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墜玉 第31節
從十年前開始,師蘿衣在他眼中,就是一輪月亮。觸不可及、讓許多人都只能仰望的月亮。她也確實如此,若非卞清璇干預,天下間修士,十有八九大抵都喜歡她。 偏偏這輪月亮,以前只有衛長淵可以擁入懷中。 燭火躍動,他見師蘿衣睡得熟,親自去添了一次炭盆,又拿了條被子過來,給她蓋上。 許是覺察到溫暖,師蘿衣愜意地縮在柜子旁,眉眼恬靜。 折騰了這么一通,她發間那朵小花,早就掉在了地上。卞翎玉神情冷淡,也不看它,拿起未削完的竹節,坐在她身邊,繼續還沒完成的東西。 師蘿衣睡到半夜,屋里的炭火小了,不再那般溫暖。 外面弟子的住宿條件,遠遠比不上內門弟子,冬春交接之際,外面刮著風,不斷有寒鴉在明幽山的后山嚎叫。 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她睡得不太安穩,像只小蟲子一樣,變幻了好幾個姿勢,被子都被她蹭掉。 卞翎玉放下手中竹節,去給她蓋被子,師蘿衣感覺到溫暖,頭一歪,栽入了卞翎玉懷里。 卞翎玉低眸看她。 這是師蘿衣第二次主動靠近他,上一次,還是她被蔣彥變成了傀儡,明明什么都不懂,卻笨拙地安慰他。 這一次她不是傀儡,她是活生生的、帶著溫暖的師蘿衣。 卞翎玉眸中似乎仍是冷冷清清,毫無欲望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往后退了退,少女果然追得更緊,主動栽入了他懷中。 少女的發絲與他修長的手指交纏,他垂下眸,握住那縷發絲,月亮終于還是被他碰到了。 第26章 反目 天色將明,丁白睡眼惺忪地去開院門。 看見院門口站著一個人,他嚇了一跳。 “清、清璇師姐?” 來人背對著光,臉上和身上都帶著血跡,眼神透著不輸于冬日的寒涼。 卞清璇抱著雙臂,靠在大門口,垂眸看他,突然笑了笑。 “丁白小師弟,近日都有客來訪,為何忘了告知師姐呢?” 丁白被她含笑一問,竟然覺得此刻的清璇師姐看上去極為陌生,他心里不可抑制地生出幾分怯意,下意識后退一步。 這是他第二次看見這樣的卞清璇,上次她這幅表情,就笑著揚起手,給了他一巴掌,把他打得吐出一口血來。 丁白以前,其實很喜歡卞清璇。 他是明幽山不遠處村莊里一個村夫的兒子,當年村子被馬賊洗劫,明幽山下山的師兄師姐見他還是個幼童,又頗有仙緣,便把他帶回明幽山,讓他做了外門弟子。 這對于一個凡人小孩來說,并非什么饋贈。 修士與天爭,也與人爭。內門弟子能拿到的東西與機緣,往往都爭得死去活來,何況外門弟子。他們守著那點內門漏下來的殘羹冷炙,能爭得死去活來。到了丁白這里,更是什么都不剩。 三年前,卞清璇找到丁白的時候,他幾乎瘦得皮包骨頭,不像個人,反而像只滑稽的猴子。 靠著好心點的師兄師姐接濟,他才能長到八歲。 卞清璇笑盈盈地捏了捏他的臉,溫和地道:“小師弟,師姐這里有一份差事,你要不要做?” 丁白跟著她走,就看見了院子里那個狼狽的男子。 小男孩第一次見傷成那樣的人。 全身骨頭碎裂,滿身泥濘,臉上還布滿了鱗片。他嚇得要奪門而出:“妖、妖怪!” 卞清璇一把拎住他,不許他跑出去嚷嚷。 “放開我,放開我,不要拿我喂妖怪!” 卞清璇意味不明笑了笑,道:“他可不是什么妖怪,他是我的哥哥。他呀,只是因為愚蠢,才會弄成這個樣子?!?/br> 聽卞清璇這樣說,丁白又看見她腰間的內門弟子令牌,半信半疑:“真的?” “自然,師姐不騙你。從今日起,你在這院中照顧他,每逢初一,我給你帶一瓶靈藥,作為報酬?!?/br> 丁白眼睛睜大,結結巴巴道:“一、一瓶靈藥?!?/br> 別說一瓶,就算一顆,也已經夠多。靈藥能換多少靈石啊,足夠他平安長大,丁白年紀雖小,也明白富貴險中求。 聽罷,他老實下來,不再掙扎。帶著恐懼與好奇,打量床上那個奇怪的人。 那人衣衫襤褸,似被雨水浸泡過。銀白色鱗片在他臉上若隱若現,皮膚蒼白得幾乎快透明。 卻在卞清璇靠近他的時候,他警惕地睜開了眼睛。 卞清璇居高臨下,道:“哥,你看,你如今這幅模樣,連小孩都怕你。我很好奇,小孔雀方才見了你,是不是也這樣的反應呢?!?/br> 那床上的男子并沒有回答她,如果說師姐身上帶著一股傲慢,那男子看上去就像冰冷沒有感情的寒冰。那人看上去始終很安靜,不回卞清璇的挑釁,仿佛并不在意。 卞清璇說:“你現在就像個瀕死的凡人,我若脫你衣裳,為你換洗,下一瞬你恐怕得帶著我同歸于盡?!?/br> 她慢悠悠道:“旁人來照看你也不妥,你善良的meimei思來想去,為你挑了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兒。放心……” 她湊近他耳邊:“若是他知道了哥哥的秘密,我殺了他就好?!?/br> 丁白自然聽不見她最后一句話,只感覺到床上的男子看向了自己,他的目光像明幽山最冷的一場雪,淡淡道:“帶他走,我不需要?!?/br> 卞清璇看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說:“我知道你死不了,但是哥哥,你今后或許只能做個凡人,唔,你恐怕不知道做個凡人有多不方便。向他學一學吧,哪怕還是個小孩,也能教給你不少東西。今日一見她,你許也斷了念想,但還有幾個孽畜要除,你得養好身子?!?/br> 床上的少年沉默著,丁白就這樣留了下來。 照顧卞翎玉以后,丁白過上了從小到大,最安穩的一段生活。卞清璇應諾,每逢初一,會給他帶一瓶靈藥來,漸漸的,他終于不再像只小猴子,養起了些許rou,還屯了一個比大部分外門的師兄師姐還要豐厚的小金庫。 對他來說,卞清璇與卞翎玉改變了他的命運,讓他能在蘅蕪宗順利長大,他們都是他的恩人。 比起冷冰冰的卞翎玉,他心里更親近卞清璇。許是他心里還停留著第一次見到卞翎玉的恐懼感,哪怕后來卞翎玉蛻變得像變了一個人,丁白還是能感覺到他冷冰冰的眸子里的距離。 卞清璇就不一樣了,師姐說話柔聲細語,在宗門里的名聲也好,長得還漂亮。 卞清璇對他的要求并不多,只有看著卞翎玉。 師姐說,倘若卞翎玉有一日身體糟糕到頂點,快死了,就立馬去找她。若有人來這個院子,也要及時通知她。 因為兄妹倆都對丁白沒要求,他又是小孩心性,漸漸的,他就玩野了。明幽山自然也有其他小孩兒,去年開始,丁白時常溜出去玩。 直到有一天,他回來。 卞清璇笑盈盈地看著他,二話沒說,給了他一巴掌。沒用仙法,仍舊使他吐出一口血來。 他惶恐地看著目光森冷的師姐,第一次意識到她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般溫和,她看上去像個索命的厲鬼。 院子里的結界破了,卞清璇輕飄飄道:“我不是說了,讓你守著他嗎?你若是在,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果然還是個廢物東西啊?!?/br> 丁白不住后退,從她身上感覺到了殺意。 卞清璇長劍出鞘,最后被卞翎玉攔下。兄妹二人冷冷對視了片刻,卞清璇才冷笑收劍。 丁白不知道那天發生了什么,似乎是法陣被破,有人闖入了院子。 從那天后,他再也不敢貪玩,寸步不離地守著卞翎玉。丁白養了好幾日的傷,卞清璇也很久沒出現,再出現時,她又變得和以前一樣溫柔,仿佛那日自己險些被她殺掉,是在做夢。 但今日,他又見到了那樣的卞清璇。 她通身的血,身上遍布被劃破的傷口,笑看著自己,眼里卻全是冷意。 丁白嚇得發抖,跪下央求道:“清璇師姐,別殺我,沒人要傷害公子。那個師姐是好人,她來了以后,公子很高興?!?/br> “很高興?”卞清璇垂眸,重復著這幾個字,笑了笑?!八匀皇歉吲d的?!?/br> 她抬起手,還沒落下,一支竹節穿過來,破風而過。卞清璇及時收回了手,她看著暗夜中站著的另一個人,嗤了一聲,道:“哥哥,沒去守著她?” 卞翎玉在寒風中站立,他衣衫單薄,寒眸光落在卞清璇身上,顯得十分冷漠。 “清璇?!北弭嵊癖〈嚼锢淅渫鲁鰜韼讉€字,“若要發瘋,辰時來找我,大可不必對著丁白?!?/br> 卞清璇幽深的眸光注視了他好一會兒。 丁白還跪著,夾在兩人中間,害怕地低下了頭。他到底只是個十一歲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扆崋,不確定卞翎玉能不能從卞清璇手中保下自己。 卞清璇不僅是修士,還是明幽山最有天份的弟子。 可是等了半晌,他只聽見了卞清璇幽幽的笑聲:“發瘋?是我在發瘋,還是你在發瘋呢,卞翎玉,你今日貪戀的東西,不過一場鏡花水月。甚至都不必我做什么,頃刻就會碎裂。屆時,我可憐的哥哥,你還能回到最初嗎?” 劍落在地上,卞清璇沒有等到卞翎玉的回答,轉身就走。 丁白出了一身冷汗,死里逃生,忍不住去看屋檐下的卞翎玉。 他神色冷淡,注視著卞清璇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丁白不確定地想:完了,他們兄妹,是因為我反目成仇嗎? 師蘿衣從丹房中醒來,天色已經大亮。 往常這個點她會起來練一會兒刀,許是昨夜睡得很安穩,她又實在太累,今日比以往晚了一個時辰醒來。 丹房中只有她一個人,地上還有燒盡的炭盆留下的灰燼。她望著身上的被子,發了會兒呆,才從丹房中走出去。 師蘿衣從沒想過卞翎玉還會管她,在她看來,自己才剛開始贖罪,卞翎玉還沒真正原諒她。積怨之下,還能施舍她一床被子,她第一次覺得卞翎玉還挺善良的。 她推開門,今日刮著大風,春寒料峭,明幽山尚且還帶著冬日的寒氣。 她一眼就看見了門口啜泣的丁白,還有梨花樹下坐著下棋的卞翎玉。 丁白哭得實在太可憐,師蘿衣本來想裝作沒看見的,走了兩步,還是回去給他擦眼淚了:“小師弟不哭,發生什么事了?!?/br> 丁白心里苦,他現在才覺得這份差事算不得什么好差事。本來男兒有淚不輕彈,但他現在總有種守著一個冷冰冰陰晴不定的瘋子,還要隨時警惕另一個上門的笑面虎瘋子的痛苦。 從卞清璇走后,他就坐在門檻上垂淚,一直哭到現在。 起初哭出了聲音,卞翎玉就淡淡看了他一眼。嚇得他把哭聲憋了回去,換成默默地抹眼淚,卞翎玉就不管他了。 丁白心里難受得很,雖然命是保住了,但是他的丹藥不知道還有沒有。 此刻被少女捧著臉擦淚,見她也不嫌自己臟,心里的委屈更甚。他嗚咽道:“嗚嗚嗚,師姐,我害怕……” 師蘿衣也沒哄過小孩,以前在不夜山,她就是最小的孩子。見丁白哭得可憐,問他又使勁搖頭,什么都不說,她只好僵硬地把他攬入懷里,學著幼時母親安慰自己那樣,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沒事了?!?/br> 她雖說是刀修,可是天下間的刀修縱使遲鈍,對待孩子卻有著世間最柔善的心腸,她懷里還又香又軟。被她這樣哄,丁白倒真的不哭了,反應過來后還有點丟人:“我、我沒事了……” 卞翎玉默默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