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窗簾靜靜遮擋午后的陽光,卻還是溜了幾綹光束從底下的縫隙溜進來,不大不小的教授研究室里朱教授是個很有個性的男教授,帶著一副金邊的眼鏡看上去很俐落,卻穿著休間的寬褲和短袖,花白的頭發從發根生出一些白,其他地方被他人工渡了一點年輕的黑上去。他的指間在自己的筆電鍵盤上飛快的敲擊,時不時用馀光去看那兩個背對自己的身影。 文淵的好成績和家境讓他自然而然地將這個有意增加研究經驗、也賺點外快的學生收入麾下,而曉逢當時求他的樣子他如今記憶猶新,總是那么中庸,也許透過一個權威去提攜他,會有些突破。朱教授隔著鏡片想著,卻不想過問兩個大男孩的話題,僅只是默許了他們在工作時間寬坐片刻、說話。 曉逢無精打采的模樣他還不想插手,另一方面文淵的過分客氣也需要磨練,正也是為什么他撿選了這樣兩個差異甚巨的學生作為工作伙伴。他們身上都有彼此欠缺的。 他們身上都有彼此欠缺的。 曉逢趴在桌面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翻閱英文雜志和文獻,文淵自書海抬頭、一早就發覺了那種異樣,沒來由地他感覺理所當然。當初落入情海有多沉溺、如今的消沉甚至分割就會有多消沉。文淵轉了轉電腦椅面向他。 「怎么了,跟女朋友吵架了嗎?」 曉逢像洩了氣的皮球,說話也提不起勁、病懨懨的需要治靈魂的處方。他哭喪著臉轉頭看向文淵,還是那個不溫不火的笑容,總是那么從容,好像一切俗塵都不會沾染他那樣。 「算是吧,有點不歡而散?!?/br> 「因為什么事情沒有共識嗎?」 他沉默了一下,文淵的話很溫潤卻很銳利,他突然感覺到自己擇友的標準還是那樣相似,卻在戀愛上栽了個跟斗。直來直往,不在灰色地帶里跳舞、不在模糊的云霧里迷走,即使他大而化之,只怕那個有所隱瞞的模樣也讓他的焦慮和猜疑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讓他心慌、又讓他心煩。他的提問剖開那個乾燒的瓶子,觸及就會燙熟指尖,也算是沁著白煙的、算是小小散熱。沒有共識,輕輕巧巧幾個字有千金重,沉進眼底就會發疼、發痠。 「她一定對我有所隱瞞,我很確定……也許我根本是被玩了?!?/br> 文淵望著他,內心也跟著五味雜陳,他需要將某一塊心底還沒有明朗的地方切割開來,才可以好好正視他。把自己切割開來,某一部分同情、某一部份戲謔、某一部份……疼惜,他似笑非笑地拍了拍曉逢的背。 「也許她有自己的苦衷?很多事情知道了,就不是原本那一回事了?!?/br> 曉逢突然直起了身版,像是反駁著無形的隔閡那樣賭氣: 「什么苦衷我不能跟她一起分擔……我能想到的就是我根本是小王?!?/br> 文淵聽著又因為那個陰霾又彆扭的表情發笑。 「你不要亂想,女孩子都很難捉摸的,不是嗎?」 曉逢因為他的評價而陷入回憶,無論是突然答應的見面、初識那個時而笑、時而皺眉的模樣,還有在氛圍之下突然變得溫柔又強勢……這是矛盾的描述,他很清楚??偸悄菢訜o法捉摸的,連同當下的困窘。從肺里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文淵的話沒來由地讓他舒心,也許因為他給的一個很合理的藉口、也許因為他總是那么溫柔、又直接。 背靠上椅背、稍稍仰望著天花板,文淵忽然被亮起的手機螢幕召喚了回去,曉逢只是順著他歸去的方向看見那支手機被他攥在手底,模糊的印象在他腦海里重和、然后變得鮮明。 文淵的手機上也有一道由角落延伸的裂痕,和當時紙鳶離去之時摔落的手機相似──他不會看錯。 他將手機摀在耳際,曉逢收回了目光,奇異的念頭卻在他腦海里盤旋不滅。假如、假如,只是假如,文淵就是紙鳶。不住地又看向身邊的人,那個低低在筆記本上記下字跡的側臉、那個同樣無時無刻都使用靜音的手機,相同的型號、相同的裂痕。他被自己的唐突給震懾,怎么會有這樣的直覺去將兩個人想在一起。 他不懂自己,只是愣在原地、進退艱難,為著這種近乎瘋狂的想法而感到羞恥又罪惡,又為這個尋得蛛絲馬跡的線索而狂喜。有時迷惘至此,就算掉下懸崖也算得償所愿。 忽然急促的呼吸和心跳是癲狂還是生理反應,他理不清。 整個下午他心神不寧著,闔眼就見那個倩影,張眼就是文淵并肩身側。曉逢感到混亂,感到措手不及。寒冷由腳底竄了上來,但他試著溫暖自己。他向亞杰撥去電話,晚一些約在學校附近的酒吧門口。 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的情節是不是太過信賴命運、太過夸大。 街邊的霓虹錯落在行人的側臉和肩膀,無形的重量強加在每個城市臉孔上,落下皺紋和黑斑,不知不覺的時候。曉逢無法停止的來回踱步,好幾次門鈴響起都不是熟悉的臉孔,甚至錯身而過幾個男人妖嬈地向自己拋媚眼。但曉逢無暇思考目的地的動機和線索,滿腦子直觀地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幾近失戀而要喪失神智。 「喂?!?/br> 亞杰喚了他,領著他往下走了兩個街口在轉角處靠著圍欄,他從口袋里拿出菸、叼在嘴邊,然后點燃。曉逢對于這個行云流水的動作感到驚訝,他從沒想過自己的室友其實有菸癮,從未對自己目光所及以外的地方多留精神。某一種發自愧疚的開關忽然被撬開,無預警闖入的羞赧讓他一下又不知道該如何描述稍早尷尬的相處和突發奇想。 「怎樣?你不說我要回去了,我酒要退冰了?!?/br> 「欸,不是啦,我覺得我好像發瘋了……?!?/br> 亞杰從薄薄唇瓣向空中吐出煙。 「我覺得,阿淵是不是就是紙鳶……唉算了,別管我、當我沒說?!?/br> 亞杰又向空中吐出菸,煙圈消散,他沒有急于反駁這個說法。 「我比較了一下他們的照片,真的……有一點像,可是阿淵本來就是帥哥,可能長得帥、長得漂亮的人大概都有差不多的比例吧?還有他們的手機是同一個型號的,上一次鳶鳶和我見面的時候摔了手機,我今天看到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裂痕也在阿淵手機上……啊、算了,就說我一定是發瘋了,最根本的他們一個是女生一個是男生,怎么可能是同一個人?!?/br> 他不斷建立學說又推翻,亞杰只是聽著他說、一次又一次吸進尼古丁、又呼出清澈。沉默著讓行人、車子呼嘯而過,掩蓋某些沾灰的思緒。亞杰才開口重復了他說的話: 「……是啊,一個是女生、一個是男生,怎么可能是同一個人?!?/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