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委中xue
三千院和天香苑當然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地方,可是在三千院處處都有著天香苑的味道。 無一不妥當,處處皆周到,可是就是讓牧野渾身不自在。 「請用茶?!够ㄇ罢埬烈白谔梢紊?,自己在沙發中間坐下,然后把電腦拿了過來。 「怎么像是心理治療?」牧野舒舒服服倒在躺椅上,以她半躺的角度方向根本看不見花前。 「相談的本質,也是希望打開人的心結?!?/br> 「要是沒有心結呢?」 花前笑,這笑聲有幾分真摯:「是人都有心結。就像是只要是身體就有病痛?!?/br> 「心結我沒有,腰痠背痛倒是很多,非常期待等一下的按摩?!?/br> 「你喜歡你自己嗎?」花前問。 牧野頓了頓,想起昨天問這個問題的人,她還沒回答呢,就不在了。 「我生活不算平順,但也沒什么大風大浪,身體算是健康,有幾個朋友,不覺得有仇人?!鼓烈罢f:「我沒什么不滿?!?/br> 「三千院的客人,都為了尋求改變而來...您五行不缺,是平順無風浪的命格,無大成就也沒有大挫敗。但您氣貌清貴,氣場強大非池中之物?!够ㄇ皢枺骸改悄窍胪椒猜飞献吣??還是往不凡道上去呢?」 牧野看九九忽悠別人多了,自帶過濾器,聽不懂的神神叨叨根本無法輸入到她腦子里:「我覺得現在就挺好,保持現況就好?!?/br> 「那么感情?事業?有什么所求?」 「順其自然?!?/br> 「普通的松筋活絡,不需要來三千院,外頭的好師傅很多。既然來一場體驗,總要把整套流程都走一遍?!够ㄇ昂苡心托?。 「如果說是有所求,我想求知?!鼓烈叭滩蛔⌒α耍骸肝疫@個人其實挺無知的,矛盾的是我還很好奇,什么都想知道?!?/br> 「想知道什么?」 「真相呀!比如朱效天的死因?!?/br> 花前也笑了:「好咧,那您所尋求的,就是知道。牧野小姐真不是個俗人?!?/br> 「你終于叫我名字了,把小姐去掉就更好了?!?/br> 落了一室靜,牧野半瞇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發現四角有著菊花的浮雕若隱若現,聽見花前寫字筆尖落紙的刷刷聲,茶香很輕地繚繞。 要是忘記了她為調查謀殺案而來,要是忘了小虎嗚噎的表情,這幾乎就是歲月靜好的寫照。 「然而,千金難買不知道?!鼓烈昂鋈徽f。 刷刷聲頓了頓,花前說:「也有客人所求是忘掉,可惜這不是三千院的能力范圍?!?/br> 「還有三千院無能為力的?」 「太多了?!够ㄇ暗穆曇粲悬c朦朧,然后又是落筆的聲音:「水主智,傷官食神;土為信,正印偏印。求知道,花前為牧野小姐開的方子是「水來土掩」,以細水長流為局,引后土常澤為果?!?/br> 「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么?!?/br> 「會知道的?!够ㄇ拜p笑。 這笑聲讓牧野莫名緊張,眼睛睜大從躺椅上猛地站起來。 牧野轉身看花前,卻見到剛剛沒看到的這面墻上有一首詩。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br> 花前停下書寫,順著牧野的眼光,輕聲說:「朱先生送的,說是出自他摯友的墨寶?!?/br> 「哪個大師?」 「沒落款,我也沒好意思多問。您也喜歡書法?」 「我不懂這些,但這看起來殺氣騰騰的?!?/br> 花前沉默一低頭,牧野想起朱效天死于非命,看來失言了。 「黃巢的詩,有氣勢很正常?!够ㄇ昂芸烊绯R恍?,然后半彎著腰,以謙恭的姿勢請牧野出門,看不清臉上神色。 牧野搓手問:「那,接下來去哪?」 「五樓,請跟我來?!够ㄇ笆稚夏弥痪砑?,走出房門時投進了一個墻上小銅管里。 「這是什么?」牧野問。 「剛給您開的方子,這銅管會送上五樓,給相應的同事依方子準備療程。療程約為兩個半小時,依我看整套療程要走八次,這等您體驗完再決定吧?!?/br> 牧野瞄一眼銅管,心想這還真是個謀人寺呀,機關算盡,還沒開始呢就先說療程要幾次。 自己明明一看就是個窮人,但或者他們算計的是九九呢?為了九九不管多舒暢,打通兩百次任督二脈,牧野鐵了心是不會上鉤的。 五樓的格局隔間和二樓雷同,她被帶進中間的房間,兩個梳著髻的女按摩師,一個黑衣服一個黃衣服。房間一邊的墻角有水潺潺流過。 「土主中央,北邊用活水制衡。黑為水,黃為土,這兩位按摩師本身即是相應屬性,對您所求大有益處?!?/br> 牧野再怎樣裝作鎮定也驚訝的看著花前:「這么快?」 就算按摩師是他們隨手一抓換個衣服就上的,中間的房間北墻引活水這種事,上個電梯就辦好了? 花前指了指別的墻角:「暗渠都安置好的,不過就是開個水龍頭的小事?!?/br> 牧野暗罵自己見得世面就是少。 「這是后土床,土水混合製成,按摩師會替您開始療程。我就在門口等著,有什么不適叫我一聲就是。我先回避?!?/br> 兩個按摩師都不說話,幫牧野脫掉衣服,扶著她趴上床,兩人溫暖的手就在她背上涂抹精油。 精油的香氣很淡,若有若無,兩人四掌在她背上沉穩地畫著太極圖般旋轉。 節奏力度搭配渾然天成,互補輕重緩急,這邊才剛覺得透著痠,那邊就柔柔散去力度。 肌理間竟收藏著這樣的天堂妙境,皮膚居然能傳遞這樣的滋味上心頭,牧野第一次大徹大悟,錢真是個好東西。 身體猶如小舟在她們掌心悠悠蕩蕩,意識飄飄散散,但似乎從未如此清醒。 無立足境,方真清凈。牧野想起偶爾見過的一句話,原來真正的禪機,是躺著按摩才算真清凈。 整張背被按到由內至外透出熱暖,舒服得像是融化了一樣,溫水里的青蛙大概也不過如此。 想到溫水煮青蛙,牧野想起自己來的原因,肩膀一緊張,兩雙手就游至肩胛骨到后頸一帶施力,不由得又放松下來。 「如果再來,還是你們二位嗎?」牧野問。 門外花前的聲音傳來,異常清晰:「可是有什么不滿意嗎?」 牧野一抬頭,看見墻上有話筒,看看兩個斂首低眉的按摩師,看來他們是不能和自己聊天的了。 「非常滿意?!鼓烈芭炕卮采?。 「每次療程,方子會因應需要稍作改動?!够ㄇ暗穆曇舸Χ?。 牧野閉嘴,四隻手兵分兩路,一雙由腰往下,一雙在小腿而上。當下往上的一雙手壓上膝蓋后側的時候,牧野腿一陣麻痛,喘了一口大氣,肌rou不由自主繃緊。 「委中?!拱葱⊥鹊陌茨熼_了金口,手上仍是繼續推拿。 牧野想開口問什么意思,張口卻是抽泣,一摸上臉,手上都是淚。 花前的聲音又傳來:「委中xue,在膝蓋正后方,腰背委中求,按摩這個xue位,感覺不適或是平常夜間小腿會抽筋?也可能腰背肌rou太緊張?!够ㄇ吧晕⑼A藥酌?,才繼續說:「三千院按摩手法獨一家,不少客人在觸及某些xue位時有大小不一的反應,喜怒哀樂不能自已。委中,委而取之,人的委屈鬱結憂傷凝結于此xue。日積月累攢著難受....一旦釋放,有客人吼叫數分鐘,也有落淚不止的?!?/br> 牧野只覺源源不斷的心酸苦澀從五臟六腑涌來,一部分的她被情緒沒頂,另一部份的自己旁觀分析。 張潔祺的不幸太新,她自問自己哭著的不像是單單這件事。 回溯此生樁樁件件的求之不得,層層疊疊所有不如意的事,甚至再加上孤兒的身世與童年,都不至于到這樣厚重的悲愴,壓著她喘不過氣來。 這錐心之痛是從何而來?牧野想破頭也想不通,只知道不???。 那雙手離開委中xue后,牧野才慢慢喘過氣來,她大概痛哭了幾分鐘吧,但因為劇烈,即使停下了還是抽噎有口難言。 按摩仍然照既定的節奏進行,她們請她翻身躺下,溫熱的手掌讓每一寸經絡活絡起來,從未如此鮮活地跳動。 牧野沒有再說什么,花前也安靜得像不在一墻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