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46節
展顏伸腿輕輕踢他一腳。 他沒躲,褲子像心一樣隨著這一下,跟著皺了。 兩人中午到附近新開的飯館,主打淮揚菜,清鮮,精細,大廚松鼠桂魚刀工最了得。 賀以誠點好了菜,店里上的茶是碧螺春,他吃東西,又文雅又講究。 展顏很久沒見他,進了包間,有些心虛。 “顏顏,瘦了?”賀以誠見她進來,端詳笑說。 展顏拉開椅子:“賀叔叔,您怎么過來了,不忙嗎?” “今天有點空,來,坐下說話,正好有個好消息?!辟R以誠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張當地報紙,攤開了點著說,“看看這個?!?/br> 賀圖南也湊過來看,匆匆瀏覽,抬頭促狹一笑:“爸,小妹現在是個子長高了,也長本事了?!?/br> 展顏一個字一個字看,難捺喜悅,再揚起臉,雙眼寶石一樣流光燦燦:“是我!是我的名字!我的被采納了!” 她一笑,眼睛嘴巴是都跟著活潑起來,像擺尾的小魚。 “云上·明珠城,目之所及,詩意棲居?!辟R圖南抑揚頓挫念出來,說,“怪不得神神秘秘的,連我都不愿意告訴,原來,寄過去的是這個?!?/br> 賀以誠滿是贊賞:“很符合二期的定位,能從這么多稿件里脫穎而出,真是了不得,我聽說,學校的老師,機關單位都有人給云上地產投稿,顏顏,怎么會這么厲害呢?” 他笑吟吟看著她,自豪極了。 “到底是怎么想出來的?” 展顏認真說:“圖南哥哥帶我去東城區那天,我研究了下規劃圖,云上二期針對的客戶,大概什么人會買,能買得起,如果我有錢我會希望住什么樣的房子。還有,丁老師上課跟我們提過一個叫荷爾德林的德國詩人,丁老師說,他最喜歡的一句是,人充滿勞績,然而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大概,就是這么想出來的?!?/br> “爸,小妹真是出息了,以后我們家說不定也出個詩人?!辟R圖南打趣她,展顏悄悄踩了他一腳,臉上卻帶著微笑,“我可不會寫詩?!?/br> 藏在桌布底下的動作,帶著某種秘而不宣。 她的腳,擦著賀以誠的西褲褲腳過去,蜻蜓點水,可他察覺到了。 賀圖南眉頭不經意一蹙,笑眼里有警告。 賀以誠裝作看不見兩人眉眼往來,等菜上來,頻頻給展顏夾菜,她愛吃魚蝦,清炒蝦仁只吃蝦,獅子頭一個不夠,又夾一個。 “爸,她這是饞了,上次跟同學在校門口小攤上買脆皮五花rou呢?!辟R圖南報一腳之仇,展顏臉一紅,嫌他多嘴,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看見那一幕的,心里氣鼓鼓,又給他一腳,這下踩得很重。 賀圖南膽子比五花rou肥,長腿一彎,回踩了她一腳,死死壓住了,展顏腳不能動,秀氣的眉毛蹙著,想瞪他一眼,可賀圖南壓根不抬頭,也不松腳。 賀以誠說:“小孩子家嘴饞有什么,你沒饞過?”他溫和地轉向她,“顏顏,想吃什么我都可以給你做,可是你這學期一次都沒回來過,走的時候還穿著裙子,你瞧,現在都穿外套了?!?/br> 展顏怕被問這個,搪塞說:“分科后功課太緊了,我怕我跟不上,所以,得比別人更用功才行?!?/br> “那也不妨礙回趟家,有張有弛么,人繃太緊不是好事兒?!辟R以誠慢條斯理給她夾了塊冰糖扒蹄,rou爛爛的,油而不膩。 “你不回家,我倒有些不習慣?!彼乔焕镆莩雎暤托?,“我怕是老了,總盼著孩子們回來,那天照鏡子,才發現鬢角有了兩根白發?!?/br> 展顏一愣,當真去看他鬢角,他顯年輕,哪里像中年人,賀以誠撥了撥頭發給她看,果然,有兩根惱人的白發。 “賀叔叔,我給您拔下來吧?!?/br> 他擺擺手:“人都要老的,隨它去吧?!?/br> 展顏被那語氣說的,自己也跟著老了幾分似的,她不希望賀叔叔老,她希望所有喜歡的人,都能夠像春天的草木那樣,可依著時間的規律,一日一日,一夜一夜,四季不停地走,人都要老的。 “我總想著,你們現在都在我眼前,見一面是一面,等念大學了,真正長大了,外面花花世界那么漂亮,那樣就不知道一年還能見上幾回?!辟R以誠自嘲般笑笑,“來,這是水晶肴rou,我覺得味道還不錯?!?/br> 見一面,是一面,展顏快被他這話說得心頭guntang,幾乎想哭。 也是為難地想哭。 賀圖南知道賀以誠不是傷春悲秋的人,他沒說話,只是看了看爸爸,又看看展顏。 水晶肴rou沒吃完,賀以誠打包讓展顏帶著,她看他又買了兩份。 “拿給寢室的同學們嘗嘗?!?/br> 展顏心咚咚跳,脫口而出:“賀叔叔,等我期中考試結束,我回去一趟,該換厚被子了?!?/br> “好,我提前給你曬曬被褥?!辟R以誠顯然很高興,他看看賀圖南,不著意地說,“你是當哥哥的,在學校也要多關心關心meimei?!?/br> 說完,眼睛一掃賀圖南的鞋面,他意味深長又看了看兒子。 賀以誠目光有種鈍刀的感覺,劃過去,需要時間回味。飯桌上,小兒女們的一舉一動他盡收眼底。 賀圖南被這幾眼看的,像被火燒到。 兩人進了校園,迎頭走來徐牧遠,天氣轉涼,他身上校服外套有些小了,捉襟見肘的感覺,袖口因為洗的次數多,松松的。 展顏把水晶肴rou給他一份,賀圖南笑吟吟看著,徐牧遠自然不要,展顏卻堅持,心想,誰不饞呢? “恭敬不如從命,老徐,拿著吧?!辟R圖南接過來,塞他懷里。 展顏告訴徐牧遠:“這個好吃,特別有嚼頭?!?/br> 賀圖南在她背后輕輕一推:“話嘮,快回寢室,你室友等著你打牙祭呢?!?/br> 他目送她遠去,眼睛里浮著笑,一轉頭,徐牧遠正對上他的眼,賀圖南無事人一樣:“嘗嘗吧,表妹的心意?!?/br> “你跟表妹相處的比以前好?!毙炷吝h說。 賀圖南換了種笑:“我們一直都好?!?/br> 徐牧遠低頭看看手里的塑料袋,說:“對了,你還記得上次在北區見到的張東子嗎?我們叫他東子叔,他最近老去賀叔叔的倉庫,也想找份活,我爸跟余叔不好攆他,你讓賀叔叔找保安攆他,他這個人,變得好賭,一身壞毛病,千萬不能用?!?/br> 賀圖南點頭:“知道了,放心,我爸知道什么人能用,什么人不能用?!?/br> 很快,云上地產把匯款單寄到郵局,賀圖南帶著展顏去取了,五百的獎金,不是小數目,老師跟同學們陸續知道此事,對她佩服極了。 余妍很羨慕,遺憾說:“我都不知道有這樣的事,早知道,我也參加?!?/br> “賀叔叔看報留意到的,其實,本來我也不知道?!?/br> “賀總嗎?”余妍的聲音里,羨慕更深了。 她比展顏成績好,也比她能力強,可展顏說進b班就進了,分數可以不夠。她有個好親戚,消息靈通……余妍苦惱地想了很多。 這筆“巨款”,室友們起哄她應該請客,展顏買了瓜子水果,請大家吃。 剩下的,自然可以給家里買點東西,給石頭大爺買止疼藥,給孫晚秋王靜個禮物……展顏本子上列計劃,等想起林美娟,已經是期中考。 這學期,分班考試后她給孫晚秋去了封信,遲遲沒回音,等期中考完,氣溫突降,傳達室有她的信了。 回信不長,孫晚秋似乎輕描淡寫帶過了那件令她不痛快的事。 “你以為,只有賀叔叔替你暗箱cao作了?別人有沒有你是不知道的,發生就發生了,進b班好好努力吧。發生過的事情,不要再假設,只會讓人痛苦?!?/br> 難道孫晚秋贊成這件事?展顏有些迷茫。 期中考一結束,賀圖南立刻來找她,展顏給林美娟買了支鋼筆,她問他意見。 “買都買了,挺好的?!?/br> “你好像很敷衍?!?/br> 賀圖南忍不住笑,又很快嚴肅起來:“很好?!彼翠摴P時,觸到她的手,指尖冰涼,他便抓起她兩只手上下對搓幾下,“穿少了嗎?” 公交站臺都是人,他未免太放肆。 宋如書混在人群里,見到這幕,有些吃驚。白晝變短,等上了車,車里昏昏暗暗,擠公交的人們,面目模糊。 賀圖南把展顏圈在自己胸前,他拉著頭頂吊環,微微晃動,展顏跟他說話:“你看那個騎自行車的阿姨,她車后頭捆的大蔥掉了,她好像不知道,哎呀……” 他便彎腰,低下頭,嘴唇擦著她頭發,幾乎要含住她耳朵回答,笑笑的,氣息灼熱: “你cao不完的閑心?!?/br> 外頭燈光打在玻璃上,一閃一閃,間或照亮車里人的面孔,車窗上映著模糊的影子。 宋如書覺得這兩人牢牢占據著自己的眼簾,她不想當偷窺者,但忍不住不看。 燈光打進來的那一刻,她呼吸停頓:賀圖南偏頭的動作,垂落的頭發……他幾乎是挨著展顏的臉,像極了親吻。 宋如書腦袋轟了一聲。 等賀圖南直起腰,他隨意看看四周,兩人目光一撞,宋如書連忙別過臉,死死盯住窗外路燈。 賀圖南微怔。 人有時候真奇怪,隔著不甚明朗的光線,竟能看清一個眼神。 車里有種人挨人的氣味,烘烘的,渾濁的,賀圖南卻被這個眼神刺的一個激靈,無比清醒,他像被提醒、被警告一般。 這種滋味,像黑色礦石在心里緩緩流動了起來。 兩人到家,賀圖南反倒變得水冷冰清,他換鞋,脫外套,悄無聲息的。 展顏有些忐忑,掛衣服時摸了下他的衣服,那上面,殘留幾分體溫。 家里有一桌好飯等她,淮揚風味,林美娟坐中間微笑打量著她,眼睛里滿是話。 展顏怕對她的眼,走上前,把包裝好的盒子送她:“林阿姨,這是我給云上二期投稿得獎金買的,我也不知道該給您買什么,希望您備課能用得到?!?/br> 林美娟自幼物質寬裕,嫁人生子,更上一層樓,她不缺,所以興致缺缺。 她打開,略看一眼,非??蜌獾氐乐x。 “我想再拿一床被子,”展顏隨即表明自己為事而來,畫蛇添足說,“這幾天降溫,我覺得比去年冷?!?/br> 賀以誠在旁看著,一頓飯,吃得并不算熱鬧,如果他不講話,飯桌上幾乎沒有聲音,賀圖南聽著,臉上淡淡的,只希望爸少問展顏兩句。 飯后,客廳里響起電視的聲音,沒人看,似乎只為了制造出點動靜。 “我明天就回去吧,禮物送了,晚上我把被子收拾好就可以了?!闭诡伋梅蚱迋z下樓散步時,獨獨跟賀圖南說。 他看看她:“這么著急?” “我想回去學習?!?/br> “家里學不開你?”賀圖南聲音里微有不耐,這周如果不是高一期中考占教室,他周六是要上課的,難得在家待雙休。 展顏氣咻咻瞪他一眼:“是,學不開?!?/br> 賀圖南揚眉:“你脾氣大了,也不稀罕回家了?!?/br> 展顏話都在肚子里,她被他挖苦得煩,轉身就走。 賀圖南從沙發站起,拉住她:“周日我們一起走,在家一樣學?!彼氖钟辛?,幾乎是鉗住她,展顏掙著,輕斥說: “你干嘛呀?被賀叔叔林阿姨看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