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局
飯局是在南州市最高檔的酒店頂樓。大金鑲邊的紅毛地攤,飛云之上的觀光電梯扶搖直上,從腳踩入軟得像云朵的毛絨里開始,就有一個接一個穿著制度的侍者揚起標準的笑容指引他們往最里面的包房走去。 唐旻正走得速度不快,時不時回頭看眼落在自己身后的謝佳菀。她和平時很不一樣,既沒有浪跡夜場的張揚魅惑,也沒有一個碌碌無為小醫生的平庸。 “我很好奇,你們女醫生是不是都有多副面孔?” 因為理想和信仰把不合時宜的自己壓抑,不管是救死扶傷時的嚴肅還是抽煙喝酒時的放縱,都是真實的她們。 謝佳菀勾了勾嘴角,“大家彼此彼此,誰能想到旻哥西裝革履的樣子,真有幾分商業精英的感覺?!?/br> 唐旻正笑出聲,放慢腳步和她并肩。 “其實我還想知道,那晚她跟你說了什么?” 謝佳菀很快就反應過來,對上他的視線,故作思考兩秒,一字一句的說:“器、大、活、好?!?/br> 侍者把門推開,鋪天蓋地的談笑聲瞬間席卷了走廊的靜謐。里面的裝潢更是夸張,進門的酒柜擺滿了上世紀珍藏至今的酒,掛在衣架上一件件高檔次的西服大衣,事業有成的金字塔人士腕上的手表、指上的大金扳指,在最上空水晶吊燈下閃爍刺眼光芒。 唐旻正的到來引起一陣熱烈歡呼,大家扭頭和他說話,七嘴八舌,根本聽不清楚誰是誰。 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些人的眼光都落在他身后的女人身上。 正對著門口靠進落地窗的位置,梁從深只微微抬眼,又垂眸專注點煙。他身邊的女人是唯二假意不關注轟動的人,抬手拿了酒盅,詢問梁從深要不要再添一點。 女人天生對同性有著更大的敵意和深刻的警惕,直到聽到有人按耐不住問唐旻正女人的來歷,譚思才抬頭去打量謝佳菀。 “我的一個朋友,最近在醫科大進修。這是區人民醫院的王副院?!?/br> 雖說介紹她時不帶任何名頭,可話是從唐旻生嘴里說出來,那些個大領導都從座位上站起來和謝佳菀握手。 她雖有些不適應,但卻能得體從容回應,不謙卑也不自傲。梁從深透過云霧看她,合體的黑色小香風裙,細長的脖子上搭配著閃耀的鉆石項鏈,精致不張揚,長發隨意搭在肩上,恰到好處的妝容把她的美貌展現到極致。 因為父親是領導,所以她從小就經歷過這種場合。雖然她自己是個草包,可不是沒見過世面,不像唐旻正或其他男人以前帶過來的那些女人,局促又拼命展示自己,反倒弄巧成拙。 她絲毫不怯場倒是讓譚思有些意外,心里頓時產生了巨大的危機感。謝佳菀的出現,讓她不再是全場唯一被關注的女性。 聽到王副院“咦”一聲,隨即激動又不確定的問:“你是不是敬文的女兒,小謝?” 謝佳菀頓時愣住,所有人也都停下來,就連剛拉開凳子準備落座的唐旻正都頓了頓。 “是?!彼龂肃橹卮?,仿佛在此之前建立的自信從容一朝之夕全都毀滅。 “這不就對了嗎!這位就是新州人民醫院的謝院千金!” 王副院拍大腿提醒身邊的人,所有人恍然大悟,紛紛向她訴說自己和她父親的淵源。 南州和新州相隔不遠,又都是一個體系上的高層領導,眾人談起彼此都能說出個一二三來。 梁從深靜靜注視不知所措又焦灼的她,心底冷笑一聲。 她從小最討厭的,就是別人提起她的院長父親。因為她覺得這些人所有熱情的意圖,都不是出于對她本人的興趣。 可她有什么資格厭惡排斥。她不求上進,沒有成績,沒有地位,如果沒有謝敬文,她連產生這種情緒的資格都沒有。 唐旻正“靠”了一句,十分震驚,邊擺弄自己的碗筷邊說:“看走眼了媽的?!?/br> 梁從深淡淡瞥了眼他,“你什么時候多個朋友?” 見他語氣不善,唐旻正回過神來,笑嘻嘻地邀功。 “人是給你帶的,別把我說得這么不夠情分。怎么樣,夠漂亮吧,絕對是你的菜?!?/br> 梁從深不為所動,摁滅手中的煙,只問:“你們怎么認識的?” “泡吧認識的,還能怎么認識的?!碧茣F正隨口一答,沒注意到身邊人眼中熊熊燃燒的烈火。 “坐到思思身邊去,你們是同齡人,有話聊?!?/br> 說話的是譚永同,某醫藥公司的董事長。譚思是他女兒,剛從英國留學回來。 聽到父親的話,譚思展開一個甜美笑容,拉開身邊空著的座椅。 “小謝姐是吧,咱們坐這兒,煙味兒少?!?/br> 語氣里是肆無忌憚的嬌嗔和埋怨,幾個大男人和老男人笑得無奈,不一會兒又投入他們的話題中去。 謝佳菀不自覺看了眼譚思身邊的男人,老老實實坐過去,畢竟在這里也沒有她選擇的余地。 只有唐旻正恨不得和她調個座位。他是真覺得這小妞和梁從深的磁場合得來,不然也不會貿然把她帶來。 可事實證明,他的確是一個在哪里眼光都很毒辣的人。謝佳菀不僅是院長千金,沒給他丟面,而且他明顯感受到梁從深這小子心里的波動。 只不過他沾沾自喜的同時不知道,梁從深內心的波動并不是面對一個異性涌動荷爾蒙的悸動。 那種純粹熾熱的付出,他從前已經完全交付出去,卻被人踐踏。 “小謝姐,你也是醫生?” “叫我佳菀就行?!?/br> 譚思點點頭,笑起來時彎成月牙,“佳菀姐,怎么想到要學醫呀?男人就不說了,女生學醫多累啊?!?/br> 她看起來不過二十三四歲,堅持叫“姐”,謝佳菀也認了,只是她的問題的確讓謝佳菀有些為難。 抬眼的時候,看到所有人都用期待探尋的目光盯著她。 今天在場的人基本都是醫療界的,而且她來的本意,就是為自己來日的仕途踏出第一步,總不能說,她其實并不喜歡這個專業。 “耳濡目染吧,我爸爸mama都在醫院工作,所以我從小就對醫學感興趣?!?/br> 說得臉不紅心不跳,大概是因為這樣的話當著太多大人的面說過太多次。所有人滿意頷首時,她卻唯獨感受到側方有個輕蔑的目光。 她的確心虛,將他完全移出自己的余光。 譚思撐著下巴看她,“原來是這樣,我爸媽曾經也都是醫師,怎么我就沒有喜歡上醫學呢?” 謝佳菀有些驚惶,一時有些不知該怎么回答。只聽那邊譚永同爆笑,“你們瞧瞧我這個女兒,得了便宜還賣乖?!?/br> “什么嘛,當初我要學設計,可是你們點頭的?!弊T思半撒嬌半埋怨地瞪了眼譚永同,似乎在抱怨父親在這么多人面前讓她下不來臺。 譚永同寵溺地頷首,順著女兒的話:“唉,孩子有自己的喜好和選擇。我和她媽是想讓她學醫,可她死活不樂意,干脆就隨她去吧?!?/br> 身邊的人剛才還在夸獎謝佳菀女承父業,可這會兒都上桿子去和譚永同說:“學醫不好,女孩子干醫更是累。你看思思現在學設計,不也給你們二老爭光?!?/br> 謝佳菀嘴角的笑維持得有些苦澀,端起酒杯潤了潤嗓子。 譚思又扭頭和梁從深說話,唐旻正也閑不住加入進去,他們都在英國留學過,有共同話題。期間,梁從深也很照顧譚思,有時候她夾菜,他就聆聽旁人的同時不忘用手給她定住轉盤。 不難看出,譚永同這幾位老前輩對梁從深很是滿意和欽佩。他就是這場飯局的焦點。 謝佳菀其實也沒有被忽視,譚思偶爾也會扭頭和她說話,王副院看起來和謝敬文關系不淺,也沒少照顧她??伤麄兞牡么蠖喽际且恍┥虡I生意上的話題,偶爾涉及一些器械、藥品,她才勉強聽懂。 可還是要打起精神聆聽他們所說的每一句話,不像以往有謝敬文和劉芝秀在的場面,她只用顧著吃,偶爾回兩句話就行。 他們喝酒的次數很頻繁,除開幾個男人單獨喝白酒的時刻,每一次謝佳菀都要站起來應和他們的碰杯。 她酒量其實很好,可今天不知怎么的,兩盅紅酒下肚,她就已經覺得胃燒得火辣,頭也暈,腦也脹。 思緒漸漸有些游離,她百無聊賴地聆聽譚思興致勃勃地和她講述自己的專業,在英國留學的經歷。 豐富多彩,熱情洋溢,謝佳菀偶爾注視眼前這個青春正當的少女——臉上是明媚自信的飛揚,被保護得不染世俗。謝佳菀心里發酸,又無比羨慕。 有時隱約察覺到有道目光冷冷淡淡又帶著疑云濃霧的注視自己,她也會假裝沒看見。你看吧,人就是這么矛盾,事實也永遠是這么殘酷。 在她鼓起勇氣要往前走的時候,才發現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根本不會在意她的決定。 期間,三三兩兩的男人結伴出門抽煙放風,謝佳菀覺得身體實在難受,朝唐旻正打了個招呼。 “別嘛,你平時不是很能喝?沒多久了,再堅持一下?!?/br> 唐旻正安撫人的時候倒是很溫柔,怪不得榮樂昕那根倒刺能甘愿和他周旋這么久。 他中途又回來一趟,專門給她和譚思點了果汁和冰鎮水果,照顧得體周全后才出去。 譚思忽然問謝佳菀:“佳菀姐,你和他怎么認識的?” 她眼中帶著探究,卻隱藏得很精明。謝佳菀也不稀罕戳穿她的心思,只說:“朋友的朋友,在一起玩過幾次,一來二去就熟了?!?/br> 譚思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不再說話,拿叉子去挑選心儀的水果。 滿屋子的男人出去后,包廂的煙味淡了許久,謝佳菀也感覺沒這么難受了。大概過了十來分鐘,門再次被打開,鋪天蓋地的笑聲撕扯著人好不容易安頓下去的耳膜。 “是晚生的錯,大不了我多罰幾杯!” “得罰,罰你把我們之前喝過的量都補回來?!?/br> “譚叔,這可有點狠?!?/br> 謝佳菀身形僵硬,卻還是顫抖著抬頭看向門口,火光電石間,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男人穿金戴銀,一身得體精致的湖藍色襯衫,頭發梳得整齊,露出光滑的額頭。小腹微微挺起,可四肢和體型卻是瘦長有型。 “我們這些老頭子說不算,讓從深和旻正評評理?!?/br> 梁從深從背后拍了拍路軒文的肩,俊朗的臉上挑起散漫的笑,“誰讓你姍姍來遲,沒罰你把剩下的酒干完都不錯了?!?/br> 一句話引起氣氛高潮,路軒文心有不甘,調打著梁從深:“好啊,你這小子,看我怎么把你喝倒?!?/br> 話音在追尋梁從深的目光落到席間穩穩坐著的女人身上那刻戛然而止,路軒文愣了愣,在謝佳菀閃爍眼神挪開前歪了歪腦袋,心里盤旋起無數的雜念。 最終塵埃落地。 對于他而言,不過是兄弟昔日的一個風流往事,其他的他都記不起了。 氣氛有些微妙,梁從深似乎也注意到了路軒文好奇的目光。那小子明顯是想調趣卻又礙著他冷淡的態度而拼命抑制。 梁從深不為所動,若無其事地坐回去,伸手夾了兩塊涼拌牛rou墊肚子。謝佳菀也是偏著頭,視若無睹。 陌人,陌人,路軒文這刻才明白,什么叫最熟悉的陌生人。 最終,他自己笑出聲,又忙著去應付別人,一場只存在于他們三人間無聲的久別重逢就這樣落下帷幕。 隔了幾秒,梁從深還是忍不住側目,卻看到她臉色蒼白,雙手藏在桌布下,抖動的頻率和幅度帶動著高腳杯里的紅色液體。 他有些茫然震措,一時分辨不出心里的情緒。從前她就不喜歡他的一群狐朋狗友,尤其是路軒文之流??稍儆憛?,再厭惡,總不能時隔多年后再見,是這般見了厲鬼般的恐懼和憎惡吧? 有人提議舉杯,嘩啦啦的聲音沖散了他心底徒然升起的一絲懷疑。 散場時,已經臨近十二點。 從包廂走出來,絲絲冷氣灌進肺里,謝佳菀把大衣剛披上,還沒有在體內留下溫度,毫無預兆地打了幾個冷顫。 受到榮樂昕的囑咐,唐旻正想把自己的大衣脫下來給她披上,她卻像觸電一般彈開,聲音冷到極致。 “別碰我?!?/br> 這股莫名其妙的傲勁,倒和那個女人很像。唐旻正吃了癟,輕笑一聲,擺擺手走到前面。 電梯里,她靠在角落,透明的玻璃,離蒼涼冰冷的夜空最近,仿佛一個后退,就會墜入無限深淵。 還是被男人們的高談闊論包圍,她頭痛欲裂,抱緊自己,卻用含著紅血絲的眼睛穿過幾個厚實的肩膀,死死地盯著路軒文。 透過前面的反光板,梁從深長身而立,看到人群最里面的瘦弱身影。一身黑衣,仿佛她與夜色交融,孤獨又自持的倔強,是他看慣了的樣子。 譚思邀請他下個月參加她的展覽,他公務繁忙,不敢輕易應允,卻還是給了女人一絲希望。 落地時,她走在最后面,也無人在意。他一一和他人道別,然后放慢腳步。 卻真的如夢如幻般聽到她微弱卻沒有感情的呼喚。 “梁從深……” 他克制著心里的軒然大波,轉身居高臨下的看她。 她忽然扯著嘴角笑了笑:“你看不起我,你還是看不起我??晌乙餐瑯涌床黄鹉?,看不起你們……” 聲音越來越小,像是云端漂浮的塵埃。說完,他皺起的眉頭還沒聚攏,就看到她身體一斜,如弱柳扶風。 伸手攬住她,滿懷的溫存和嬌弱。他同樣喝了太多的酒,心被溫水浸泡過。 “你喝多了?!?/br> 經他提醒,她忽然有些崩潰地捂住臉,肩膀止不住地顫抖。 無法抵擋住他厚實懷抱里的溫度和安全感,她厭惡這樣沒有骨氣的自己,卻雙腿發麻,如同今晚身處一個不屬于她的花花世界,讓她力不從心的絕望,無法滋生出更大的勇氣推開他。 “我想回家……” 她嗚嗚咽咽,最后只斷斷續續湊出這一句話。她就是這么怯懦,這么虛偽,討厭優越家庭給她帶來的種種桎梏,可在經受挫折的時候,還是第一時間想逃回去,受盡庇護。 而這些,懂的只有他。 疼……好疼…… 他如夢初醒,低頭看她痛苦猙獰的表情,“哪里疼?” 話剛問出口,他其實什么都明白了。她從小就不好好吃飯,吃也吃些垃圾食品,上了大學更沒人管,薯片、泡面當正餐,胃的毛病從來沒停止過。 他把她攬在懷里,四周除了侍者,已經沒有別人。好像時隔了無數個日夜,他終于能夠再次光明正大地擁她在懷。 撥通司機的電話,語氣緊迫,“把車開過來?!?/br> 她沒有過多的掙扎,像是完全失去了意識,只是依靠著融入血液里的記憶去分辨眼前的這個男人是否值得信任。 把她放進車里,讓司機把溫度調高,他靠在真皮座椅上,整個人也松懈下來,靜靜地感受著手臂上的重量。 他原本該為此感到慶幸,可一想到那次在四汀門口,喝醉了的她同樣隨便就依附在另一個男人的懷中,他所有的沾沾自喜就蕩然無存。 也許是車廂太安靜,安靜得讓人生怕聽到什么能夠火速割裂心口的聲響。他讓司機打開電臺,最小聲,不算激昂的旋律。 “多少人愛你遺留銀幕的風采,多少人愛你遺世獨立的姿態,你永遠的童真赤子的期待,孤芳自賞的無奈。誰明白你細心隱藏的悲哀,誰了解你褪色臉上的緬懷,你天衣無縫的瀟灑心底的害怕,慢慢滲出了蒼白……” 怎么會是這首歌。 眼前浮動過都市的霓虹閃爍,婆娑搖曳的樹影斑駁,雪花飛揚,和凜冽的風譜奏出一首只屬于夜的舞曲。 車輪卷起滾滾塵囂,快速變化的光影,讓人仿佛置身遙遠的年歲。 那時青春正好,無畏無懼,四個熱愛音樂的女生在聚光燈下演唱。 她為此自己編了一段小提琴進去,日夜加練,連國慶假期他們難得的獨處時間都犧牲進去。 到了她們大學匯演的那天,他逃課坐了一個小時的飛機趕到禮堂,坐在臺下看她們的演出。 事后,他們在學校的花園親吻,在cao場迎著冷風坐了一晚上。 其實他很希望能聽到她唱。 可是那個扎著馬尾的女孩嗓音更加柔美卻有故事感。她們宿舍四個人,各司其職,將所有觀眾帶入了一場夢境般的老電影。 手背有濕熱的液體。她或許在夢中,又做了一個夢,夢到那段消失殆盡的美好歲月和已經不復存在的人。 ———— 下章吃ro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