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出了月老祠,方思雨給常遠買了棉花糖、水果糖,拉著他在舞臺前找了空余的小馬扎坐下。 常遠不好好老實坐著,偏偏像沒有骨頭一樣舒服地靠在方思雨肩上,一邊吃棉花糖,一邊說:“哥,翔山廟會并不表演現代風格的流行音樂,而是表演這邊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民間音樂歌舞,比如秧歌、踩高蹺、舞獅子,還有花鼓、震天鑼鼓,此外,還有YC獨特的琴書和戲曲劇種,但是你也看到了,周圍全是老爺爺老奶奶,現在小孩都不愿意看這些東西?!?/br> 方思雨嘆息:“現在生活節奏快,尤其是城市里,在工作上稍微不注意慢了一點,或是一個應對策略未及時提出,公司就會面臨被市場淘汰的可能。在這種情況下,人們沒有時間和精力花大量的時間聽中國傳統節奏較慢的歌舞戲曲?!?/br> “對,我小時候還跟著奶奶看這些,大了之后再也沒看過?!背_h想起小時候和奶奶搬著小馬扎,就是坐在這個位置。 “你看慢節奏咿咿呀呀的昆曲曾經輝煌一時,現在卻成了非物質文化遺產,遺產遺產,其實也就是彌留之際,稍有不慎,就會永遠消失,這對學術界是不可挽回的巨大損失。抖音快手一類的段視頻app的出現,正好適應了現代這一種快節奏的模式?!?/br> 常遠點頭,繼續順著他的話說:“其實還有一個原因,鄉村遺留之音向來被瞧不起,被很多人認為是低俗且土里土氣的音樂,有一段時間我也不喜歡這些東西?!?/br> 鞭炮聲驟然響起,這意味著表演即將開始,常遠雖然還沒膽小到連鞭炮聲也怕,但仍故作害怕,一頭扎進方思雨懷里,方思雨知道阿遠是故意的,也不點破,反而捂住常遠的耳朵。 直到鞭炮聲停止,常遠才紅著臉、慢吞吞從方思雨懷里扒拉出來。 方思雨對常遠說:“阿遠,當今音樂學術界最為注重的一件事就是迫切建立中國民族音樂學派,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汲取原汁原味的民間音樂,將鄉間遺音帶出國門,登向世界高雅之堂是必須要做的一件事。你現在打開手機錄音,將一會表演的所有民間音樂歌舞全部錄下來,回去之后再整理材料并寫報告,同樣,我也會以身作則,視頻音頻一起記錄,并做報告,這就是一次簡單的田野考察,任務清楚了嗎?” “是,老師!”常遠不敢再撒嬌,因為此時不是可愛的小雨神哥哥,而是嚴厲的方思雨老師。他無奈地打開手機,找好角度,準備錄像。 一批游客駐足停留片刻,看得無聊之后,便攜同好友繼續爬山賞菊,一批人來,又一批人走,最后剩下的人大多數是老人,老人家對這些熱鬧的氛圍情有獨鐘。 方思雨和常遠就坐在前排,常遠全程錄像,方思雨則一邊錄制一邊記錄。 這場廟會舞臺表演完,已經下午叁點。在民間藝人收拾裝束時,方思雨親自拜訪了這些質樸的民間藝人,進行面對面采訪,征得同意后,用錄音筆進行錄制。 徹底完工后,已經下午五點,饒是常遠以前再怎么漫不經心,此刻也覺得跟著方思雨老師收獲得滿滿當當。 兩人花半個多時辰登上山頂,站在最高峰,入眼可見,盡是滿山簡單素雅的秋菊,平白生出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避世之心。 這個季節是國慶之日,亦是豐收之日。 常遠奶奶家在連理山種著一大片紅高粱,紅高粱如今在YC縣并不常見,高粱雖被譽為“五谷之精,百谷之長”,但高粱面卻比小麥面粗糙,吃起來不香,久而久之,YC縣極大多戶人家用小麥代替了高粱。 只因常遠爺爺平日愛喝點小酒,奶奶才種了這么大片高粱專門為爺爺釀酒。 奶奶爺爺要去村西玉米地摘玉米,方思雨和常遠則選擇背著砍刀、開著叁輪車去連理山收割成熟的高粱。 常遠坐在叁輪車里,看著小雨神老師背包里的筆記本,疑惑地問:“哥哥,收割高粱還帶筆記本,哥哥該不會是想邊收割高粱邊整理文獻資料吧,山中的信號可是不好?!?/br> “我自是知道信號不好,倒也不用上網,就趁著收高粱的閑暇時間,跟你談談你的叁千字論述?!?/br> 此話一出,叁輪車正好開過一塊石頭地,叁輪車碾壓著凹凸不平的石頭,晃晃蕩蕩,和常遠七上八下的心情不相上下。 常遠知道這一天總會來臨,但沒想到這么快,干干地笑了笑,開始刺探軍情:“哥哥看完我寫的論述后,是無奈多一點,還是開心多一點?” 方思雨還認認真真想了想,倏地冷笑一聲:“自然是生氣更多一點,寫成那樣,也真為難你了?!?/br> 常遠擺弄著手腕上的紅繩,因為是在外面,所以膽子被風吹得有些膨脹:“可是哥哥,我真的是憋不出來一句話了!” “這不是理由,你看沒看書我心里清楚,看書和不看書寫出來的完全不一樣。讓你寫叁千字西周禮樂制度的成與衰,你倒好,寫了篇野史小說,連妲己和姬發之間的恩怨情仇都被你刻畫得栩栩如生,對了,戲劇性沖突寫得不錯,商紂王是第叁者?硬生生把妲己和姬發分開?” “我哪有這么寫!我寫的是姬發為了大業拋棄妲己,還有紂王是不愛江山愛美人的癡情種?!?/br> “繼續說?!狈剿加陱难例X縫里蹦出這叁個字。 “還有,馬克思恩格斯也說了,世界是對立統一的,商紂王的政績在歷史上確實惡名昭著,但從另一方面來看,他對妲己是真心實意的好,愿意為了妲己放棄一切,包括生命?!?/br> 方思雨內心已是氣急敗壞,表面卻微微而笑道:“常遠同學,作為你的專業課老師,我很負責地告訴你,這是嚴肅的學術報告,科學性、嚴謹性、創新性缺一不可,現在你還是學習階段,我不要求你創新,但你最起碼也要把背的東西寫出來。學術研究不是你口中隨便的情情愛愛,你有這份閑心,何不如去寫小黃文?” 常遠被訓得不敢說話,且自知有錯,也不敢瞎逼逼叨。 “回話,啞巴了?”方思雨厲聲道。 常遠立馬正襟危坐:“老師,我錯了,那晚心里不平靜,一直……一直想您來著?!?/br> 這…… 方思雨被噎住了,一直沒有回話,直到將叁輪車停到連理山高粱地外,才冷聲道:“阿遠你記住,我先是你老師,其次才是你愛人,這頓打你是逃不掉了?!?/br> 誰能理解常遠此刻的心情? 愛人是自己專業課老師,又是自己的哥哥,同時,又是圈里自己的揍主,雖然最后一條他沒承認過,但小雨神老師有前兩條的身份,同樣把他壓得死死的,似乎永遠也翻不了身。 常遠,長遠,這名字果然應景。 常遠心懷忐忑地跟著小雨神老師的腳步收割高粱,但小雨神老師已經對他不再冰冷,甚至還謙虛地問他如何收割會快一點,以及收割之后先放地上還是放回叁輪里這種在他眼里極為弱智的問題。 小雨神老師是城里人,衣食無憂,自小與詩書琴音相伴,骨子里端的是文人墨客的高雅之姿,行的是陽春白雪的風韻之事。 小雨神老師自然是沒種過莊稼,所以,不清楚這些農家活兒情有可原。 小雨神老師這種不恥下問的美好品德讓常遠微微有了些膨脹,于是,他拿出小雨神老師訓斥他的勁兒開始教小雨神老師種莊稼。 但方思雨也不急不惱,謙虛認真地聽著常遠解釋這些農務活,并按照常遠的方法進行收割,果然利索了不少。 半個小時過后,方思雨收割高粱的速度已經遠超常遠,行動利落,出手干脆,仿佛真的是做慣了農家活兒的農民。 兩個小時之后,六七行垂著飽滿紅穗子的高粱已經被二人收割至叁輪車,兩人大汗淋漓,渾身濕透,臉上也起了一層太陽曬過的紅暈。 常遠將兩瓶水從叁輪車里拿出來,跑到高粱地給了方思雨一瓶,道:“哥哥,先休息一會,時間還早,也不急,喝點水?!?/br> 方思雨接過水瓶,咕嘟咕嘟喝了半瓶水,去叁輪車放水瓶。 回來時,常遠看到小雨神老師竟提了筆記本,心頭一跳,自知屁股要完蛋。 常遠看了看四周漫過人頭的高粱地,心虛地問:“老師,您該不會要在這兒要對我……那個吧……” 方思雨涼涼一笑:“心有靈犀一點通,看到紅色的高粱穗了嗎,一會兒你的屁股就是高粱紅?!?/br> 常遠撲到方思雨懷里,死皮賴臉地抱住他的腰,仰起頭道:“哥哥,不要!” “放開?!狈剿加暾Z氣淡淡道。 常遠厚臉皮地糾纏著他:“可以輕一點嗎?” 常遠自知這是妄想,沒想到小雨神老師竟然點頭說:“可以?!?/br> 哇塞!小雨神老師竟然說“可以”! “那我可以趴在你腿上嗎?”常遠繼續得寸進尺,這是他夢寐以求已久的挨打姿勢??! “……可以?!?/br> “那可以不打我嗎?” “松開!”方思雨忽然冷聲道。 常遠被方思雨冰冷的氣勢嚇了一跳,自覺地松開他的腰,默默地跟在小雨神老師身后,向高粱地的深處一步步走去。 紅潤飽滿的高粱穗子謙虛得低下頭,隨風簌簌而響。越往深處走,越覺得高粱地無邊無際,前是無止境的高粱,后也是望不見叁輪的高粱。 常遠看著紅撲撲似漣漪晚霞的高粱穗,不禁想入非非,臉也紅撲撲的,不知是羞的,還是高粱的紅穗子反光太陽光引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