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墜玉 第22節
    救人要緊,她朝著妖氣更濃重的地方走,轉瞬已經走出好幾步。    她身形纖細,沒有沉浸在過往的恩怨中,她終于成長為了一縷來去自由的風。    卞翎玉一言不發,跟上她的背影,并未看自己“靠譜的”meimei一眼。    卞清璇面色古怪,最后道:“長淵師兄,我們也去找師尊他們吧?!?/br>    衛長淵望著師蘿衣的背影出神,輕鴻劍在他掌中發出低鳴,仿佛在嘆息、又似乎在哀泣。良久,他也平靜下來,啞聲道:“好?!?/br>    師蘿衣沒走多遠,就在祠堂看見了身負重傷的涵菽。    薛安和幾個弟子扶著她,祠堂轟然坍塌,地上一灘膿血。    涵菽看見她,也松了口氣:“沒事吧?”    師蘿衣搖了搖頭,她靠近他們,不動聲色嗅了嗅,沒有在他們身上聞見不化蟾的腥臭,心里松了口氣。是真的涵菽和同門,而非不化蟾所化。    她看向地上那攤膿血:“這是?”    涵菽神情復雜,回答說:“不化蟾?!?/br>    長年清冷的涵菽,面上難得有幾分悵然,好些弟子都死在了清水村,一開始她遇見他們,險些不設防被害了去。    還好她記得師蘿衣的提醒,誰也不要輕信,這才沒上當。但死去的弟子,注定無法再與她回到蘅蕪宗了。    涵菽見多識廣,倒也對不化蟾有些了解。    “祠堂之下,是不化蟾賴以生存的龍脈。我和飛蘭把龍脈毀掉,不化蟾已死,用真火把這個地方燒了,應該就結束了?!?/br>    不化蟾待過的荷塘,不可以留。    師蘿衣看向那灘不再動的膿血,不化蟾竟然就這樣死了?涵菽真的因為她的提醒,撿回了一條命嗎?    卞翎玉的目光也落在膿血上面,眼神冷了冷。    卞清璇亭亭玉立站在不遠處,眾人皆一身狼狽,唯她仍舊光鮮美麗。少數幾個活下來的弟子們圍住她,噓寒問暖。薛安眼神復雜地看了眼卞清璇,他本來下意識也想過去,可是想到自己險些跟長著這張臉的不化蟾做那事,他心里就有些別扭。    看了那些不化蟾產卵,他如今的心理陰影,實在太大了,大到都沒法正視小師妹。    薛安發現,其余沒靠近的幾人也是如此,他們看向卞清璇的眼神閃躲,已經不再像曾經那樣熱絡。    涵菽與李飛蘭放火燒了池塘,對一眾弟子說:“回蘅蕪宗去復命吧?!?/br>    來時弟子們還信心滿滿,可是回去的時候,大家的臉色都不好看。    不化蟾已經除去,可這一趟死了十多個同門,眾人皆有朝夕相對的情誼,沒有人能開心起來。    不化蟾這種東西,不僅剝奪人的□□,還用他們的身體產卵,孵化更多的妖物,真是惡心至極。    他們眼前又出現了那條出村子的路,隱約可以看見外面蒼山村的情形。    眾人不約而同松了口氣,終于可以離開清水村這個鬼地方了。    動不動就陷入蜃境,懷疑身邊之人是真是假,實在太過提心吊膽,令人崩潰了。    有弟子恨不得歡快地奔過去。    卞翎玉停下了腳步。    卞清璇也隱約覺得不對勁,她甚至來不及計較師蘿衣為什么不再生氣,到底還在不在乎衛長淵。她靠近卞翎玉,低聲道:“哥哥,有哪里不對勁?”    “我們走不出去?!?/br>    他的嗓音帶著一貫的冷然,甚至平靜。卞清璇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看來不是她的錯覺,她咬牙:“我總覺得有東西在看著我?!?/br>    垂涎欲滴,令她惡心。    “你動用了本命法器?”卞翎玉問。    她也沒否認,悶悶不說話,心道倒霉。卞翎玉看她一眼,眉眼沉了下去。    他抬眸望著蒼白壓抑的天空,那里仿佛有只無形的眼睛,帶著壓迫力,與他對望。    卞翎玉提醒眾人道:“別再往前走了?!北M管他知道,這樣的提醒,無濟于事,走不走,他們都走不出去。    大家停下腳步,薛安不悅地看著他:“你這個凡人在說什么,難不成你還想留在這里?”    卞翎玉冷淡地看他一眼。    薛安本來就討厭他,現在對他meimei都無法熱衷起來,他干脆挑釁似的,幾步走到了清水村外面。    “你看我到底有事……”    話還沒說完,就像印證卞翎玉的話,薄霧涌上,將他吞噬,再也看不見人影。    所有人臉色都大變。    師蘿衣臉色也白了白,眼前這一幕,讓她想起自己險些被薄霧吞噬的場景,涵菽長老拉住了她,代替自己掉入了薄霧中。師蘿衣陷入昏迷,醒后再也沒有見過涵菽。    涵菽永遠留在了大雪中。    所有人心里都浮現了一個細思極恐的念頭,不化蟾并沒有死!    那他們殺掉的是什么,還能走出清水村嗎?    如噩夢般,大地開始轟動,他們用旱土陣驅散的薄霧迅速鋪面而來,將所有人都吞噬其中。    師蘿衣下意識拽住涵菽的手,想要將她推出霧外。    然而今生的霧,仿佛不化蟾的怒意,比前世更加濃重。    天空瞬間暗沉,頃刻淹沒眾人,這次沒有一個人逃出薄霧。    有人沙啞傑笑:“都留下來陪我吧?!?/br>    薄霧猶如水流動,匯入祠堂的靈牌之中。祠堂頃刻重建,荷花再度盛開。    清水村又變成了夏日,荷葉伸展,大片大片的荷花盛開。    一個身影清瘦的男子,盤腿坐在一葉扁舟上。    他冷眼看著被碩大荷葉包裹著身軀的修士們,唇角卻帶著溫柔的笑意。    男子半張臉被剝了皮,看上去極為猙獰可怖,然而另外半張臉,卻顯得十分清雋,眼神柔和。    若師蘿衣在這里,一定會立刻認出他來,蔣彥。    這才是蔣彥本來的模樣。    當初他推師蘿衣下萬魔窟,穿云宗怕道君遷怒,甚至沒等道君動手,便在他身上執行了剝皮之刑。尚且是個少年的蔣彥,再也沒有辦法恢復容顏。    這才是他本來的臉。    眾人從一開始,就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上古還活著的妖物,都有自己的傳承與天賦。不化蟾從來都不是最強的那一個,但千萬年來,那些呼風喚雨的大妖盡數死去,它卻還活著。    靠的不是毀天滅地的身軀,而是它可怕的繁衍能力,還有天賦“坤乾之境”。    他能在龍脈之上,創造一個屬于他自己的乾坤秘境。進入秘境之人,全如螻蟻任他把玩。    眾人從一開始進入蒼山村,就已經進入了它的乾坤之境中。    它之所以叫不化蟾,是因為它真正的本體,并非是一只蟾蜍。    它、或者說他。從來都是人的姿態。他繁衍的后嗣、吞噬的凡人與修士,才會化作蟾蜍。唯獨他自己,至死也不會化作蟾蜍。    最初它是一縷破碎的靈體,險些在十年前那場浩劫中被道君師桓毀滅,后來機緣巧合逃到清水村,得龍脈十年滋養,才又修成了自己的意識。    但現在,他是不化蟾,也是蔣彥。    所有修士被他包入了荷葉之中,當他們被徹底消化,從淤泥中生出來,便是許多新的不化蟾。這些修士比普通的凡人厲害多了,以后都會成為他的后嗣。他有些期待其中一個拿笛子的少女,她好像叫卞清璇,她的軀體香得令他垂涎。    能在他蜃境中布置幻境,這世間竟然還有那樣天資的人?那支笛子也有些眼熟,蔣彥記憶有些混亂,一時間不太想得起來那是何物。不過她若不動用,自己說不定還無法發現她。    蔣彥低頭,注視著眼前唯一沒有被扔入荷葉中的少女。    師蘿衣睡在扁舟之上,蜷縮身體,不安地蹙著眉,披帛與裙擺四散。    蔣彥指揮著兩只不化蟾去當替死鬼,把她腰間的剩下兩只桃木小劍毀掉,這才撐著下巴看她。    “師蘿衣?!彼偷偷?,一時分不清自己是不化蟾還是蔣彥,“你父親險些親手封印了我,你也把我害成這幅模樣?!?/br>    “你們師家父女,真是可恨吶?!?/br>    這樣可恨,他卻沒有立刻把她變成不化蟾。不化蟾丑陋、軀體冷硬、一心只有制造蜃境,勾人繁衍產卵。    蔣彥莫名不想看見她也這樣。不想看見她去勾引人,產下一堆小怪物。    他如今分不清自己是誰,上古傳承的記憶,與屬于人類的蔣彥交織。令他皺眉撐住了自己頭顱。    屬于妖魔的意識占了上風,他眼神陰冷了一瞬,想起了新仇:“混賬,你砍了我一個頭顱!”    那是他的第二條命,因為他的輕敵,與少女的欺騙,就這樣沒了!    從來都只有不化蟾狡詐欺騙世人,這次卻被一個少女騙了。    暴戾涌上心頭,他掐住了少女的脖子,見她無法呼吸,表情難受,他臉色扭曲片刻,又遲疑地松開了手。    他打量著師蘿衣。    縱然在不化蟾眼中,她也十分好看。    上古時,他見過不少仙子神女,后來眾神皆隕落,還能好看成這樣的,少之又少。    他想起什么,惡劣地鼓了鼓掌:“師蘿衣,醒來?!?/br>    乾坤之境中,蔣彥就是主宰。他瞧不起進入清水村除妖的修士,郎朗現世,除了一個快要飛升成神的師桓,沒人是他敵手??涩F在師桓都沒了。    少女如他愿,睜開眼睛。    她眼神空茫,卻依然比閉著眼睛時漂亮。    蔣彥突然覺得,她不做不化蟾也行,但必須要這樣陪著他。少女太狡猾狠心了,他只剩一條命,不可能放她清醒。    他如鬼的那半張臉,猙獰扭曲,帶著妖魔的惡意。但屬于蔣彥的半張臉,卻十分清雋,依稀還是師蘿衣少時遇見的蔣彥哥哥。    “既然答應了他成親,怎么可以傷害他?!彼袂楣殴?,又好似分不清自己是誰了,“師蘿衣,你恨過蔣彥嗎?”    少女漆黑的眸看向他,在他目光中,她緩緩點了點頭:“他騙我?!?/br>    語調帶著第一次被朋友欺騙的委屈。    他不怒反喜,低聲笑起來:“所以在清水村,你第一眼認出了我對不對?”    她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