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千般 第21節
余君藥沉默,沒有說出真相,以免打擊師叔的一腔情懷。 下午的門診緊鑼密鼓地繼續開展。 作為喜好濃油赤醬的江南小鎮,楓渚鎮消化系統疾病高發,而近年來全球普遍生育質量低迷,讓男科和婦科的就診數量也在逐年攀升。 余君藥雖然逐漸開始承擔起了一部份就診患者,但與全天忙得不可開交的方鸞相比,還算清閑。 到接近四點時,她這里已經沒有患者,方鸞師叔那里尚有兩三人。 余君藥喝了一口保溫杯里的桂圓蓮子茶,準備出診室四處看看。 衛生院的設施都不算新,走廊上陳舊鐵質靠椅被近期翻新過,在接近落日的光暈里有白色新漆特有的光澤。 除了輸液廳里仍有不少患者和護士在忙碌,空蕩的掛號大廳和診室走廊已逐漸悄然無聲,這座小小的衛生院,有了片刻喘息的時間。 或許正因如此,余君藥一眼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小小少女。 她看上去年級還不大,應該是讀初中的年紀,身高在余君藥下巴位置,穿學校校服和背書包,才剛剛放學。 小少女從椅子上站起來,有些猶豫地走到掛號窗口,距離還有兩三米的時候又停下腳步,在周圍往復徘徊。 卻遲遲沒有掛號。 余君藥瞧見她手中緊握的醫???,在掌心勒出一道紅痕,頓了頓,還是走了過去: “你要掛號嘛?再過五分鐘就要結束門診了哦?!?/br> 小少女有些不自然地后退一步,臉上神色緊張,過了半晌,才輕輕點頭。 察覺她的局促,余君藥不自覺放柔語氣:“是自己身體不舒服嘛?爸爸mama呢?” 她有一雙圓眼,瞳色很黑,怯生生看著余君藥,用極輕地聲音說:“我一個人?!?/br> 說完,她低下頭,側身避開余君藥,像是逃離般往門口走。 余君藥察覺到她的異常,猶豫片刻還是追了上去。 她拉住小少女的手:“需不需要我陪你,身體不好的話得看醫生,是哪里不舒服呀?我們先掛號?!?/br> “我想看婦科?!?/br> 小少女的聲音細弱蚊蠅,如果不是恰好四周寂靜,余君藥大約聽不清。 余君藥有些意外,回頭對她笑了笑:“你看看我身上的工作牌,是哪個科室的?” 小少女一愣。 “是準備看中醫婦科還是西醫婦科?看中醫的話掛完號可以直接去我診室?!?/br> 小少女咬了咬唇,片刻后輕聲說: “我想你給我看?!?/br> “好?!?/br> 余君藥幫小少女掛了號,醫??ㄉ巷@示她的名字叫周涵,十四歲。 她帶周涵到自己診室后闔上門,才問她具體是什么不舒服。 她的膚色偏黃,嘴唇亦有些發白,兩頰和額上有少量痤瘡,不知是否是緊張的緣故,說話聲音微微顫抖: “我的月經已經持續一個月多了?!?/br> 余君藥微微皺眉:“有告訴爸爸mama嗎?” 周涵搖頭:“我沒有mama,也不敢跟爸爸說?!?/br> 余君藥抬頭看她,小少女已經眼眶紅紅,咬著唇似在隱忍。 她告訴周涵不要害怕:“身體不舒服要告訴爸爸的呀,是因為不好意思跟爸爸說嗎?” 周涵輕輕點頭,落下兩行清淚。 沒有母親關懷和教導的小女孩,鼓起巨大勇氣才敢獨身放學后,來看這方面的疾病。 余君藥拿起紙巾,為小少女擦拭濕成一片的雙頰。 / 崔翕聞已經到達早上的停車位,給余君藥發了微信尚未得到回應。 他等了片刻,選擇下車進醫院。 冬天的陽光到四點已經式微,顏色卻燦爛得厲害。 醫院外周的喬木修剪干凈,只留下枝干過冬,因此可以穿透交錯的樹枝,隔著玻璃窗看到醫院里面的光景。 崔翕聞一眼看到了一方小小窗內的余君藥。 她微微俯身,掉落的碎發遮住了大半張側臉,但單憑儀態和氣質,他還是認出來了。 她正握著一張疊的方方正正的白色紙巾,為一個看上去年紀還很小的女孩擦拭淚水。 置身室外,似乎也不怎么寒冷。崔翕聞沒有再往醫院里面走,安靜地在原地駐足。 瞧她一點點讓那個女孩止住了淚水,爾后又繼續問診。 他想,穿上白大褂的小余大夫還真是溫柔多情。 第一次見到余君藥,她也穿著白大褂。 當時崔翕聞已經對頻頻相看生了厭煩,爺爺奶奶為他挑選的人選很多,他其實并非個個直接回絕。 林林總總大約見過兩三位,幾乎都是前菜還沒撤下,他便覺得索然無味。 并不是那些女生有什么令他不滿意之處——都是精心教養出來的名門淑女,各方面都不會差的。 是他自己,或許是沒有做好擁有一個伴侶的準備,又或許是因為其他,總之一直沒有遇到一個能讓他點頭的對象。 有一天,爺爺神神秘秘告訴他,這次的相親對象很特別哦,是一位中醫世家的傳承人,年輕有為,可以憑幾根銀針喚醒植物人。 當時崔翕聞聽著并無太大波瀾,見過的相親對象,有擁有自己獨立設計品牌的,有在百強企業做cfo的,事業有成算不上什么。 他說:“我先遠遠去看她一眼吧?!?/br> 要是仍然瞧著不滿意,也好私下說明,免得頻繁拒絕,讓祖父祖母難做。 奶奶同意了,說還是以那枚水頭極好的春帶彩玉鐲為信,要是喜歡,就送出去。 他抽空選了個工作并不繁忙的上午過去。 司機告訴他,余升允堂還在老河古街那頭,不過接下來那段路只能步行了。 單憑這一點,崔翕聞已經生了厭煩,只是答應奶奶的事不好食言,他沒什么情緒地下了車,邁步而前。 司機匆忙停好車,火急火燎地跟在他后頭。 余升允堂的牌匾榆木朱漆,四個大字遒勁有力,緩緩淌出百年藥號的底蘊。 從里頭向外散出縷縷清苦藥香。 他還未進門,司機已經悄悄覆到他耳邊:“少爺,您看,左邊藥房那個,就是余小姐?!?/br> 崔翕聞淡淡瞥他一眼,司機瑟縮了一下,自覺向后退一步。 他這才穿過交織的人潮,去看赫赫有名的小余大夫。 她穿一身潔白的白大褂,領口露出一節同色毛衣,左手拿文件夾板,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間扣著一支筆,一排排從藥柜上指過去,又逐一記錄。 再往上,是她一節纖細的脖頸,和皮膚白到幾乎透明的面龐。 看上去無悲無喜,又清又冷,像尊玉面的冷觀音。 他擺了擺手,讓司機去車里等他。 良久,到余君藥轉身上了二樓,只留下一個影影綽綽的背影,崔翕聞才無聲離去。 那時候他想,看著還算順眼,不如就她了吧,省下許多麻煩。 那時候他還以為,面無表情的小余大夫,出門診的時候也一定絕對冷酷。 / 月經不斷的情況,嚴重程度可大可小。近年來中醫婦科也多與西醫檢查相結合。 了解過周涵的具體情況過后,余君藥遵循衛生院的規則,先開了b超檢查以排除異常出血等因素。 小少女年紀還小,連掛號都難鼓起勇氣,她便親自帶她去買水,喝到可以做腹部b超后再陪她去做檢查。 此時已經到下班的時間,負責做b超的醫生看見余君藥領著患者姍姍來遲,面色很不好,但礙于余君藥不是本院醫生,沒多說什么,讓周涵進去。 做完檢查,排除危險因素,余君藥結合剛才了解到的情況,心中也大致有了方向,帶周涵回到診室把脈。 推門而入時,她隔著玻璃窗看到了站在外面的崔翕聞。 她這才驚覺已經過了下班時間,面帶歉意地用口型說:“抱歉,等我一會?!?/br> 崔翕聞看清了,說“無妨,慢慢來”。 周涵舌紅、苔少、脈細數,加上月經情況,典型的腎陰虛之證。 余君藥結合她的體質,一邊寫方,一邊問: “你有微信嗎?” 周涵搖搖頭,說沒有:“爸爸怕影響我學習,只給我買了能打電話的老年機?!?/br> 余君藥笑:“沒關系,老年機就行,我把我的電話號碼抄下來給你。接下來煎藥吃藥有什么不知道的,或者身體還有什么不舒服的,吃完藥沒能止血的,都可以打電話給我。我先給你開一周的量,如果可以的話,一周結束之后最好能繼續來開藥,那時候我不一定在楓渚鎮,你可以先打電話問問我?!?/br> 周涵眼眶又漸漸紅了,余君藥寫得專心,沒能及時發現,繼續說:“雖然生的病不嚴重,但也要告訴爸爸。生理期方面的不舒服,和頭疼發燒,感冒咳嗽都是一樣的,不需要覺得難以啟齒。更何況是爸爸呀,無論是哪里不舒服,他都只會擔心你,照顧你,直接告訴他就好啦?!?/br> “可是...”周涵想說,她的爸爸固執守舊又大男子主義,一定不會愿意陪她來看病的。 她的話還沒說出口,門外傳來兩道敲門聲,接著被推開。 余君藥抬眸,看到的是一個穿著工服的高大中年男人,他像是明顯松了口氣,喊了聲:“涵涵?!?/br> 小少女錯愕地回頭,不敢置信道:“爸爸,你怎么來了?” “你的醫??ㄌ畹氖俏沂謾C號,掛號和檢查我都會收到短信?!?/br> 男人簡單解釋,又問余君藥:“醫生,周涵怎么了?” 余君藥說:“小女孩在青春期,月經不規律,沒有太嚴重的問題,但是需要吃藥治療,不然容易貧血?!?/br> 男人面色不太自然:“不嚴重就好,這方面我不太懂,有什么要注意的您直接告訴周涵,我全力配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