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野和花朵
夏夜晴朗也悶熱,紗窗上壁虎靜止不動,聽著屋里石野的呼吸聲,夜燈從房間的角落散發出微弱的光,隨著靜謐的蟬鳴和夜間動物窸窸窣窣蘇醒,微弱的光也彰顯了它精巧的生命力,一旦眼睛適應了夜的黑,那點光亮便也足夠甚至刺眼。石野平躺在床上,均勻的呼吸和這個寧靜的夜交相呼應,說不出誰是誰的主宰。忽然石野輕哼一聲,窗上的壁虎快速地移動了幾步便又停了下來,繼續觀察事態的變化。石野被眼皮覆蓋住的眼球快速的轉動起來,身體也輕微地顫動起來,壁虎沒有再移動,它在靜靜觀察床上這個男人。石野喉頭發出沒有節奏的聲響,如同在費盡力氣搬動重物,不得不靠發出聲音支持自己的源源不斷地發力,身體的抖動并不明顯也沒有節奏,雙腿蹬直,兩只腳僵硬的勾了起來。壁虎仔細觀察著男人的一舉一動,錯過了兩三只飛在身邊的蚊蠅。漸漸地,石野平靜下來,呼吸再一次勻稱,身體松軟,垂落在床上,仿佛剛才發生的變化都是一場夢。壁虎依舊一動不動,等著天邊露白,空氣中有了露水的味道,似乎就是一眨眼,壁虎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石野再一次顫動起來,比夜里那一次更劇烈些,額頭滲出大顆的汗來,身下的床單也被汗液浸濕,身體挺直,仿佛他要用盡全身的力量。鬧鈴響起,石野忽的從夢里驚醒,他直直瞪著雙眼,在回味夢里的畫面,悵然若失地長吁了一口氣,才回到了現實當中。他看了眼表,五點整。 自從和路明斷了聯系,石野很少夢到胸前帶痣的女孩了,但是這天夜里,她回到了他的夢里,依舊在石野的身上起伏騰躍。石野翻了個身,發現枕巾、床單都被汗漬濡濕,尤其身下一片粘稠。他疲憊地坐起身來,倆腿自然岔開,身體放松的弓著,眼睛向下看去,像一個少年在某一天早晨發現了屬于自己驚天秘密的時候,既匪夷所思又驚慌失措,他無法理解她的出現有怎樣的預兆,或許他只是從身體到內心都在思念一個人吧。 石野打斷了自己的思緒,他知道路明或許不會再出現在生活中,他便沒必要總是沉浸在一種悵然若失的情緒中。隨即他快速翻身下床,把床單放進洗衣機,自己也在淋浴下清醒許多。一杯咖啡、一個雞蛋、80個俯臥撐,再一次簡單的淋浴。石野滿足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上半身的線條依舊清晰,作為中年人的他,保持著緊繃的曲線和塊兒狀的肌rou,他對自己感到滿意,再看看這張臉,清晰的下頜輪廓看起來還是個莽撞的青年,眼角的細紋卻使他更顯成熟和穩重,這樣內在與外在對沖的交融,倒成了中年石野獨有的魅力所在。他用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略作思考,涂上剃須皂,用刮胡刀小心翼翼地把下巴和兩腮的胡茬刮掉。須后水是海洋的味道,不是咸腥的,是想象中海風飄逸捉摸不定的味道。 今天,他和花朵約好八點半在傳媒大學門口見面,陪她去參加特長生面試。石野站在衣柜前仔細端詳。純棉、牛仔,白色、黑色,深藍色,這幾個詞幾乎可以概括石野衣服的全部特點。他拿出一件白色純棉襯衫,一條直筒挺闊的仔褲,很久沒有和花朵這么大的女孩打過交道,石野希望自己不要在一群年輕人中格格不入,但又不想丟失作為中年人的特性,他希望自己在其中是入流且真實的。 他打了輛車,提前三十分鐘就到了大學門口。石野拿出手機看了眼表,滿意的點了點頭,他喜歡做事情扎實穩妥,從身體到情緒都不急不燥,從容不迫是他對優雅最基礎的理解。 來參加面試的少男少女從石野身前走過,他們身上帶著一股青春的粗糙,這和中年人的粗糙卻又不同,青春的粗糙是冰淇淋里的劣質奶油,是藝術餐廳里的大綠棒子,是薰衣草莊園的邊角雜草,向往浮夸和閃亮,卻浮游在影子里自得其樂,青春的粗糙同時又帶著蠻橫,無知是他們的護甲和美德,理解時間的存在卻又感受不到它的流逝,驕縱著赤裸著奔向幻覺里的美麗新世界。而中年人的粗糙是真的粗糙,是失去細膩的現實生活,是被砂紙打磨的顆粒感,是膠片相機里的畫面,天馬行空是羞恥的,無知無畏是猥瑣的,真實地裸露是道德和美好的。石野站在一旁觀察他們,他們也在經過石野身邊時投來親切的目光,畢竟在眾多燥熱的年輕人中,石野從內而外散發著清涼閑淡的氣息??雌饋?,大家都很享受彼此的存在。 “石野叔叔!”遠處傳來呼喊,熱烈甜美,帶著風和云,也可能暗藏電閃和雷鳴。 石野一愣,他很久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聽到自己的名字了,這讓他略感尷尬,但很快便提醒自己,即將面對和相處的是一個十八歲正值花季的花朵,要盡量習慣她們的熱與烈。石野撇嘴暗自笑了笑自己,笑了笑上了年歲的心境。 朝陽初升,花朵從陽光中跑來。石野手插在屁兜里,略向前探身像在躲避刺眼的陽光,曲著眼睛想看清那個蹦蹦跳跳的小鹿。一片森林之中,濃密的樹葉形成一片一片的陰沉角落,只有一個空隙,陽光便不假思索的直射進來,那頭小鹿就在光下,追著光奔跑,跳躍,歡快地忘記所有煩惱。石野看著她,竟不知覺地笑了起來,周身都感到放松和愉悅?;ǘ浣K于來到了身前。 “石野叔叔讓您久等啦,您到了怎么也沒告訴我呀!”花朵歪著頭,歉意中帶著些許嗔怪,似在撒嬌。 石野這才看清六年未見的花朵,已經與當年判若兩人。高挑的身姿,修長筆直的雙腿,短裙包裹著挺翹的臀部,形成分明的線條,平坦的小腹微露,上身碎花的一字領上衣收緊在腹部靠上的位置,鎖骨突出,一條馬尾辮利索的扎在腦后,健康的膚色搭配精致的五官。倘若花朵走在人群中,石野是不會認出她來的,但他會任目光追隨,這么健康、自信的女孩兒,閃閃發光,有誰不會想多看一眼呢? “沒事兒,習慣早到。你好,花朵!”石野掩不住地笑著看向花朵,言語扎實冷靜,眼里帶著寵溺和欣賞。心里不禁贊嘆,這是青春的模樣啊,真好! 石野和花朵走在大學校園的甬道上,清晨的陽光斜灑下來,穿過兩側的梧桐樹葉,落影斑駁。打在人的身上、臉上,游動著,是時光的列車徐徐經過,這一站是花朵微嘟起的嘴唇,下一站就是她小鹿一樣圓鼓的眼睛,石野腦海中響起希臘女作曲家eleni的tovalstougamou,跳躍輕盈,合上花朵歡雀的談笑,流動的樹影,石野手插在兜里,心卻變得輕飄飄軟綿綿。石野走在花朵略后半步,花朵自顧自地聊著生活和理想,時而斜側著身子想得到石野的呼應,時而干脆面對石野大步后退著行進,石野無力捕捉少女的輕吐,他把眼前的聲光神色只當做一幅不可多得的藝術品,渾然天成,撼動人心,哪怕早一步,便靜得乏味,晚一步,斜刺的陽光又不夠柔和,剛剛好的花朵,剛剛好的美,時間是可以被意念cao控的吧,石野有些分心,他分明感知到時間留在光影中的痕跡變得緩慢而悠長。 “石野叔叔,謝謝您陪我來,本來我還挺緊張的,但是有您陪著就覺得放松了?!被ǘ浜鋈幻鎸κ罢径?,認真地說著感謝的話。 “何來緊張?”石野笑了笑。 “我一個理科生,來考編導專業,感到有些風馬牛不相及啊?!?/br> “哦?你是理科生?不過,看你的整體氣質,我以為你報考的是播音主持?!笔坝牣惢ǘ渚谷皇抢砜粕?,但很快就被自己的理智壓倒,只是偏見作祟。 “是呀,我喜歡數學,物理和天文,它們有一種秩序的美,還有一些神秘,似乎我向深處走去,能洞見更廣闊的世界。同時我也著迷探究真實的東西,撥開表面,看到一些規律或者一些……”花朵說起這個話題忽然變得嚴肅起來,眼神里是銀河的廣袤與深邃。 “一些什么?”石野暗嘆女孩清新單純外表下一顆琢磨不定的心。饒有興致地想要走到深處一探究竟。 “一些不堪?或者一些不容世俗有悖常理的……層面……”說到這里,花朵嚴肅的表情中透露著少許心事,但一閃即過,如果不是石野敏銳的洞察,恐怕它就流于空中,隨著梧桐樹的清香飄遠了。 石野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他恍惚中似乎看見了花朵的門,但是又無法接近,他聞到清馨中混雜著其它氣息,說不上的一點點壓抑籠罩在石野和花朵的上空,“她的門關上了?!笔澳X海中回蕩起夏嵐求助時的話,那我能否靠近呢?能否打開呢?此刻,石野對面前這個天真爛漫又略帶神秘的姑娘充滿了好奇,超越了只是想幫助夏嵐的好奇。 花朵見石野陷入沉思,趕忙挽起石野的胳膊,拉著他說:“咱們快走吧,面試要遲到啦!”語氣又輕快起來,仿佛那些略帶沉重的話題未曾談起,轉瞬即逝間,人們分不清哪些真實發生了,哪些只是頭腦中的異響。 第一場是才藝展示?;ǘ潆S著另外九個考生一同進入了偌大的舞蹈教室,教室的一邊依次列開五位評審老師,另一邊是面對場外的巨大落地窗。同學們在場內的表演一覽無余,有的學生上臺進行了朗誦,有的學生表演了獨角戲,還有的學生帶著樂器……石野站在遠離等候人群的一個角落,觀察著落地窗里一個一個默片,還有評審老師的細微表情,老師們掩藏著自己的豐富細膩的情緒,嚴謹管理著表情,以免給學生誤導,但是他們逃不過石野的眼睛,他樂于對這些細微之處進行揣度,這是他平日觀察行人姿態的一種延伸。 舞蹈教室外人聲嘈雜,各處候場的學生在和家長交流著在不同面試過程中的感受,一股緊張的氣氛包圍著這片狹小的空間,石野避到一角,仿佛置身世外的觀眾,眼睛緊盯著舞蹈教室內的一舉一動,此刻花朵緩緩走到舞蹈教室的中央,一排評審老師的前方。石野和落地窗之間穿行的人絡繹不絕,但在石野專注的目光中,他們都并不存在。世界上只有他,一層玻璃外的花朵,花朵四周從木窗外射進來的光?;ǘ涫裁磿r候換的衣服?石野看著一身黑色緊身舞蹈服的花朵詫異地想,真是個很獨立自由的姑娘啊。 花朵的馬尾高高盤起,把五官襯托得更加精致和小巧。雖然隔著一層玻璃,石野聽不到屋子里在放什么音樂,但他看著花朵緩慢的伸展,柔軟的閉合,輕盈的跳躍和猛然間爆發的力量又瞬時收縮起來,腦海中想到了nathaliemanser的那曲fairies。她的力量蘊含在舒展的體態中,只在最需要的時候能看到爆發的一刻,眼睛里帶著憂傷,眼神沒有看向評審獲得討巧的認可,而是完全沉浸在舞蹈當中,沉浸在音樂的節拍里,沉浸在肌rou的張與合,沉浸在跳躍時踏起的灰塵中,石野看著花朵的舞姿,竟也傷感起來,時間再一次凝固,眼前晃動的行人停下了腳步,像一尊尊雕塑暫時屈從于時間的停滯。石野穿過僵化的人的叢林,向落地窗靠近,他被莫名吸引,他看到一只鳥在絕望里瀟灑游弋,一塊冰在灰燼里掙扎融化。石野想更進一步,但被一層薄薄的玻璃阻隔,那玻璃能透光,能看見美,看見花朵,但他就是走不過去,觸不到,他明白這樣的宿命是屬于自己的,如同極光的變幻多姿永遠無法觸及。 石野讀懂了內心泛起的波瀾和憂傷,他的頭抵著玻璃,閉上了眼睛。在黑暗中那個破碎的舞蹈的鳥兒懷揣著秘密飛向了腦海的深處、遠處……從晨光中初見花朵,到此刻灰燼中翻飛的鳥兒,石野感到自己在一步一步走近森林中的木屋,他聽見腳下堆積的落葉發出窸窣的聲響,聽見心跳在沉重而有節奏的敲擊,那里一半藏著恐懼,一半藏著期望。木屋就在那里,用整片森林的聲響召喚石野將其打開。 花朵雀躍蹦跳著從舞蹈教室出來,已經又換回了一字領的碎花上衣,從那只憂郁的飛鳥變回了花朵,教室外依舊人頭攢動,穿過來來往往的陌生人,花朵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遠處角落的石野,低調挺闊。石野似乎心有靈犀一般朝這邊看來,和花朵的眼神撞個滿懷,露出毫無中年人質感的燦爛笑容,花朵被這么燦爛的陽光澆灌,躲閃著來來往往的陌生人,向石野跑去。石野展開雙臂,擁抱了榮歸故里的飛鳥。 “恭喜你,花朵?!笔皥远ㄓ辛Φ穆曇魩е膭詈团d奮。 “結果還沒出來,您怎么就恭喜上了?!被ǘ渎杂行邼?。 那只沉郁而熱烈的飛鳥在石野腦海中揮之不去,它飛翔或停落,盤旋或鳴叫都在燃燒著自己的生命,熱切奔向……死亡!石野思緒掠過,驚覺不妥,但這死亡的訊號已經蔓延開,散布在神經的節點。 “因為……我看到了……生的力量,不,生命的力量?!笔翱焖侔才胖朕o,掩蓋著隱憂和不安情緒。 花朵聽聞,右側嘴角輕提,似笑非笑,溫婉中帶了一點點心事?!澳闯隽宋椅璧咐锏木?,這真是值得記住且美好的一天!” 石野看著眼前的花朵,剛剛這一笑像極了夏嵐,深邃的眼睛中埋藏著無盡的秘密和憂傷。 “剛剛這神情,真像你母親?!笔翱粗ǘ?,仿佛看著夏嵐。 花朵眼神躲閃了一下,用一個敷衍的笑結束了話題。 花朵從此變成了石野的跟屁蟲,常常下了課就去咖啡廳找他。石野看書、寫字、觀察、思考,在腦海里構建復雜咸腥的故事,考察歷史的可信度,比較同一題材不同作家作品的特色,琢磨一道菜用冰糖上色和用綿白糖調味的細微差別……他走在街頭和書籍的巷道,有時平坦開闊有時逼仄嘈雜,無論哪一種面貌,在石野看來都是自我之外的真實生活,都值得流連或至少打一聲招呼。他相信作為人,精神世界的縱深足以淹沒頑強的信念和意志,需要跳脫出精神之外,捕捉自身外存在的細節,帶著煙火氣的溫馨或者雞毛蒜皮的爭論。石野坐在咖啡廳的老位置,從午后到黃昏,他自成風和海的漩渦,龐雜的涉獵與思考形成巨大的能量場,讓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格外穩定和安靜?;ǘ湎铝苏n就坐在他的身旁,完成作業、閱讀書籍、很少交談,兩個人在各自運行的軌道上自得其樂又互相默默影響?;ǘ溆袝r叼著筆看向窗外,思維的宇宙此時浩渺激烈,石野一抬眼看到專注地花朵,一幅美妙的少女圖便展現在眼前,和四周明晃晃的燈光,開懷大笑的臨桌客人,初上的華燈形成強烈反差,那么沉靜,但石野又仿佛能從她閃爍的眼睛中看到星際間球體碰撞的火花和碎片,它們被一顆晶瑩的眸子阻隔,每當這時,石野總產生強烈的好奇,這個令夏嵐苦惱的姑娘,你的腦海中有怎樣深不可測的奧妙呢?有時花朵會尋著目光看向石野,兩個人相視一笑,并不言語,這是他們之間的默契,在各自的小宇宙中遨游吧,炸裂吧,歡心或落寞吧!石野從花朵的身上看到了孫武的“靜若處子,動若脫兔”。好奇之余帶著憐愛。 那天,石野讀書有些心不在焉,早已過了下學的時間,花朵沒有來,這讓石野心緒不寧,一會看看窗外,一會又迫著自己讀幾頁書。他發現了自己被牽動的心思,閉上雙眼,沉穩的呼吸調動起身體的覺知,一呼一吸分明緩慢,石野在呼吸間努力讓自己回歸自我,不受牽制,當他數到第102下呼吸的時候,周圍的一切才再一次安靜下來,石野大腦的思路才變得暢通和清透。他的手搭在書頁上,干凈的指甲,修長卻并不纖細的手指,關節處深重的紋路,石野盯著這些紋路,把手蜷起、張開,再一次蜷起,張開,紋路在每一次活動的過程中都毫無懸念的深重、甚至更加清晰,如同一棵老樹的年輪,一圈一圈,一道一道,抗拒不了,這是大自然的恩典,啟示渺小輕浮的人類,終有一死的秘密命運。石野想到這些,平靜了許多,他需由衷接納死的命運,才不至被眼前的虛妄和貪戀啃噬,悸動的心緒才不會讓自己感到羞恥。他重又回到書中,繼續讀著博爾赫斯對太空旅行的奇特論述。 “石野叔叔,我想和您說說話?!笔白屪约浩届o下來后,完全投入了書里,不知過了多久,花朵竟站到了眼前。石野順著聲音困惑地抬起頭,花朵慌張的站在眼前,仿佛剛剛從哪里逃脫出來,馬尾辮的兩側頭發零散的垂著,有幾根還橫掛在顴骨上方,石野站起來想幫花朵把頭發捋順,手略抬還未至胯,便落了下來,又覺不妥,順勢指著對面的椅子,說了句“坐下說吧?!?/br> “石野叔叔,我們走走吧?!被ǘ溲凵裰敝钡乜粗?,一動不動,語氣堅定。 石野這才想起來看了眼表,八點半。 “你……吃飯了嗎?”石野隱隱感到花朵剛剛遇到了什么事情,或者和夏嵐吵架從家里跑出來了?這樣突然的出現,令石野很擔心。 “還沒……”花朵可憐兮兮地撅起了嘴。 “走,我給你做點兒吧?!笔肮麛嗟匾獛Щǘ浠丶?,他想或許借此機會能好好解開他們母女的心結。 走在路上,石野簡短地給夏嵐發了信息:花朵在我這,放心。 夏嵐很快回信:放心了??偺砺闊?。 街上路燈和霓虹都很明亮,下班的人已經歸家,晚歸的人都踉踉蹌蹌,石野和花朵漫不經心地朝家走去,一路也沒有說話,石野不想揣度更多內容,她在等待花朵準備好,向他傾吐。 飯后,石野和花朵坐在客廳的餐桌旁,燈火通明,石野剛一進門,就把家里的燈都打開了,似乎這樣,才能讓他感到恰當和安心。 “石野叔叔,你平時在家也把燈都打開嗎?太亮了吧” “亮一點好啊,亮一點看得清楚?!笔岸Y貌的笑了笑。 “嗯,亮一點好!您知道么。在我上高一的時候,有一年夏天……”花朵仿佛陷入了回憶,自顧自的講起故事。 石野認真地看著花朵,聽她說著話。 “那天特別熱,因為是課外班,我穿得也不多,晚上上完校外數學課都九點半了,我想趁熱打鐵干脆把練習題做完再走好了?!?/br> 石野隱隱感到,即將有很重要的事發生在這姑娘身上。 “數學課的老師和您年齡差不多大,個子不高,戴個黑邊的眼鏡,平時說話聲音也不大,還總是笑瞇瞇的,我總暗下管他叫小笑眼兒老師?!被ǘ湔f話的樣子就像在回憶一段美好的往事。石野心想,恐怕是我多疑了吧…… “大家很快就都走了,我自己坐在位子上,那天的題做起來很順手,只有一道題我怎么也沒有思路,這時小笑眼兒老師進來了,問我為什么還不走,我說有道題做不出來,正著急呢。小笑眼兒老師便笑瞇瞇地沖我走了過來?!被ǘ涞难凵駶u漸看向窗外的黑夜,仿佛那里正播放著自己回憶里的畫面,笑容也隨著眼神離開了這間屋子。 “他沖我走了過來,蹲跪在我的身邊,親切地問我哪道題不會,我渾身一激靈,感到一陣冷風吹進來。當時我太緊張了,也不敢動,給他指了指我不會的那道題,他……” “他怎么你了?”石野嚴肅地焦急地詢問。 “他把手放在我的腿上,一邊輕輕地拍打,一邊說這道題老師上課講過了,是不是沒有認真聽講。不過因為他很喜歡我,愿意重頭再給我講一遍,但是要我報答他?!?/br> 石野感到渾身的血液都沖到了腦子上,他很久沒有過這么憤怒的感覺,他按捺著內心想要殺人的沖動,盡量克制自己聽花朵把話說完。 “我感到氣氛不太對,也很害怕,不敢動也不敢說,只是點了點頭?!?/br> 石野冷峻地直直盯著花朵,內心已經翻江倒海,手在桌子下邊攥成的拳頭崩出了青筋。 “小笑眼老師左手指著卷子給我講,右手……右手……順著我的大腿向裙子下邊摸去……”花朵看著石野的眼睛,這句話說得很慢,很輕,很柔。 石野突然感到大腦一片空白,理智已經完全馴服不了身體和憤怒,狠砸了一下桌子騰地站了起來?!八F在在哪?你mama知道嗎?”連續的問題脫口而出,每一個字都帶著仇恨。 花朵眼神突然溫柔起來,天真地仰頭看著石野,左手托腮,咪咪笑了起來。這讓石野感到有些措手不及。他讀不懂花朵表情里的內容,更加困惑。 花朵不緊不慢地說:“石野叔叔,你相信這個故事嗎?” 石野不知所措,剛剛強烈的激動和惱怒讓他頭腦發麻,四肢冰涼,轉瞬的變化更是像是一柄長劍刺穿心臟。大腦已經完全失去了正常思考的功能,被花朵言談撥動,如上天入地般浮游在了一片混沌之中,看不清過去,聽不懂故事,認不清自己復雜的情緒,更不認識眼前的少女——花朵。 花朵仿佛看穿了石野艱難迅疾的心路,靠在椅背上酣暢淋漓地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不停歇,上氣不接下氣,沒有終點,回蕩在通明的房間,穿透出去,整個夜空都是花朵放肆的笑聲。 石野像個陽痿的男人,低垂著頭,看著已笑不自知的花朵。作為男人、作為石野叔叔、作為石野、作為成熟和理性、作為夏嵐的同盟……石野混亂一片,無法思考。 花朵漸漸收斂起肆無忌憚的笑,仰頭看著表情復雜的石野,拉著他的小臂,溫柔地說:“石野叔叔,你別生氣了,我錯了?!?/br> 石野頭腦里刮起了驟風,飛沙走石,方圓百里,塵土飛揚?;ǘ湓浀脑庥鍪欠裾娴陌l生過?即便這是個編造的故事,她講述時惆悵和復雜的眼神那么真實,類似的場景或傷害是否也存在?在戲謔的表面她的內心世界到底什么樣子?邊界在哪里?我,石野,為什么會這么憤怒?只是出于正義嗎?石野想到此處,感到不寒而栗。正義這個詞對于石野來說太遙遠了,這只在中學品德書中常被提起的語匯,很久沒有出現在他的世界,對于混沌不堪的人類社會,石野盡量規避這些政治正確的旗號和標語,它們太沉重也太龐大,石野內心的天枰只承受得起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的自我審視,它們不宏大,不高貴,不美好,只能將它們歸于不那么貪婪,不那么虛偽,不那么十惡不赦而已。在不能窺見真相和全貌的時候,石野從來都是冷靜理性和邏輯清晰的,此時情緒的失控,本身就暴露出了超越道德感的人性的一面……石野閉上眼睛,他感到自己即將在暴風之后尋找到風起的源頭…… 他的小臂感受到來自花朵柔軟的手指,它們通過皮膚表層的神經刺激到石野的大腦,思緒被打斷,他睜開雙眼,看著一雙剔透的溫柔的眼,石破天驚一般理解了“占有”。他仿佛走到了情緒的源頭,但這個地方是一片禁地,他膽怯地抬起手臂,從花朵的指尖滑過,匆忙走到窗前,看著窗外的燈火,還有窗上自己的臉,它如此蒼白和蒼老,千帆過境,回天乏力,過去的是歲月,留下的只有獨自嘆息,才是屬于他的真實的生活。 石野從風暴中艱難脫身,長長地嘆氣聲蓋過了窗外的黑夜,低聲說了句:“你沒受傷害就好,我不生氣,叔叔送你回家?!蓖Π蔚纳碜送蝗惶艘粯?,佝僂著,怎么看都是個老頭的樣子。 花朵像一只犯了錯誤的小動物,安靜地跟在石野身后。她原以為自己精心鋪墊和設計的一幕順利展開,能讓自己快樂一些,但此刻夜幕中石野頹唐的背影和剛剛房間里帶著紅色血絲的石野的雙眼都讓她無法如愿。她想上去抱住他,但夜太黑了,花朵感到自己迷了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