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你能抱抱我嗎
李敘安慰人的方式很笨拙,像是第一次看見同伴哭的孩子,只管把手上所有能給的零食都給出去,每給一樣就說一次:「你不要哭?!?/br> 說要切蘋果給她吃的時候,發現冰箱里沒有蘋果的時候。 說要下樓去買蘋果的時候,說他很快就回來的時候,買了一大袋蘋果回來的時候。 削皮的時候,切塊的時候,把盤子端到她面前的時候。 每一個時候,他都一直不停地在說:「孟耘,你不要哭?!?/br> 孟耘早就沒哭了。 眼淚不見蹤跡,眼眶甚至消了紅,若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哭過的跡象,可是他還是一直說,用著同樣溫沉和緩的口吻,無比謹慎地反覆說著。 「我沒有哭?!菇舆^叉子時,孟耘又重申了一遍。 「好,你沒有哭?!估顢⒁仓貜退男?,不曉得是在配合她還是在說給自己聽。 孟耘知道他有多努力。 在他所知的范圍里,他正在盡最大的努力,想平息她的悲傷。 褪去光環與桂冠以后,他不過是這么平凡的一個人,甚至比她至今所見過的每一個人都還要來得單純真誠。 但是這樣的他,竟被逼著把自己演繹成螢光幕前萬眾期待的模樣。 不管是被權力編織的謊言摧毀信仰的她,還是被迫活在謊言虛構而成的框架里的他,這世界好像只是在用不同的方式告訴他們,生命的本質就是謊言堆砌出的高塔。 它用少部分人的痛苦,去換取了最大多數的幸福。 她不禁想問:他們做錯了什么? 他們是究竟做錯了什么,才被選為被犧牲的那一方,而不是被成就的多數? 五年前,母親病逝以后,孟耘一直以為自己只剩下一個人,過去這些日子,不論遇上什么困難,即使再煎熬再痛苦,她也都咬著牙獨自撐過來了。 她知道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理解她的靈魂之上承受了什么樣的重量。 她甚至告訴自己,她不需要任何人,她只要有自己就夠了。 如果她只有她自己,這世界就再也沒有辦法拿與她相關的人來傷害她,放聲指責她的不是,大張旗鼓地撻伐她的存在。 結果這么孤單的路走著走著,她竟然碰上了放下身段安慰她的人。 她突然好慶幸。 好慶幸遇上他的那一晚,她最后選擇拉住了他,拉住了選擇放棄而站上高臺的他。 也許,從現在開始,她不用再是一個人了。 「我爸當年在那場火災里死了?!?/br> 孟家祖輩都是警官出身,孟耘的曾祖父是日治時期的巡佐,祖父也繼承衣缽當上警察,卻在一次緝拿強盜通緝犯的過程里意外殉職,原先也打算投身警界的孟忠弘從而聽取母親建議,改報考消防人員。 作為警察世家,孟家家教甚嚴,從小就得讀四書五經,孟耘小時候聽她父親說,爺爺還在時,早上四點就得晨起打坐,學怎么靜心,晚上九點就寢前還得再來一遍。 小時候的孟耘無比慶幸,她只在相片里和爺爺打過照面。 除了遵循禮道、修養身性外,家族榮耀也是孟家至為重要的事。 老家的書房里有一面墻大的玻璃櫥柜,里頭放著各式各樣的獎牌紙狀,上頭落款的名字開頭全都姓孟,當中孟耘掙來的唯一一個位置,是國小三年級時參加作文比賽拿下佳作的獎狀。 她父親還在念警校的時候就拿了好幾面獎牌回來,什么名次楷模都有,后來當上消防員,也是月月被評為模范隊員,更年年代表他們分隊去競爭全市模范消防員的殊榮。 她國小六年級那年,父親終于拿到那只刻有鳳凰像的琉璃獎座,開心地帶著一家三口去牛排館慶祝,還買了她從三年級開始就一直許愿說想要的文具組當禮物。 她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得獎以后局里給她父親放了三天的榮譽假,那三天,她父親日日接送她上下課,夜里更陪著她入睡。 那是她人生里唯一一次和父親相處超過二十四小時的光陰。 然而,不過一年的時間,他過去二十多年的辛勞與奉獻,所有的光輝與榮耀,都在那場大火里被燒燬殆盡。 一夕間,他的靈魂從最高的榮譽殿堂折翼,被貶為罪無可赦的死囚。 那夜過后,孟忠弘三個字,成了警消之恥。 「所有人都說,是我爸的錯。很可笑吧?」孟耘垂下眼睫,笑了聲,眸里荒蕪一片?!负τ俺鞘Щ鸬娜瞬皇撬?,可是全世界卻都說,他是殺人兇手?!?/br> 趨吉避兇是動物的天性,當大火來的時候,哪個人不是想著要跑? 「可是我爸說消防員不能這樣,消防員的職責是把每一個受困的民眾從事故現場里救出來,努力地維持他們的生命徵象,好好地把他們送到醫護人員手中?!?/br> 「當所有人都在逃的時候,他裝備穿著,氣瓶背著,長官一聲令下就往火場里衝。在幾百幾千度的高溫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靠著微落的燈光去找那些來不及逃跑的人?!?/br> 「每當他的家人需要他的時候,他都不在身邊,可是只要電話一來、警鈴一響,他二話不說就會出發。因為他說,那里有人需要他?!?/br> 「像他這樣把陌生人的命看得比自己還要重要的人,怎么會是殺人兇手?」 「像他這樣的人??」 呼息哽窒,女孩子低著腦袋,好不容易回復清亮的眼逐漸染上水霧,背影蒼白。 她又哭了。 李敘下意識自椅子上起身,像不久前那樣來到她身旁,又一次蹲了下來。 視線里忽然出現他的模樣,孟耘一怔,就感受到他的掌腹輕捧住了她的臉,邃深的眸里浸染了無數的不知所措。男人用著卑微不已的聲音,「不要哭?!?/br> 「孟耘,不要哭?!?/br> 求她不要哭。 又一次見他這樣,孟耘反而悸動了。莫名的。 她不是個愛哭的人,在父母都離開她以后,她已經很久沒有掉過眼淚。 因為她知道,從今以后,不會再有人一聽見她的哭聲就回頭,一看見她的眼淚就伸手,用擁抱、用安哄,溫柔地在她耳邊,一次又一次地說:「孟耘,不要哭?!?/br> 在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以后,第一次有人這樣。 慌張的,無措的,謹慎的,低微的,不敢用力也不敢大聲的,要她別哭。 她抬起手,像他一樣,小心翼翼地撫上他側顏。 「李敘,你能抱抱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