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怎么還是我 第123節
任平生隨口道:“我和平生并未行過拜師禮,算不上真正的師徒,只是于丹道有所交流?!?/br> 衛雪滿看她的眼神一下就帶了幾分尊敬:“原來是前輩,方才失敬了,敢問前輩如何稱呼?” 她沉默一瞬:“姓明?!?/br> 衛雪滿想要下床行禮,被任平生攔住,半靠在床上沖她微微躬身道:“見過明前輩?!?/br> 任平生:“……” 這種胡扯的話偏偏就碰上了他們之中最懂禮貌的一個人。 她按著眉心,感覺有點頭疼,轉而道:“感謝的話先別說了,我不希望自己的病人是個求死之人,她托我來救你,不止是救你的人,還要救你的心?!?/br> 她面具之外的雙眼透著幾分冷然,和衛雪滿認識的那個任平生太過相似,讓他一瞬恍惚,仿佛眼前這個人不是任平生的師長,而是她本人。 “這里的陣法被我改過,外界聽不見我們的談話?!?/br> 任平生定定地看著他:“不如你先說說,為何會尋死?!?/br> 這個問題讓衛雪滿沉默了很久。 斜陽漸落,待到天色徹底黑下來的時候衛家一定會來人,任平生已經在這里待了足足一日,若時間再長,難免引人懷疑。 她起身:“你不愿說便算了,不急這這一日?!?/br> 她準備離開,叮囑道:“衛家人只知道我給你用的是保命的藥,不知道你醒過來了,若今夜有人,記得用法術遮掩一下?!?/br> 遮掩氣息的法術天衍教過不少,她并不擔心衛雪滿不會。 她轉深欲走,就在此時,衛雪滿突然說話了,仿佛經過了一番強烈的掙扎。 “前輩……知道鮫人族嗎?” 任平生腳步一頓,又轉身在他身旁坐下:“知道,海族的領袖一族?!?/br> 衛雪滿頓了下,低聲道:“我…是個半妖,我母親是鮫人?!?/br> 這些任平生早就知道了,她沒有催促,靜靜地聽著衛雪滿思緒略有些混亂的話語,目光溫和,仿佛他說出任何聳人聽聞的東西她都不在意,只是為了讓他把擠壓許久的情緒宣泄出來。 衛雪滿苦笑了下:“前輩說我尋死,其實也稱不上,我只是權衡過,這確實是我破局最好的方法?!?/br> 他言語間不拿自己的命當回事的樣子讓任平生氣不打一處來。 衛雪滿指著自己的心口,目光溫醇:“前輩醫術高超,想必已經發現了,我身體里缺一些東西?!?/br> 任平生點頭:“帶走你生命力的東西?!?/br> 她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 衛雪滿唇角繃緊,目光晦澀,沉聲道:“是一枚鮫珠?!?/br> 第87章 人妖之子 “鮫珠?” 任平生重復了一遍, 想起自己似乎在哪里聽到過這個詞,思索一會兒才想起來,她之前在仙網的數據書閣中看《妖族千年發展史》時看到過這個東西。 隕世之劫后, 人類修士損傷殆盡,靈族幾乎滅絕,妖族則是蟄伏起來,隱居于妖域避世不出,直到三百年前復蘇時代開啟, 妖族才開始重新在這世上活動。 在任平生的印象中, 妖族之皇一直都是羽族,萬妖都以鳳凰為尊。而那時,廣袤海域中的海族同樣也是妖族的一員, 聽從妖皇的統領。 而海族的首領,就是衛雪滿口中的鮫人族。 羽族和鮫人族都是妖族中非常罕見的種族。 尋常妖族都需化神境才能夠完全化為人形,化神境之前的妖修化型是不完整的, 總會顯露出一部分妖身, 看著頗為怪異。 但羽族和鮫人族卻恰恰相反, 他們只有化神境可以完全顯出妖身,在化神境之前的大半時間都是人型, 隨著修為的逐漸提高,才能慢慢掌握自己妖身的力量。 所以人們尋常見到的羽族與鮫人族的妖通常都以人身出現。 而這兩族的血脈天賦也異常強大,只要突破至化神境,實力絕對遠超尋常妖族數倍。 但妖域的海域并不遼闊, 鮫人族繁衍又素來艱難,受數量所限, 哪怕對妖皇的位子熱切渴求, 他們也沒有機會奪下妖皇之位。 是以, 這么多年下來,羽族的統治始終穩定。 直到鮫珠的出現。 《妖族千年發展史》一書中對于鮫珠的記載有些語焉不詳,沒有人能說清鮫珠究竟是如何誕生,只說鮫人族的某位女王突破化神境時,體內孕育出了一枚承載了鮫人族千年精華與祖輩記憶的鮫珠。 這枚鮫珠異常強悍,不僅讓那位鮫人族女王修為瘋漲,甚至蓋過了那一代的妖皇,還可以輔助鮫人族中的后輩修行。短短幾年時間,鮫人族的實力迅速攀升,在妖族中一時風頭無兩,隱約勝過了羽族一籌。 后來,他們便生出了野心,想要奪下妖皇之位。 遂拉開了妖族之中長達六十年的內亂。 但到底羽族在妖族之中耕耘多年,底蘊深厚難以撼動,內亂的結果最終是羽族險勝,鮫人族略遜一籌,在羽族發難的前夕帶著族人離開妖域,由滄州進入海域,從此脫離了妖族。 任平生對于鮫珠的印象便止于此。 她眉頭擰起,沉聲道:“鮫珠之前在你體內?” 她看似反應不大,實則內心驚訝無比。 衛雪滿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輕輕點了點頭:“自我出生那日就在我體內了,一直被人為封印住了力量,外人感知不到,先前我并不知道此事,幾個月前才發現?!?/br> 任平生沉思片刻,喃喃道:“原來如此?!?/br> 妖族向來避世,卻突然一反常態地同衛家結親,想必是不知從何處得到了鮫珠的消息,想要從衛雪滿身上拿到鮫珠,收付鮫人族,一雪前恥。 任平生不知突然想到了些什么,目光有些驚異,遲疑道:“根據記載,鮫珠由每一代的鮫人王孕育,你…” 衛雪滿睫羽輕顫了下,低聲道:“其實,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身份,她離開時我還很小,對那時的事情沒有太深的印象,只是隱約記得,她從前也是很疼我的,后來卻不知為何,和父親反目成仇,對我也很是厭惡?!?/br> 衛雪滿靠坐在窗邊,柔軟的發絲垂在身前,目光茫然地看著前方:“若不是幾個月前夢微山破境渡劫引發的異象,我根本不知道我體內還有鮫珠的存在,我……” 他深吸一口,仿佛在詢問,又仿佛自語:“我不明白,她為什么會把鮫珠留給我,卻又將它封印起來,不讓我知道?!?/br> 任平生知道他需要傾訴和發泄,并不打斷他漫無邊際的回憶,而是引導著問他:“你母親是怎么來到衛家的?” 衛雪滿搖頭:“我不清楚,從前我打探過,衛家除了父親和辜老,再無人知曉我母親的來歷,我的樣子和尋常人類毫無差別,除了他們,族中根本沒有人知道我是個半妖,父親對外一直聲稱我母親是個散修,十幾年前病逝,可我知道,不是這樣的?!?/br> “曾經和母親一起生活的記憶已經不多了,但唯獨有一件事,我記得非常清楚?!?/br> 衛雪滿輕聲低喃,神色有些許空茫:“她想殺了父親,但失敗了,自那之后,父親帶了很多人將她包圍起來,我就沒再見過她,那時我還不懂死亡是什么,后來大了,明白了之后,每天都在做噩夢,只怕她死了,再后來……知道她沒死,而是逃回了海里,心里突然就松快了些?!?/br> 衛雪滿雙目輕輕闔動著,沉默良久才道:“其實我隱約對父親的想法有些猜測,若真的是那樣,也難怪母親想要殺了他,難怪母親討厭我?!?/br> 任平生思維轉的飛快,將她之前的懷疑問了出來:“衛家主是不是想利用半妖做一些事情?” 衛雪滿有些驚訝,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最終點頭。 “印象中,在我小時候,父親對我非常好,我是眾星捧月的衛家大公子,但七歲那年,滄瀾城所有家族適齡的孩童一道引氣入體時,我不是最快的那個,而是第三,父親看我的眼神就開始變化了?!?/br> “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眼神,像是審視,像是不解,又像是失望,回去之后,父親將我關了禁閉,將我和另外一群未進化完全的半妖關在一起,那時我還不知道自己是個半妖,只覺得他們半人半妖的模樣實在太可怕,在禁閉室里哭嚎了整整七天才被放出來?!?/br> “那日之后,父親就知道了,我確實是個罕見的進化完全的半妖,可我無論是人類的修行天賦還是妖的種族天賦都實在算不得高,和記載中的完全體半妖并不相同,不能為他的大業帶來任何的助益?!?/br> 衛雪滿偏過頭來,說出來這些話之后,他反倒輕松了不少,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那之后不久,母親就和父親決裂,逃回海里,我被發配到這里沒人理會,有幸得了姑姑的關照才能順利長大?!?/br> 任平生終于明白,同為完全體的半妖,衛雪滿和殷夜白的修行天賦為何差距如此之大。 “是因為鮫珠被封???” 衛雪滿:“應該是吧,其實我在尋常修士之中修行速度也算得上快的,但比起父親期望的還是差了太多,永遠算不得最拔尖的那個,只能勉強跟在第一梯隊,甚至還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br> 任平生捕捉到了他口中突然出現的一個稱呼,了然道:“你去天衍當暗探,是因為衛家拿你姑姑威脅你?” 衛雪滿點頭。 前面談及他自己的苦痛,他都能輕松地揭過,現在說道這個,他一時有些啞口,覺得心里堵得慌,胸膛起伏半晌才道:“我在這偏院中待了很多年,一向也無人理會過,姑姑覺得時間到了,可以送我離開衛家?!?/br> “她同…師尊是舊友,寫了信給我帶著去天衍,叫我往后再也不要回來,只當自己是個沒有親族的孤兒?!?/br> 衛雪滿回憶著當時發生的事情,其實過去得也不算久,但那時的罅隙中生出的希望對于當時的他而言是晦暗生命中的一點點微弱火光。 逃離衛家,從此山高海闊。 他沒法拒絕這樣的誘惑。 “姑姑是衛家嫡系中唯一的女孩,能力也強,是父親的左膀右臂,在衛家很有威信,我們本以為在她的幫助下,我一個不起眼的棄子要離開并不困難,事實也確實如此,我順利地逃了出去,從滄州到云州,一路都很順利?!?/br> 任平生靜靜地注視著他,輕嘆一聲,知道每個悲哀的故事中那個令人不愿聽到的“但是”還是如期而至了。 衛雪滿輕聲回憶道:“到云州的第一天,我興致勃勃地去報名五宗考核,回去的時候在可客舍里看到了衛家的人?!?/br> 說到這里,衛雪滿哽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才道:“我認識那兩個人,他們聽從父親的直接指揮,那就是父親派來的人?!?/br> 直到現在,衛雪滿回憶起那日發生的事情,還是覺得一陣深入骨髓的寒冷。 那兩人給了他一張傳音符,冷淡道:“大少爺,家主有話囑咐你?!?/br> 衛雪滿還沉浸在被衛家追堵的驚嚇之中沒有回神,直愣愣地接過傳音符,符紙發燙,父親的聲音從中傳了出來。 “雪滿,旅途還愉快嗎?” 衛雪滿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凍結了,喉嚨干啞,像是被粗糲的砂石劃破,涌起一股額心的血腥味。 父親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傳音符那頭是衛晉源一貫溫和的聲音,輕笑著對他說:“孩子大了,想自己出去闖闖,這是好事,為什么不告訴父親,而是要自己偷跑呢?” 衛雪滿只覺得自己牙齒都在打顫,衛晉源似乎對他的想法了如指掌,又添了一句:“因為你,阿萱犯了大錯,受到長老堂的問責,須懲以第一條家規,雪滿,你知道是什么吧?” 衛家家規第一條,背叛家族者,斬斷靈脈,廢除修為。 他深吸一口氣,姑姑寫的給天衍掌門的信還沒有拿出來,他想了很多逃離家族之后要怎么生活,但新的生活還沒有開始就戛然而止。 就像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還沒有徹底形成,就已經終止在了禁閉室暗無天日的七天。 那頭,衛晉源饒有興致地說:“雪滿,幫父親做一件事,做成之后,我就放阿萱離開,你們一起去過自己想過的日子?!?/br> 衛雪滿牙關緊咬,頸間青筋凸起,呼吸凌亂地發出了第一個粗啞的音節。 “好?!?/br> 然后,他成為了衛家埋在天衍的一顆釘子。 他拜入了靈華峰門下,但姑姑寫給師尊的信,他再也沒有拿出來過。 衛雪滿本來以為自己說起這段故事的時候會很平靜,他的語氣確實也確實很平靜,直到溫熱的手指從他臉上揩過,一片濡濕,他才意識到自己在掉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