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蕪宗如今四處都在籌備大比之事，這一次比以往每次都奢華，種種一切，都是為了迎接他那個排場很大的弟弟。

    卞翎玉垂下眸，冷冷地想，一個廢物血統的弟弟。

    卞翎玉本來想讓蒼吾過來，追蹤朱厭剩下的幾分氣息，可那氣息散得很快，散去之后，宗主派來監視不夜山的人，盡數昏死了過去。

    他明白過來，有人在幫他們。

    黑夜中，一個凝實的殘魂，握緊了自己的劍。他飄飄蕩蕩到了另一個山口，凝出姜岐的模樣，他遙遙看著，卻沒有過去。

    少女緋色的披帛在夜色中很顯眼。

    姜岐想起那日，自己離開山洞，給她喂了九尾狐的內丹。他很想告訴她：“我若能活著回來……”

    那句話沒能說完，他也再沒能活著回去。

    他的魂魄一路逃回明幽山，跪求師尊救自己。昔日仁和的師尊，卻笑著嘆息，旋即摔碎了他的魂燈：“徒兒啊，你不僅傻，還如此沒用……”

    姜岐殘魂險些被捏碎之際，才明白，當年送信的修士，被換了人。道君封印的命令，被眼前他敬愛的師尊，換成了誅殺。

    他的一腔恨意，從頭到尾，就恨錯了人。

    眼見他要死在宗主手中，神魂一痛，有東西托著他越跑越遠。

    他睜開眼睛，發現是朱厭的殘魂，融進了他的身軀。

    那一刻姜岐喉頭哽咽，什么都說不出來。這一生，他恨著的，是他本該虧欠的，他驅使的邪物，臨死卻對他還有僅存的真心。

    這一生，就像個笑話。

    而他在月色下離開師蘿衣，生前最后的執念，是此刻風中那站著的身影。

    姜岐嘴唇囁嚅良久，一句“對不起”消逝在風里。

    他早晚會魂飛魄散，他也沒有贖罪的資格。姜岐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看著他們一起離開不夜山，一起走遠。他要留下來，蟄伏著，拖宗主下地獄。

    第60章 麒麟

    天蒙蒙亮，一行人逆著前來大比的修士，往妄渡海的方向走。

    因為有蒼吾獸，速度很快，當天夜里，師蘿衣發現他們已經走出了邊陲地界。

    同時，她也發現了卞翎玉的不對勁。

    她在樹林休息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什么東西，那東西一瞬纏上她的手腕，纏得死緊，她嚇得“啊”了一聲，連忙回過頭。

    就見到它被卞翎玉拽了回去。

    少年一身銀白衣衫，坐在樹下，他抿了抿唇：“抱歉?！?/br>
    說話間，他抬手弄斷了一截骨刺，骨刺顫抖著，縮回他袖中去。

    卞翎玉做這一切時幾乎沒有波瀾，師蘿衣卻第一次知道骨刺的存在。她看向卞翎玉的臉，他左邊臉上，已經生出了銀白色的鱗片。

    她隱約意識到了什么，伸手撫上去。

    卞翎玉下意識躲了一下，他對這一幕的記憶還停留在三年前，師蘿衣拔刀叫他怪物。

    可這次師蘿衣不容他躲開，她手觸上那些鱗片：“疼不疼？”

    卞翎玉看著她，搖頭。

    師蘿衣見他不像在說慌，松了口氣。她如今就怕卞翎玉疼，她壓住心緒，想讓這場逃亡輕松些，她看著卞翎玉額上的細汗：“我們歇一晚再走吧，我累了?！?/br>
    卞翎玉本想說清璇會追上來，聽她這樣說，他便沒反對。

    “我看看……那個銀白的骨頭？”

    蒼吾化作了元身，識趣地走到一邊。它看少女托著一截難看的骨刺，把玩得不亦樂乎，它心里難免有點兒酸，還藏著說不出來的羨慕。

    那骨刺本是卞翎玉的羽翅。

    它若能長成，恐怕是極為好看的，瑰麗華美，圣潔無雙?？上缃褡兂晒舛d禿可怖的模樣。

    可即便不好看了，師蘿衣也沒嫌棄，她任由那骨刺纏繞著她的手腕，也沒像卞翎玉那般粗暴地對待它，師蘿衣十分縱容。蒼吾很羨慕，他的耳朵缺了一塊，主人會說他殘缺的地方很丑。

    即便那是為了保護主人才受的傷。

    在這樣的溫柔下，就算卞翎玉一開始不習慣，后面他也沒躲了，甚至沒再刻意將生出鱗片的那半張臉扭開。

    因為師蘿衣說，這樣也好看。

    師蘿衣邊走邊處理他們的氣息，她不敢輕敵，即便卞翎玉說，夙離大概率不會親自來追。

    在人間顯露神力，會受到天道的壓制。

    夙離貪生怕死，元身還薄弱，必定會讓卞清璇來追?？墒菑纳裼騺淼娜?，身上的仙器少不了。

    師蘿衣出發前，就從不夜山帶了許多隱匿行蹤和氣息的法器，他們每走一段路，她就會停下來，把氣息消除。

    休息的時候，師蘿衣也沒睡覺，她如今知道神珠在自己體內，她閉目都在運轉功法，不想辜負這原本毀天滅地的東西。

    至少，她得在卞翎玉愈發脆弱，甚至變回元身的時候，保護好他。

    第三日，眾人來到一個城鎮。

    卞翎玉的情況愈發惡化，但他自己早就知道有這一天，心里很平靜，也沒覺得意外。師蘿衣難受了一個清晨，終于也決定暫且放下這件事。

    因為……說不準這也是她的機會。

    他們需要歇一歇，蒼吾累得不輕。師蘿衣決定讓大家在鎮上的茶水攤休息片刻。

    她買了一頂斗笠，遮住卞翎玉帶著鱗片的臉。

    其實看久了，她覺得就算這樣，卞翎玉也好看。他身上那股出塵的氣質，就萬里無一。

    隔壁喝茶水的，恰好是某個小宗門的外門弟子。

    “你們聽說了嗎，昇陽宗這次來了個了不得的大人物，原本宗門大比，只有年輕弟子會去參加。這回那位大人往蘅蕪宗一去，各大宗門，就連掌門人都前去拜會了?！?/br>
    “那可真是了不起，也不是是何等身份，才讓人如此看重?！?/br>
    “據說那位公子不僅長得一副神仙樣貌，連性子也極好，法力更是高強。年紀輕輕，就達到了大乘期后期修為?！?/br>
    大乘期后期，也就是足以飛升的修為。小弟子們吃驚不已，要知道師桓隕落后，整個修真界，再沒出過大乘期后期的人物。

    就算是蘅蕪宗主，也數百年沒突破了。

    聽他們議論紛紛，蒼吾不由得嘀咕道：“沽名釣譽?！?/br>
    師蘿衣看了眼卞翎玉，他端著茶杯，沒什么反應。仿佛其他人口中議論的，不是靠掠奪他力量才大出風頭的弟弟，他冷清淡漠得緊，只有在師蘿衣看過來時，他才抬眸看了她一眼。

    師蘿衣彎了彎唇，還好卞翎玉不介意，不然她氣得都想回頭先砍那個夙離幾刀。

    她心道，夙離本可以低調找人，但他來人間，偏要如此大張旗鼓，風風光光，想必是很在意別人的看法，喜歡被人仰慕。

    師蘿衣聽說越缺什么，越是恨不得掩飾什么。今日一看果真如此，夙離沒有正統的神血，甚至生下來天殘。

    神后為了照顧他可憐的自尊心，不惜傷害卞翎玉。夙離越是在意自己身上仆人的血脈，就恨不得萬人敬仰他。在神域這個德行，來到了人間更是膨脹。

    卞翎玉墜入人間十年，從未有過一天像夙離這樣。

    他就如世間的一草一木。無不平凡，卻又無不高貴。

    “我們走吧?！?/br>
    又趕了幾日的路，卞翎玉感覺到了極限，他的靈力本就日漸干涸，如今更是一片貧瘠。

    眼前不遠處就是妄渡海的邊界，他看了一眼前方的少女，她在他的視線下，仍舊活得好好的。

    師蘿衣背著刀，像春日的一抹燦陽，在為他們開路。

    卞翎玉清冷的眼睛里也生出了暖意，這樣就很好。

    卞翎玉對身下的蒼吾道：“我只能走到這里了，記住我的話，想辦法將我引進妄渡海，別讓我去人間傷人性命?！?/br>
    待到師蘿衣覺察不對勁的時候回頭，卞翎玉已經從蒼吾身上掉了下去。

    蒼吾擔憂道：“他正在逐漸失去意識，快要變回元身了?！?/br>
    師蘿衣見過卞翎玉的元身，是一只銀白色的麒麟。

    師蘿衣小心將卞翎玉抱在懷里，她這幾日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饒是如此，她還是把卞翎玉抱得緊緊的，仿佛下一刻就會失去卞翎玉。她有些無措地問蒼吾道：“他變成麒麟，是不是就不認得我了？”

    蒼吾想了想：“應該是吧，畢竟這是被迫打回元身。你先前不是說要救他嗎？我們如何救?！?/br>
    師蘿衣在腰間摁了摁，這是那日她找涵菽長老要來的法寶。她說道：“應該可以了，我們不去妄渡海，找個地方先安頓下來?！?/br>
    她確實可以躲，但上輩子已經流亡了一輩子。師蘿衣再不愿走這條路，她不要眼看著卞翎玉死，也不要讓夙離這樣的人，主宰六界。

    在師蘿衣的示意下，蒼吾托起卞翎玉，往遠離妄渡海的地方走。眼見離妄渡海越來越遠，師蘿衣覺出異樣，連忙抽刀抵抗。

    風過葉落，空中另一個少女纖長的身形顯現出來，笛子的殺意劈在了蒼吾的路前。

    蒼吾連忙躲開，放下背上的卞翎玉。

    “卞清璇？”

    師蘿衣擋在他們身前，心里一沉。卞清璇還是找到了他們。

    卞清璇冰冷的眸光落在師蘿衣身上，勾起唇，嘲諷道：“怎么，幾日不見，有膽子和我打了？”

    師蘿衣被眼前這個人打壓了一輩子，她曾幾度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沒用。如今從卞翎玉口中，得知卞清璇本就是神域之人，她今年一千歲，師蘿衣才一百歲！

    而卞清璇作為神族的天才，師蘿衣本就打不過這樣的存在。

    別說自己了，全勝時期的清璇，一根指頭就能碾死宗主。那師蘿衣還在意什么呢？

    師蘿衣反唇相譏：“確實可能打不過，不過也比你給一個廢物當狗強?！?/br>
    卞清璇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懂個屁?！?/br>
    師蘿衣是不懂，但她看出卞清璇在生氣，她還挺意外自己總能輕易惹卞清璇生氣的。但卞清璇不高興，師蘿衣就高興。

    她提起神隕刀朝卞清璇打去。

    兩人飛快地過了幾招，卞清璇發現師蘿衣的進步很大。一年半前，師蘿衣要和自己比試劍法，那時候卞清璇故意氣她，短短瞬息就讓師蘿衣落敗。

    而今，師蘿衣不知什么時候能與她過上這么多招。

    她成長快得令人心驚！

    蒼吾也揉身加入了戰斗，它好歹活了好幾千年，雖然一身修為，一大半都給了另一個女子。不過如今的卞清璇有傷在身，又被天道壓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