嘆了口氣道:“兩日前被小五接來的,你這孩子,險些沒嚇死大娘,那一身衣裳血淋淋的,還好身上沒受什么大傷。你要是有個好歹,寧娘可怎么辦?” 這么看來,自己昏迷時的衣物也是趙大娘幫忙換的。 但樊長玉記得謝五在戰場上受的傷也不比自己輕,他當天還能跑回家去接趙大娘? 樊長玉眼底有淡淡的困惑,“小五身上沒傷?” 趙大娘把外袍給樊長玉套上后,正在幫她束腰封,說:“那大娘可就不知道了,不過你昏迷這兩天,小五都守在你帳內,我怕他累著了,讓他下去歇著,可攆都攆不走?!?/br> 說到這個話題,趙大娘抬起頭來時,神色間多了幾分古怪,看著樊長玉道:“他跟著你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長玉啊,小五別是動了其他心思吧?” 她像是一下子頭疼了起來:“小五是個好孩子,可你已經有言正了啊,要不大娘回頭還是給小五說門親事吧?” 樊長玉知道謝五和謝七都是謝征的人,他們對自己忠心,無非是受命于謝征罷了,無奈道:“大娘你別瞎想,不是你想的那樣?!?/br> 不過趙大娘說謝五這兩日一直守著自己,還是讓樊長玉覺得有些怪怪的。 換好衣物后,她便出帳先去見賀敬元。 謝五如今算是她的親兵,跟著一道去了中軍帳,但只能在外邊候命,不能跟著一起進去。 帶樊長玉過去的傳令官同中軍帳門口的守衛交涉過后,那守衛又進帳去稟報了什么,才讓樊長玉一人進帳。 掀開帳簾,樊長玉就聞到了一股濃郁的藥味,她記著這些日子在軍中學到的禮儀,不可直視上峰,微垂下眼瞼抱拳道:“末將樊長玉,見過大人?!?/br> 賀敬元在薊州為官多年,不管是下邊的百姓,還是他麾下的將領們,私底下都更習慣稱呼他一聲“大人”。 說起來,還是他太儒雅溫和了些,不像武將,更像個文官。 床榻那邊傳來一道明顯中氣不足的嗓音:“無需多禮……咳咳咳……” 樊長玉見床榻上的人一句話沒說完,便伏到床邊咳得厲害,立在原地遲疑了片刻,還是上前用纏成球的手幫忙拍了拍背問:“大人,要不要傳軍醫?” 也是站的近了,她才敢不動聲色地打量床榻上這位老將。 他似乎已瘦了許多,兩頰下凹,面上的氣色很不好,原本黑發間只飄著幾根銀絲,現在也是半黑半白,一下子滄桑了不少。 樊長玉突然意識到他的情況很不好。 賀敬元咳了好一陣,才勉強壓下了喉間的那陣癢意。 躺回靠枕上時,喘了好幾息才緩過來。 只不過胸前的那道箭傷,因為方才咳得太厲害,又滲出了血,將他雪白的中衣染紅了指甲蓋大小的一塊。 他虛弱擺擺手,說:“傷到了肺腑,這兩日咳得是厲害了些?!?/br> 注意到樊長玉兩只手都被纏了起來,他問:“你傷勢如何?” 樊長玉道:“末將身上也只有這兩只手稱得上是大傷了?!?/br> 賀敬元聞言,倒是笑了起來,只是笑著笑著,又止不住低咳起來,好在這次沒先前咳得厲害。 他欣慰道:“后生可畏啊,長信王在大胤也是個響當當的人物,你手上這傷,換長信王一條命,怎么著也是值了?!?/br> 樊長玉腦海里浮現的,卻是那疤臉人射了長信王一箭,駕馬疾馳過來接自己的情形。 她記得他攬自己上馬的力道,也記得那熟悉的氣息。 若是沒有他補的那一箭,就算長信王最終會因她那一刀刺破了臟器而死,她只怕也會力竭抓不住長信王的劍,死于劍下。 但小五說謝征壓根不在崇州。 樊長玉覺得,要么就是自己當真意識模糊記錯了,要么,就是小五騙了自己。 可能讓小五撒謊騙自己的,也只有謝征了。 想通這一點的時候,樊長玉幾乎是心口一跳,恨不能立馬回營逼問小五謝征在何處。 礙于賀敬元還在,才先行壓下了這念頭。 謝征如今的身份不方便暴露,樊長玉便也沒貿然說他易容上戰場救自己的事,只謙遜答道:“大人謬贊了,末將只是運氣好,才僥幸刺了長信王一刀?!?/br> 賀敬元眼底欣慰更多了些:“你是個好孩子,有這份踏實在,往后的路,你能走得更遠的?!?/br> 樊長玉拘謹道:“謝大人夸贊?!?/br> 賀敬元看出她的拘束,指了指床榻邊上的一張小方凳,吃力道:“坐吧,有些話,也是時候同你說了?!?/br> 樊長玉剛坐到凳上,聽到賀敬元這話,指尖下意識收攏,什么也抓不到,才反應過來自己一雙手都被紗布纏成了個球。 她不自覺繃直了背脊,問:“是關于我爹娘的事嗎?” 賀敬元面露詫異,似沒料到樊長玉已經知曉自己同她爹娘的關系,隨即才緩緩點頭,“我聽文常說過,你查了薊州府的卷宗,想弄清楚真正害你爹娘的是誰……” 他淺淺嘆了口氣:“你爹娘把你們姐妹倆托付與我時,就是不想讓你們再沾染上一輩的因果,只愿你們平平淡淡過完一輩子,可惜世事難料啊?!?/br> 樊長玉想起爹娘在世時候,一家人過的平淡溫馨的日子,以及爹娘突然離世和在清平縣遭遇的那幾場刺殺,心口沉了沉,問:“我爹娘……究竟是何身份?” 賀敬元看著她,似透過她看到了幾分故人的影子,語氣里不乏滄桑:“你爹曾是魏府家將,因能力出眾,被賜予了魏姓,喚祁林。丞相嫁妹與謝臨山將軍后,你爹跟去了謝將軍麾下做事,后來才入贅給了謝將軍麾下的孟老將軍?!?/br> 樊長玉聽到此處,瞳孔不由一縮:“孟叔遠?” 這個大胤朝三歲小兒都知曉的、導致了當年錦州慘的罪魁禍首。 賀敬元明白她這一刻的心境,嘆息道:“孟老將軍是謝將軍最為倚仗的老將,你爹當年入贅給他的獨女,謝、魏兩家親上加親,本是一門喜事。只可惜后來錦州被困,孟老將軍押送糧草失誤,才鑄成了那等無法挽回的大錯?!?/br> 知曉了自己外祖就是當年讓錦州十萬將士活活餓死、害得承德太子和謝臨山將軍戰死于城門下,讓朝廷被迫割地休戰的元兇,樊長玉整個人如置冰窖。 那一瞬她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她們全家都是大胤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