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臣 第17節
簡是之將酒壇開啟,兀自斟滿酒杯,一抬頭,正與她那雙迷離眼神相遇。 江稚魚頂著臉頰一團紅暈對他傻傻一笑,接著拍了拍自己身側的石凳,鼻音濃重道:“過來?!?/br> 簡是之瞧著她的樣子,只覺得萬分可愛,就連此刻院內的飄飄飛花竟都失了色,不免心生出萬千歡喜。 他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隨后依著她的指示在她身側老老實實坐好。 微風一過,卷起她周身絲絲酒香直入他的心脾,令他的耳尖不由蒙上點點淺紅。 江稚魚故作神秘對他咧嘴一笑:“我要給你個好東西?!?/br> 說完,揚起攥成拳頭的右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什么東西呀?”簡是之亦不自禁泛起笑意,眼里心里是說不出的溫柔寵溺。 江稚魚卻一下將右手縮回,俏皮道:“你猜,猜對了就給你?!?/br> 簡是之瞟了一眼她的手,里面藏著的栗子糕都露出了半塊,金黃金黃的。 他暗暗一笑,故意擰起眉心,沉思半晌后懊惱地搖搖頭,委屈道:“猜不到?!?/br> 江稚魚頓時得意,嘿嘿笑道:“猜不到吧,我設置的迷題,怎么可能隨隨便便被猜到?!?/br> 簡是之哄孩子似的順著她的話,語氣都不自覺輕柔起來:“是是是,我們芝芝最厲害了,我愚笨,實在猜不透,還請芝芝大人賜教?!?/br> 這套哄騙術對這個芝芝小孩倒也管用,她緩緩將右手伸至他面前,攤開手掌,一整塊栗子糕頓時顯露于流流月光下。 “當當當!貞味觀的栗子糕,我最喜歡吃這個了,送給你?!?/br> 簡是之瞧著她那笑呵呵的傻樣,抬手撫了撫她的頭,另一手接過她遞來的糕點,可他并沒有立即送入自己口中,而是盯著那枚小小栗子糕仔細打量。 江稚魚見他不動,也學著他打量起來。 簡是之在心中叫苦,從小到大侍候他的宮人便千叮萬囑,說他的飲食中萬不能混入栗子。 而江稚魚在想,她還要帶簡是之去吃栗子羹、栗子餅、栗子酥酪和栗子甜湯! 還不待簡是之回過神,江稚魚一抬手,直直就將那枚栗子糕送入了他的口中。 非常之直接且暴力。 等到一抹清甜自舌尖悄然升起時,簡是之這才反應過來,急忙張口欲將其吐出。 江稚魚卻佯裝怒意,嘟起櫻桃嘴,橫起遠山眉,斂了笑:“不許吐!” 不知為何,簡是之聽她這話竟有如帝令,尤其是在觸到她眸底的不快時,更是心甘情愿服從。 他急忙以手捂嘴,將口中之物不過囫圇嚼了幾下便徑直吞了下去。 江稚魚見他確實老老實實咽了下去,又恢復了笑顏,朗聲道:“這便對了,識食物者為俊杰!” 簡是之又被她逗笑,不知為何只是瞧著她便心生出無盡愉悅,倒也是奇了,從前她出言犀利,每每激惹到自己時,心里當即便會冒出些對付她的念頭,可現下無論她如何僭越,自己第一時間想到的竟是該怎樣順著她,就如安撫一只隨時會炸毛的小貓。 而此刻這只小貓似是疲了,耷拉著腦袋倚在他的肩上,她guntang的呼吸撲在他的臉側,隨著呼出的酒氣一同卷進他的耳內,他只覺渾身酥麻輕軟,連心尖都跟著癢了起來。 她半瞇著眼,伸手夠到他的酒樽,拿到唇邊啜了幾口,臉頰的紅色越發散了開。 他垂眸看著她,一瞬間竟覺得她嬌美非常,比女子更甚。 “芝芝……”他一時心緒飄搖,竟沒來由地輕聲喚出了她的名字。 “嗯?”她聲調微揚,應著他。 “……我與大哥,你更喜歡誰?” 他問出此話的瞬間腦中空白一片,當他終于發應過來之時,頓時羞赧不堪,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不受控般脫口而出。 不過這問題的答案,他卻著實想知曉。 幸而肩上之人此時已然爛醉,并未發覺此話的不妥,還認真思考起來。 似是當真沉思許久,她才開口道:“太子殿下溫潤有禮,是謙遜君子,且又生得清俊脫塵,俊美非常,當真是墜仙般的人物……” 簡是之都不用瞧,便從她的語氣中窺透了她此刻的花癡模樣,方才升騰起的溫熱不免冷下三分。 “不過……”她忽而話鋒一轉:“我還是喜歡王爺!” 第23章 、荒唐一夜 “王爺雖然素日里不甚正經,不務正業,不行好事,不三不四,不懷好意……” 簡是之聽她說得越發離譜,不禁沉下神色,暗暗怨道,原來自己在她心中竟是這樣的形象! “但是——”江稚魚忽而提高音量,眼神漫無目的地飄向月下流光檐角,嘿嘿一笑,呢喃接道:“王爺睿智,正直,良善,世俗之人不理解,說他傲慢跋扈,無顧禮法,但只有我知道,他自有一方曠遠江湖,天地喧囂,酒氣招搖,他性致潔卻從無邊界,是這世間最最灑脫快活之人?!?/br> 簡是之目光灼灼落在她的臉側,江稚魚一番言辭如裊裊春風,吹皺他心內一池春水,他心底頓時升騰起一種莫名的感覺,看向她的眼神也越發明亮熾熱。 他從未想過,他與江稚魚不過相識數月,她卻能以這般想法看待他,而在他叛道離經這十九年里,她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肯站在他身邊的人。 夜間涼風一過,吹得江稚魚臉色又紅了幾分,她咽了咽干渴的喉嚨,半瞇起眼極力伸手去摸石桌上的酒樽,卻因醉意上頭,手腕不受控制地一抖,將滿滿一樽酒皆灑倒在了衣袍上。 醇香酒氣頓時飄溢入鼻,江稚魚動了動身子,她很討厭濕涼衣物貼附在身上的感覺。 她這一動,鬢邊的碎發不經意蹭到簡是之的頸側,惹得他一陣酥癢。 他看向江稚魚,見她合眼皺眉,似被醉意催生出了困倦,便輕聲喚她:“芝芝?” 江稚魚恍若未聞,只有呼吸一下慢似一下。 月光如溫玉般籠著她安穩的睡顏,簡是之垂目瞧她,瞧見她卷翹的睫羽,挺立的鼻梁,粉嫩的唇瓣,以及兩頰處的微紅。 此刻她綿軟慵懶,如一泊淺淡月光,蒙在他心頭。 江稚魚忽而又挪了挪身子,將他從游離之中扯了回來。 許是因為靠得不甚舒適,頭總是從他的肩上滑落,她索性以雙手環住他的脖頸,這下倒是舒服了許多。 江稚魚醉得一塌糊涂,根本不知此舉落進簡是之心中,惹得他頓時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深深呼吸了幾下平復心內的悸動,復又垂目看她,見她像是真的睡著了,便輕輕起身將她橫抱了起來,一步一步緩緩向她的房間走去。 他的動作很慢很輕,開門時也是輕手輕腳,生怕有一點聲音就吵醒了此刻于他懷中酣睡的人。 借著一年之中最亮的月光,他緩緩踱步至床榻邊,折起身子將她放了下,又扯了一旁的被子為她蓋上。 月光映在她的周身,同時襯出了她衣袍上沾染的酒漬。 之前在宮中荒殿躲雨時,他便知曉,她是最討厭濕漉衣物緊貼在身上的,于是他又拉開了被子,一只手攀上了她腰間的束帶,欲為她褪去被酒打濕的外袍。 他輕輕一勾,那薄紗束帶就立刻散了開,滴溜溜地滑下了榻,可就待他抬手欲摸到她領口處時,她卻忽而換了姿勢,面朝內側過了身子,恰巧躲過了他的下一步動作。 江稚魚雖醉如爛泥,可大概是下意識的本能反應,在感覺到他即將脫下自己的衣袍時,她有了一瞬的清醒,立馬躲開了他的手。 這是一個女扮男裝數年的人必備的技能。 簡是之莞爾,也不知她是醉得過了頭,還是故意躲著自己,不過見她如此,他也未再堅持,又重新為她蓋好被子。 江稚魚借著酒意再次入睡,可簡是之卻未立即離開,他于榻側輕輕坐下,看著榻上沉沉睡去的人暗暗出神。 他就那般一瞬不瞬地瞧著,一時恍然,竟覺此刻天地萬物都消逝了,他再瞧不見天上月,亦聞不及耳畔風,眾生萬相之間,唯他們二人而已。 他心內不靜,好似突然之間就明白了古人說的何為“三愿如同梁上燕”,何為“云想衣裳花想容”,何為“夜夜流光相皎潔”…… 微風拂進,卷起帳幔飄搖,他望著那素紗散開復層疊,左右飛卷,不由便想到《壇經》中有道“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議論不已?;菽苓M曰: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br> 萬物既為虛無,那此夜這俗世之中的所有,無論是愚昧的宗法道義,還是血淋淋的桎梏枷鎖,便皆可拋棄罷。 他望她一眼,瞬時燎了原。 他忽而附身,一手緊攥住江稚魚的手腕,另一手撐在她的腰側,接著壓下身子,于她額頭烙下一個熾熱guntang的吻。 縱然此刻他身下之人是男子又如何,縱然世人要將他生生世世釘在恥辱柱上又如何,當下的這份足以吞天噬地的狂烈心動,不會騙人。 他吻得輕柔溫軟又小心翼翼,滿帶無窮愛意與生生憐惜,蜻蜓點水般吻過她的鼻梁,一路向下,最終唇瓣緊緊相貼,柔軟的觸感令他不由渾身一顫。 不過一瞬,他便從那片濃烈的情意中抽身出來,他松開手,拉開了與她的距離,不禁輕輕搖頭。 他心中暗道自己或許也醉了罷,今夜過得,甚是荒唐。 可這份荒唐,足夠他用一生珍藏。 他透過簾櫳望向天上明月,微微勾唇自嘲而笑,今夜過后,他的一時情動,大概唯有月亮會記得。 他低頭為江稚魚掖了掖被角,榻上之人睡得正沉,全然不知方才發生了什么,或許此刻正在夢中同周公對飲。 “這樣也好?!焙喪侵谛闹邪的?,步履輕緩悄悄退了出去。 翌日正午,朝貴雙手叉腰,眉頭緊鎖,萬分無奈地看向一旁的太師椅。 太師椅上簡是之雙手抱臂,翹著二郎腿,揚起頭望著屋頂。 朝貴看著滿桌熱了涼,涼了熱,熱了又涼的飯菜簡直要心急死,他知道,簡是之每每這個動作的時候,都是在冥思苦想,而且往往都是在想一些莫須有的根本無解的問題。 “王爺……” “……” “王爺!王爺!王爺!”朝貴霎時提高音量,如鬼魅般的尖細聲音自他嗓中直呼而出,幾乎將房頂都刺穿了一個洞。 簡是之順手抽出身后的靠枕,朝著他的頭就飛了過去,呵道:“叫魂呢!” 朝貴揉揉額角,嘿嘿一笑道:“王爺您終于理睬奴了?!?/br> 簡是之這才發覺,自己想事情已足想了半日,朝貴應是喚了自己許久卻都被忽略了,他一下倒有些不好意思,假裝咳了幾聲緩解尷尬。 “王爺,您想什么呢?”要論八卦,滿皇城的人加起來可都不敵朝貴一個,什么事他都要問一嘴,尤其是可能涉及到齊王宮秘辛之事。 奴子私自打探主子的事,那可是大罪,被知曉后少不得要挨頓鞭子的,可朝貴這廝,不但打探,還是光明正大地打探。 說到底,還都是簡是之縱出來的,平日里這宮中也唯有朝貴能與他說上幾句話,幸而朝貴雖然嘴松,卻也不失機靈,知道什么消息可以透露一點,什么秘密打死也要守住。 簡是之拄著下頜沉思片刻,招手令他湊近些,低低道:“你可知道,漢哀帝與董賢的故事?” 朝貴果斷搖頭,他字都識不得幾個,唯一認識的一個姓董的人就是他們村東頭的一個同鄉,叫作董大壯的,結果那人年紀輕輕上山放牛,一個不注意被牛踢壞了腦袋,成了個傻子。 簡是之翻了翻眼睛,又思索半晌,將聲音壓得比方才還低些,道:“就是,斷袖之癖的典故,你可知道?” 這次朝貴沒有立刻否認,他也學著簡是之的樣子撐起下頜仔細思考,這個典故他在閑聊時聽宮里年紀大些的內侍講過,而且那老內侍還以五兩銀子的價錢告訴了他從前這宮里哪位主子有斷袖之好,這銀子花得他可虧大了,所以記得清。 斷袖之癖,形容男子愛慕男子。 朝貴略加思忖,剛要為自己的聰慧而自傲,結果還不待他浮出喜悅神色,下一刻立即倒吸一口涼氣,連連后退了幾大步,雙手捂住顧不得合上的大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又驚慌不已的神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