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52節
他點點頭:“好多了?!?/br>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我總覺得,你說話沒什么力氣?!闭诡佉Я艘ё齑?,“你可以跟我說?!?/br> 賀圖南搖搖頭,他語氣松散:“可能是最近學習累的?!?/br> 她還想問,可賀圖南顯然沒有再深談的意思,展顏看著他走遠,突然覺得很委屈。 第41章 孫晚秋像守更人,等著展顏的回信。 蘇老師把信送來時,她坐井邊,拿臭胰子給孫大軍洗衣服,奶奶攙他晚了一步,就拉褲子里了。冬天的井水不涼,但浸久了,手指頭通紅。 蘇老師騎摩托來的,揣著信,離老遠見孫晚秋頭發半散著,吭哧吭哧在搓衣板上使勁又揉又砸。 他推了推大框眼鏡,看了會,才喊她,她跟小婦人一樣,抬頭起身,兩手往身上一抹,跑了過來。 “蘇老師……”孫晚秋有些意外,同時,為老師看到自己這一幕而感到羞愧,她沒有去念書。 蘇老師把信給她:“展顏給你的,哦,還有這個,匯款單上有三百塊錢,我給在鎮上郵局取出來了?!?/br> 孫晚秋又抹了抹手,她把蘇老師拉到柴火堆后,不大自在說道:“別讓我家里人看到了,蘇老師,真麻煩您,這么冷的天還跑一趟?!?/br> 蘇老師嘆氣:“展顏都跟我說了,孫晚秋,我找你mama談談吧?!?/br> 這天,蘇老師在她家里等到晚上,沒人招呼他,爺爺奶奶都很冷淡,等李彩霞回來,他們在堂屋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再后來,二叔來了,事情變得更糟。 二叔十分粗魯,幾乎要打人,蘇老師狼狽地疾步出來。 師生二人目光交匯,蘇老師根本來不及說什么,后頭,酒氣熏天的二叔拎著磚頭。 孫晚秋讓蘇老師快走。 蘇老師一個教書先生,真打起來,一有辱斯文,二也不是對手,他匆匆騎上摩托,消失在暮色中。 院子里,二叔還在罵罵咧咧,孫晚秋冷眼看著他,這里連空氣都是貧窮愚昧的,爸喝酒出了事,沒有人會吸取教訓,二叔還在繼續喝。 “你把老師引家里干啥?想干啥?!”李彩霞在皮革廠累了一天,她買通門衛,拿了更多的皮子回家。 孫家院墻里,很快響起罵聲、哭聲。 晚上,孫晚秋睡在羊圈,地上鋪了茅草,只有一床爛棉花套子,被罩都不罩。二叔想的法子毒,不停折辱她,讓她斷了念書的盼頭。如果她堅持,會一直和畜生呆一起。 羊圈sao哄哄的,幾只山羊慢條斯理咀嚼著干草。 夜深人靜,她才把手電筒掏出,看展顏的信。 等看完信,孫晚秋從茅草堆里爬起來,悄無聲息離開了家。 夜很冷,遠遠的,有狗吠聲傳來,道旁白楊樹早被隆冬剪光了葉子,在寒星下,黑黝黝的,土色新鮮的墳頭,在田野里也成了黑的。 孫晚秋仰起頭,透過犬牙交錯的枝干看綴在夜幕上的星子,那么高,那樣亮。她很快適應了黑暗,人凍得發抖,但她知道走路會暖和起來的。 那三百塊錢,被妥帖地放在小襖的兜里。 大地的輪廓,山的輪廓,都是她熟悉的,她好像又回到了初中上早自習的清晨,也是這樣的黑。 貓頭鷹在叫,烏鴉撲棱棱飛過去,她聽見它扇動翅膀的聲音。路上一個人都沒有,一個車也沒有,有的,是黑色的冷,漫天的星光,那么廣袤的天地里,就她一個人的身影,融在夜色里,像是被吞噬。 孫晚秋走到米嶺鎮時,秋衣濕透了,她趕上第一班發往永安縣的鄉村巴士。 這個時候,已經臨近期末考。 彼時,元旦剛過,城里張燈結彩的氛圍還在,一中的教室里,聯歡會的窗花格外喜慶,會一直保留。 人們開始陸續準備年貨。展顏主動往家里打了個電話,她得為過年打算。 是陌生女人的聲音。 “喂?你找誰?” 女人粗聲大氣,話說著,有嬰兒的哭聲傳來。 展顏一時呆鈍,以為自己打錯,那頭,女人已經在喊,“有慶,看看兒子是不是拉了?!?/br> 她一下把電話掛掉,重重的,像是又冤又氣。電話卡攥手里,卡的rou痛。 復習迎考,人人都忙,她晚上回寢室也很少和人閑聊,不是在背文言文,就是在記單詞,等熄了燈,在走廊昏暗的過道里靠墻看書。還在洗漱的女生們,從她身邊經過,總要多看幾眼。 就是這個時候,流言不知從哪里冒出,傳她與賀圖南是同父異母兄妹,有錢人包二奶,中學生都知道。 流言之所以為流言,就是為它不可考,偏又帶點灰色的影子,不知打哪兒來,但注定要傳往四面八方。 連辦公室老師都聽說了,翹著腿,說起賀圖南家中光景,那樣有錢的人家,有些桃色新聞,或鬧出私生子,這種非常不名譽的事,倒不稀奇。只不過,發生在賀圖南家里,令人扼腕。 賀圖南知道時,是寢室長大嘴巴忍不住說出的。 “你聽誰說的?”他驚怒,眼睛刀身一樣雪亮,一身冷汗。 徐牧遠喝住寢室長:“沒證據的話,瞎扯什么?” 寢室長無辜說:“我去辦公室拿試卷,幾個老師都在那議論?!?/br> 賀圖南眉心亂跳,看了眼徐牧遠,兩人打架后,不如從前親密,卻也沒有刻意疏遠,此刻,眼神一碰他就知道不是他,那就只有宋如書了。 他找到宋如書,宋如書極力鎮定,她說:“不是我,你愛信不信,我不至于那么小人?!?/br> “老徐怎么知道的扆崋?你已經做過小人了,裝什么?”賀圖南沒跟她算這筆賬,已是寬宏大量,這會再找,連本帶利的架勢。 宋如書被他嗆得臉guntang:“我是想他勸你,我沒有惡意,除了他,我沒告訴任何人!” 賀圖南冷冷瞧著她:“你他媽真閑,宋如書,你是提前保送清華了還是北大?有那個時間不如多做兩道題?!?/br> 她到底是女生,眼淚要出來:“賀圖南,你怎么罵人呢?我做過的不會不認,可你不能把我沒做的賴我頭上,這樣的事,我也不敢到處亂說的?!?/br> 她哭起來,嘴巴很大,像什么魚,一張一合,因為隱忍著更顯滑稽。 “是你媽嗎?”賀圖南腦子轉得飛快。 “林阿姨最近經常去麻將館,麻將館里那么多人,為什么就是我媽說的?”宋如書下意識維護起宋笑,“你不想想,我媽要說就早說了,為什么等現在?” 賀圖南心思急轉直下。知道罵她也無益,流言出來了,人管不住的。 這種事,學校下水道里的老鼠都知道了。 展顏在班里,沒有一個人問她。女生們在背后議論,好像她的美貌也有了依據,肯定是她mama也如此,否則,怎么會做賀圖南爸爸的情人? 大家知道賀圖南家里有錢,他的爸爸,據說是個極有風度十分英俊的成功人士,但見過的很少。 “過了年開學,班主任說開家長會,到時,看她家誰來就知道了?!?/br> “如果是她mama來呢?” 這下大家犯傻,好像失去一個絕佳機會。 “她mama如果是二奶,不敢輕易露面的吧?!?/br> “那如果是賀圖南爸爸來……” “她有爸爸的,真的,我還見過,是個又黑又土的鄉下人,就在學校門口,那時我們都還不在一個班?!?/br> 這下熱鬧,幾人追問起發話者來龍去脈。余妍沒有參與,她的爸爸,在賀以誠的倉庫里工作。 但她想到了一些事,比如為什么這兩人會一起去北區,展顏穿著打扮昂貴,尤其是漂亮眉眼,賀圖南同展顏說是親兄妹,令人信服。展顏為何初分班時不在名單,爾后,又多兩分出現在b班,一切都說通了。 有錢人就是可以左右一切。 這樣的認知,讓余妍憤懣,她算不上喜歡展顏,也不討厭,甚至有時要刻意去討好她一下。 她在期末考前的周末回了趟家,忍不住跟mama說這個事,余妍憋壞了,她不能也不太敢在學校里說展顏跟賀圖南的事。 但人就是這樣,知道一個驚天秘密,總要分享出去的,否則,一人懷揣,簡直暴殄天物。 “哎呀,就是那個漂亮的小姑娘?我記得呢,雪白的臉皮兒?!庇鄫岓@嘆。 余妍說:“她一件大衣上千,那個牌子特別貴,真有錢?!?/br> 母女倆閑說話,斜對門被砸得咣咣響,余妍嚇一跳,往她媽身邊挨:“有人砸門嗎?” 余媽摸她腦袋:“別怕,是找你東子叔的,人過年該要賬了?!?/br> 外頭的罵聲,難聽至極,門要被砸穿。 余妍默然,她長大了一定要帶父母離開北區,離開這個令人惡心的地方。而當下,唯有忍受,她們北區的孩子都在忍受,她越來越痛恨這種不公,有人靠漂亮臉蛋當二奶,有人錢多到養私生子,她的父母,勤勤懇懇一輩子,最終得到的,是貧窮、冷眼,皺紋和枯裂的手。 再回學校,余妍覺得展顏的臉,她的衣服,都成了某種諷刺。展顏無論做什么,落在眼里,好像都在炫耀著什么。 “最近有些女生在議論你,你聽說了嗎?”她在水房洗漱時,不著痕跡地問。 展顏不知,因為無人敢當面說這話。 她認真刷著牙,一嘴泡沫:“議論我什么?” 余妍有些心虛,她想給自己找點什么理由,說服自己:銥嬅這件事應當讓展顏知道。 她附她耳畔,低聲說了。 展顏像被人兜頭潑了盆臟水,她表情冷淡,像是被定住,和她慣來的模樣很不一樣,良久,泡沫里吐出兩句話:“我自己有父母的,誰說的,我要找她問清楚?!?/br> 她比自己想的還要鎮定。 余妍忙改口:“我也不信的,你別搭理那些人,都是亂傳?!?/br> 她心砰砰跳,心道,原來展顏是這樣厲害。 期末考最后一科剛結束,賀圖南來找展顏。他怕她聽到流言蜚語,可如果她不知道,他幾乎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問。 展顏在教室收拾書啊,資料啊,往寢室運。賀圖南一來,大家紛紛側目。 他知道那些目光的涵義,像水yinyin的雨,追著人??陕《奶?,分明是一層薄薄的藍,太陽掛那兒呢。 展顏比他想得平靜,他一來,她就知道他想問什么,她只是想:如果不是這件事,你也不會來找我的。 賀圖南一雙眼睛里全是猶豫。 展顏抱著書,抵住下巴:“你眼睛好了嗎?” 冬天的傷,總歸好的慢。夏天的傷,怕那熱熬熬的溫度,容易發炎,可見人要是受傷最好春秋兩季。 賀圖南疑心她什么都不知道。他有種困獸般的煩躁,點了點頭。 “我爸又給我生了個弟弟,”她夸張地笑了下,顯得自己毫不在意,“我這下,徹底不好回家了,不過你放心,我還是會回去一趟,把欠條給你帶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