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墜玉 第33節
衛長淵在弟子們心中很有威信,他們相信師兄不會做出格的事。 兩個人走到一邊。 衛長淵注視著漫山還沒開花的樹,突然道:“我前幾日回了家中一趟,對爹娘說了我們解除婚約之事?!?/br> 師蘿衣看著他,輕輕點了點頭:“嗯,伯父伯母怎么說?!?/br> 衛長淵仍只是看著那些枯樹,啞聲說:“他們說,你很好,是我沒有這個福氣,也是我先背信棄義,讓我把衛家應有的補償,給你?!?/br> 師蘿衣搖了搖頭:“沒有什么背信棄義,是我們都長大了,做出了不同的選擇,也望你不怪我曾經年幼無知,拖累你良多?!?/br> 師蘿衣看著他懷里拿出來那個眼熟的乾坤袋,有一瞬怔愣。 那哪里是什么衛家的補償,明明是衛長淵自己的東西。她墮魔后也看見過這個乾坤袋。 師蘿衣前世用了六十年,才學會了以前不懂的些許人情世故,父親一沉眠,這門姻親對于衛長淵來說,一直都是負擔。 衛家父母若得知她愿意解除婚約,只會歡喜,而非讓衛長淵來賠罪,這些東西,都是衛長淵自己想給她的。 他也明白自己的處境并不好。 師蘿衣這次沒有收,但她心里再次釋然不少,到底是從小長大的哥哥,她心平氣和道:“既不再相愛,解除婚約是我們兩個人的選擇,不是過錯,也不該補償,長淵師兄收著吧?!?/br> 衛長淵也沒多說什么,頷首。 兩人又回到了弟子們中間,繼續去刑罰堂,從始至終,他們都沒有提起張向陽半個字。 師蘿衣也不會覺得,衛長淵會為了自己徇私枉法。他從小就被世家教得極好,不僅是衛家的驕傲,也是明幽山的驕傲,更是仙門的未來。 天下需要衛長淵這樣風骨的修士,她年幼時犯錯,衛長淵就沒包庇過她,他寧肯事后再替她受罰。 師蘿衣從沒有怪過衛長淵,比起自己需要什么樣的道侶,他們這些被好好教養長大的孩子,更明白三界需要什么樣的未來。 不是兒女情長,是心中的正直與信念。 仙山的春日比人間還來得晚些,約莫印證了高處不勝寒。 衛長淵走在所有弟子的前面,他背著那柄象征天下正義的輕鴻劍。面上沒什么表情,袖子下,他收緊拳頭,捏碎了一縷只有不夜山才有的千香絲。 那是從張向陽身上搜來的證物。 這是他最后能為師蘿衣做的事,此后,他就永遠沒法看顧她了。 三堂會審,放在以前是師蘿衣最怕的場景。她總怕自己入魔被發現。前世在發現自己殺了人以后,她接受不了,逃避般地離開了明幽山。 這輩子終于要被查心魔,她卻十分平靜。哪怕前面等著自己的是驚濤駭浪,她也已經有了面對的勇氣。 這是她第一次意識到那六十年的流亡,并非什么都不曾給她留下。 堂前是張向陽的尸身。 因為被魔氣穿透身體,他臉色呈現著一股不同尋常的黑氣。師蘿衣蹙眉打量了一眼,發現他這死法非常眼熟。 很像自己第三次心魔發作后,“殺”死的弟子模樣。 心中驚訝之余,她難免生出疑竇。張向陽自然不是自己殺的,重生回來,她的心魔沒有發作過。那么前世那些人,有沒有可能,根本也不是她殺的? 在她失去意識的那段時間,是否有人殺了人,嫁禍給她? “長老,弟子師蘿衣帶到?!毙l長淵抱了抱拳。 最上座的刑罰堂長老頷首,冷聲道:“師蘿衣,昨晚,弟子張向陽在后山被殺,這段時日,只有他與你有齟齬,為了證明清白,你可愿一試靈珠?” 他示意師蘿衣看堂前的靈珠。 那是測試弟子是否修魔的法器,長老們在里面輸入靈力,那靈力會順著靈珠進入被試者的身體,然而此法多多少少,都會對被使者身體造成損傷,盡管這比搜魂好得多。 外面也有許多來看張向陽之死的弟子,人人誠惶誠恐。其實一個弟子死了,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但在仙山之中,被魔修、甚至魔物殺害,這意味著魔物猖狂,人人都有危險。 “不愿?!睅熖}衣道,“我確實與張向陽有過沖突,但我不夜山之訓,便是不傷同門,不傷凡人。我沒有殺過張向陽,僅憑你們懷疑,為何要受試靈之辱?” 長老默了默,倒也沒有立刻反駁這個說法。 一旁站著的姜岐是宗主派來查探魔氣來源的,笑了笑,卻是為師蘿衣說話:“師妹說得不錯,要說嫌疑,當日去過后山的弟子都有嫌疑,自然不到試靈這一步,長老不妨聽師妹說說,她昨晚去了哪里,是否有人作證?若有證人,那便不能輕易揣測?!?/br> 所有人都看向師蘿衣,她沉默片刻,打算和他們硬剛。 驗什么驗,證什么證,我不認,你們為了那點不欺負孤女的清名,敢逼我驗靈嗎?大不了聲名狼藉,反正也不差那點了。 她不開口,一個刑罰堂的弟子得意開口:“看來你是沒有人證,那么……” 一個聲音冷冷打斷道。 “她昨夜在我那里?!?/br> 第28章 風月 卞翎玉說出這句話,自然就想過后果。 他看了一眼衛長淵。 袖中骨刺猙獰暴起,對著衛長淵帶著淺淺殺意,險些沒受控制。 他蹙起眉,骨刺屢屢失控。卞翎玉腦海里又浮現了來的路上那一幕。 其實卞翎玉比師蘿衣更早出發去刑罰堂,來的時候,天上下起了雨。他一出門,丁白嚇得就去通知了卞清璇,卞翎玉并不在乎他的舉動。 三年來卞翎玉鮮少出院子,又沒有穿外門弟子的衣裳,一路走來,不少弟子都好奇地看著他,猜他是誰。 抵達刑罰堂前,卞清璇還是追了上來。 卞翎玉道:“要與我動手?” 卞清璇笑了笑:“怎么會,我只是請哥哥看一場好戲。我昨夜思考了一整夜,既然你讓我停手,我便暫且停手吧?!?/br> 順著她的目光,卞翎玉看見了遠處衛長淵把乾坤袋給師蘿衣那一幕。 有的事,身處其中的人不清楚,身在局外卻看得分明。 卞翎玉的視線在衛長淵和師蘿衣身上一掃而過,最后落在那只乾坤袋上。 “我都快感動了呢,哥哥不知道吧,衛長淵在不化蟾的乾坤之境中,第一個看到的人是師蘿衣。他只是一時被我的幻術所惑,你說,若我放開他,他們會發生什么。他還能這樣冷靜嗎,會不會后悔自己離開了師蘿衣?” 卞清璇見卞翎玉眼也不眨地看著他們,眼里又冷又涼薄,看不出是喜是怒,仿佛并不在意。 他這幅樣子,讓卞清璇莫名想起了他傳說中那位父親,她翹起唇角,古怪地笑了笑。她果然猜的不錯,與前未婚夫“藕斷絲連”是卞翎玉的心病,他母親就這樣做過。 卞清璇雖然沒見過卞翎玉的父親,卻自小聽了那位大人物不少事跡。 據說那位也曾經也高高在上,仿佛一切都入不得他的眼,三界崩塌都不動容。卻在卞翎玉的母親與他人生下孩子后,從戰場回來,把那個jian夫吊起來,冷眼命人活寡了他,連神魂都沒放過,寸寸用來喂了狗,還把夫人禁錮在懷里,與他一起看。 卞翎玉的母親,就是從那時開始癲狂報復的。 卞翎玉到底是那個人唯一的子嗣,和與那個人流著一樣的血。他真的有那么大度,完全不在意么? “刺眼得很,是不是?”卞清璇循循善誘,“所以別繼續了吧,哥哥,她若真的回心轉意與衛長淵重歸于好,你又能做什么?;仡^看看我,我陪你十年了,世上只有我,永遠不會背叛和傷害你?!?/br> 她說完,發現卞翎玉正看著她。 在他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下,她下意識退了一步,偏頭道:“哥哥這么看著我做什么?” “清璇?!彼岷诘捻湓谒砩?,冷不丁道,“你喜歡的人,真的是我嗎?” 她唇角的笑意淡了淡,聲音帶著自己都沒覺察的顫與強硬的堅定:“自然?!?/br> 卞翎玉注視著她,突然冷冷笑了笑。 他有自己的選擇,從來就沒被卞清璇擺布過,最后仍是去了刑罰堂。 卞清璇卻因為他那句話,在原地待了許久,發現手指竟不知何時陷入石中半寸,血跡斑斑。 她垂著頭,在卞翎玉問出那句話后,她發現自己連阻止他離開都忘了。 此時在刑罰堂。 座上的長老蹙眉看著卞翎玉,難得對他還有淡淡的印象:“卞翎玉?” “是?!?/br> 這個名字讓許多弟子都面露驚訝,三年前蘅蕪宗大開仙門,對外收徒。卞清璇在考核中勝出,當日天上七星異彩,龍氣環繞,小師妹被批為天命之女。 卞清璇拒絕許多宗門拋出的橄欖枝,最后不僅拜入丹閣,還懇求宗門收留她的兄長。 如此良善心腸與重情重義,令小師妹聲名大漲。許多人只聽過卞翎玉的名字,卻不曾見過他。 他被卞清璇藏得很好,又鮮少踏出院門,不少人這是第一次看見卞翎玉。 他們沒想過卞翎玉長得這樣好看,而且一出口便是說昨夜師蘿衣昨晚在他那里。 外門弟子的生存方式,許多內門弟子都心照不宣。他們往往沒有什么資質,為了活得更久些,延長壽命,換取靈物,有姿色的便會出賣自己,因此大家的神情頗為微妙。 本來大家都很關心宗門混入魔修之事,可沒曾想到,能聽到這般私事!小師妹的凡人兄長竟自甘墮落,去做了內門弟子的玩物!再一想,長淵師兄也在這里!天吶,新歡舊愛,這是何等的刺激。 眾人忍不住去看衛長淵的反應。 衛長淵蹙著眉,沒有說話。說到底,如今他與師蘿衣沒什么關系了。 師蘿衣本來打定主意硬撐過去這場驗靈,萬萬沒想到卞翎玉會來為自己作證,他這樣,不管今日之后結果如何,都不亞于自毀名聲。 卞翎玉體弱,卞清璇將他藏得那般好,這是卞翎玉第一次站在所有人面前,卻是為了給她作證。 卞翎玉的有情有義讓她感到意外,師蘿衣的心情莫名有些復雜,在這種情況還能分出心思去想,若是卞清璇知道,恐怕得氣死吧? 座上的長老臉色鐵青,他最見不得這樣的腌臜事,恨不得把這些自甘下賤的外門弟子踩進泥里,他出口語調就成了冷哼:“那你倒說說,師蘿衣在你那里做什么?!?/br> 他倒要看看,這個凡人能說出什么來,難不成在堂前也恬不知恥。 眾人都看向卞翎玉,卞翎玉卻突然看了眼衛長淵。 師蘿衣難免在心里捏了把汗,見卞翎玉的神色不變,無奈之余,她還感到了憂慮。 她以為卞翎玉不善言辭,不懂得為他自己的清名辯解,也不懂前來作證的后果。 她原本已經打定主意不讓驗靈,她到底是師桓的女兒,明幽山不可能逼著她驗靈,只不過背上殘害同門的懷疑,她的日子會更難過,宗主要對付她也會更容易。 她不會有事,卞翎玉卻不一樣。明幽山不會尊重一個外門弟子,他的證詞并不一定會被取信,還會令他的名聲和處境也變得糟糕。 師蘿衣突然有些慶幸這輩子沒有再因為卞清璇對他惡言惡語,她沒有再次傷害這個少年。卞翎玉來得這樣及時,證明他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讓她蒙冤,他很好,和卞清璇完全不一樣。 師蘿衣已經做好卞翎玉的證詞不被取信、自己替他圓過去的準備。 沒想到卞翎玉卻撩起了一截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