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這世上沒有太多事情，能讓宋奕龍打從心底抗拒。仔細想想，都已經到這個年紀，大概只有一件事情是他能避就避的。

    只可惜，他現在人已經坐在那臺黑色進口轎車里，司機往”那個地方”不斷的開，縱然內心有千百個不愿意，卻一點辦法也沒有…甚至連苦笑的心情都無，知道自己現在坐在這輛車里，身分是青龍會的會長，實際上比一個路邊搭的士的小市民還不如。一般人至少可以告訴司機要去哪里、從哪條路比較快，甚至還可以指揮司機，他卻只能一言不發，就算他嘴里有甚么”命令”，司機也只會裝作沒聽見…

    黑色轎車緩緩地來到山坡上一個鑄鐵雕花大門前，慢慢停了下來，等待那扇大門緩緩開啟。車子進入大門后，沿著山坡有一條鋪著水泥的車道繼續往上，過了一個小彎，宋奕龍看見那座再熟悉不過的米白色噴水池。

    在久遠的記憶當中，曾經有個男孩在噴水池里放著許多黃色的橡皮鴨，牽著他母親的手，繞著池邊開心的玩?！莻€男孩，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現在坐在轎車內，面無表情看著窗外的男人。

    轎車來到噴水池后方、一幢花園洋房大宅的暗色木門前停了下來。司機拉起手煞后，趕忙快速的下車，走到后座宋奕龍位置的車門旁，恭敬的將車門打開。

    宋奕龍無意識的吐了一口大氣，總歸得邁出他的長腿，從車子里出來，也聽見司機在他離開車門有段距離后，關上了車門。

    他并不想繼續往前走，但雙腳好像有點不聽使喚，兩三步就來到那扇大木門前。他的雙眼隔著墨鏡，至少可以阻隔旁人看穿他的心情是有多么的不情愿，腳下也漸漸似有千斤重。

    「會長?！鼓鹃T前有兩個穿西裝的年輕人，早在他還沒有靠近之前，就異口同聲、乾凈俐落的對著他鞠躬招呼。

    木門被左右同時向內打開…該來的總是要來，就算這個世界他有多不想參與，眼前那片上了亮光漆的實木玄關地板一路往后通，還是提醒著他跟這座宅子的連結…這里，曾經是他去美國之前所住的家。

    這座宅院比他在海邊的私人住所要大很多，裝潢是他不太喜愛的巴洛克風格，卻都是他小時的記憶。這個家里的一切，其實年年都有專業的人在打理，大概還是他印象中的樣子。雖然長大后踏進這座宅院的次數寥寥無幾，往往還是能發現一些更新過的家具、擺設，甚至小處的新裝潢。

    他不想承認那可能是這座宅院的主人在表達的無聲抗議，因為他向來都選擇視而不見。反正那不是他的宅院、不是他的錢，所以這宅院的主人愛怎么花、愛花在哪里，都跟他沒有關係。

    「會長，老爺子在后花園，您想喝點甚么，我待會幫您送過去?！闺S著他一步步沿著玄關往宅院的內部走入，旁邊有個中年男子的聲音響起。

    「東叔，我這就過去，我喝什么您知道?！顾无三堃贿呎f話，沒有看向那個中年男子，只是稍稍停下了腳步。

    不是他不懂得尊重長輩，但東叔的出現對他來說就是一種壓力，一種連想要在宅院里稍微自由走動一下都不行的壓力。反正，對這棟宅院內的任何人而言，只要是老爺子的事情，其他十萬火急的事情都只能擺在第二。

    秋日里的溫度有些涼爽，難得天氣相當晴朗。宋奕龍經過了宅院內的玄關、長廊，不久就來到在陽光底下，已有些秋天氣息的花園里。

    放眼望去，花園里的人不少，有些是穿著西裝的手下、有些是園丁，有個身材還算高大，年約花甲，發色仍然烏黑的男人，戴著農作用的袖套，在花園的某個角落里蹲著。他身上雖然穿著休間，卻看得出是舒適而有質感的料子和剪裁。從宋奕龍現在站的地方，可以看到他有著歲月刻痕的側臉，想必年輕時相貌相當出色，如今更顯成熟，活脫脫是個舊時代的上流紳士。

    宋奕龍一路從短階梯往下走進了花園，往那個男人所在的位置走過去。待會老爺子看到他，不曉得第一句話又會是什么？

    「瞧瞧，我這些杭菊養的不錯吧？過一陣子又可以跟叔叔伯伯們，一起喝上好的杭菊茶了?！鼓腥讼袷亲匝宰哉Z，但宋奕龍明白，那是老爺子跟他打招呼的方式之一。

    「爸，天氣涼，您穿這樣在花園里，怎么也沒人來幫你加件衣裳？」宋奕龍站在他父親身旁一邊說著，一邊順手摘下自己臉上的墨鏡。

    「老了，不中用了，下人們也就松散許多。說到底，最后還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贡緛矶字睦蠣斪?，一邊笑著回答他，一邊慢慢站起。

    宋奕龍趕忙伸手去扶，老爺子很自然的就將手遞了過去。他身體尚稱硬朗，這點動作也不需要別人攙扶，但下人都在旁邊，總得給兒子一點面子。

    宋奕龍知道應該直視著父親的雙眼，但他卻下意識地微微將眼神往下瞥，盡量不對上宋威那雙仍像蒼鷹一樣銳利的眼神。宋威看著自己的兒子，嘴角堆著微笑，宋奕龍卻沒有辦法感到輕松。因為對他而言，不管宋威臉上是什么表情，他一直想忘記的那些，被父親狠狠毒打的回憶都會不自覺的涌上來。

    「爸，到里邊去吧，東叔已經幫我們泡好茶了?！顾无三堥W避著宋威的話尾，這點小伎倆聽在耳里，宋威也只是笑了笑。

    「去讓點心房把少爺愛吃的點心都拿出來，難得他今天肯抽空來探望我這老頭子，你們可別怠慢了?！棺呱隙屉A梯后，宋威轉頭對著旁邊的傭人說，語氣聽起來俏皮溫馨，宋奕龍卻有些不自在，臉上也毫無表情可應對。

    父子倆在傭人早就布置好的半露天座椅位置上，微側著身面對面就坐。這個姿勢讓兩人大部分的視線，不只能俯瞰著宋家宅院的后花園，還有山下美不勝收的港灣景色。

    宋威的臉上始終是掛著微笑，看來心情不錯。不過，在他還沒有開口說甚么重要的話之前，宋奕龍都不做揣測。

    「爸，您今天找我來，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嗎？」宋奕龍看著傭人們把許多他愛吃的點心一小疊一小疊的端上桌來，心里是愈看愈沉重。

    「沒什么，只是想看看你，看看你最近過得好不好?！顾瓮]特意面對他，微笑著把自己面前的養生蔘茶端起，開著杯蓋慢慢吹散熱氣。

    「我跟寧寧都好，這小妮子還是老愛到處亂跑，倒也不至于出什么岔子?！顾无三埐⒎枪室馔蟤eimei下水，只是他不喜歡父親從不主動提及這個女兒，彷彿一點都不在意她是死是活。

    「先不說寧寧了，你家里面的那個女人，現在怎么處理？」宋威果然沒有太多耐心，也不是要跟兒子間話家常。

    宋奕龍早就覺悟父親絕非是個因為想念，就派人到家里來接他的個性，但任何時候，只要是跟青龍會有關的事情，他們父子就再也不在同一個交集上，以至于雙方的談話，總是你來我往的攻防。到最后，甚至大多數的時間，宋奕龍都不想跟父親談起任何青龍會的事情。

    不過，他跟父親的這些談話也讓他明白，雖然他私人宅子內住著全都是”號稱”對他忠心耿耿的手下，對上了老爺子，難免還是會讓一些比較沒有決心的人，感到莫名的害怕。

    宋奕龍沒有答話，不是不想回答宋威的問題，此刻他腦海里浮出關若涵的身影…從他以sam的身分出現在關若涵面前之后，她在宅子里的生活也出現了很大的變化；至少，她已經不是一個人質，對宋奕龍而言，她現在是病人，所以但凡有能讓她慢慢恢復正常的機會，他會盡量排除任何障礙。

    他能夠告訴宋威，關若涵已經能在他家里自由走動的事實嗎？他很明白那不是宋威想聽到的答案，而且他也沒把握他知道以后，會不會出面干預這件事情，到時候萬一…

    「我們現在沒有百分百能夠談判的條件，這時候放出這個籌碼恐怕不妥?！顾无三堉肋@種回答不能滿足宋威，一時也沒有更好、更不透露任何細節的答案。

    「這個女人只是棋子，任何時候都是可以犧牲的，我們不需要等待談判，現在這個世道，你那些洋派的思想恐怕不管用?！顾瓮艘豢谑Q茶。

    「爸，這我知道，我有分寸的?！顾瓮拿钏庸芮帻垥詠?，都一直試圖要抹滅他在美國所受的那些教育，這也是他父子倆想法分歧愈來愈大的問題點之一。

    但現在，他感到不悅的第一點并不是父親長久以來的瞧不起，而是他并不希望關若涵再受到任何傷害。

    「你要怎么處理那個女人都可以，我只是要告訴你，她是一顆棋子，也不是很重要的棋子，最重要的是你，你要有堅定的立場?！顾瓮@話是面對著他說的，這讓宋奕龍不得不去認真思考：父親到底知道多少他宅子內發生的事情？包括他現在用兩個身分在生活、包括他現在跟關若涵的相處、包括他已經有點習慣在家里看著關若涵走動的身影…

    「我一直以來都是以青龍會的利益為主，這個立場是絕對不會改變的?！顾无三堅噲D在宋威面前，用堅定不容反駁的語氣說著。

    「我都說了，到底還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你怎么做我看不到、管不著，只是想告訴你，如今以你的身分，要什么樣的女人還怕沒有，不必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女人，浪費太多時間?！顾瓮f的，如果是過去的他，肯定不會覺得有甚么不妥，但現在他內心有個聲音在反抗著。

    他說不上來的詭異感覺，他的身邊從來不缺女人，連陳莉嘉還在的時候也是一樣。那時他忙著打天下、穩住這個以他為主的江山，也不覺得那些試圖要接近他的女人，有什么好讓人煩躁的。

    但自從他家里出現一個病人，他的心、他的世界突然就安靜了，沒有什么事情比把她治好更重要，這時候若還有其他鶯鶯燕燕在身旁圍繞，只會更令他煩不甚煩…？

    他想，一定是因為這個”病人”，說到底會生病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做了那件連自己都看不起的事情，那些從沒有過的懊悔和羞辱的感覺，一直不斷的侵襲著他自以為很堅強的信念。

    「老爺子，今天晚上老七要給您燒的這些菜，您看還滿不滿意？」正當父子倆人陷入一小段的沉默時，東叔又像個無聲鬼一樣的出現在現場。

    宋奕龍這時只是喝著茶，并不特別想去聽父親和東叔之間的對話。東叔身為宋威多年來推心置腹的左右手，這種存在對宋奕龍來講，其實就是宋威的眼線，壓根是宋奕龍盡量能不碰就想著不要遇上的人物。

    「哎呀，都忘了老七來了，你也很久沒吃到你七叔燒的菜了吧？」宋威一邊看著東叔遞過來，像是上面有寫著菜名的一張紙，一邊笑著對宋奕龍說。

    「七叔他老人家還好嗎？」宋奕龍沒有正面回答宋威，只是稍微側過身來對著東叔說。

    「老七上個月就想著要來給老爺子燒一頓晚飯，可有心了?！箹|叔微笑著，但眼尾里的神色，卻鬼魅的讓宋奕龍不自覺想要忽視。

    「老七這幾年說不再管江湖事，還真的是鐵了心，這才能把他那個大排檔的攤子經營的那么有聲有色，連我想吃他一頓飯，都還得看看他哪時候才有空呢?！顾瓮χ?，點了點頭把東叔剛才遞過來的菜單推還給他，看來是對于上面所預定的菜色相當滿意。

    「爸，我還有點事情，就不打擾您了，難得七叔來看您，你們兄弟幾個，晚上可以好好吃頓飯敘舊?！顾无三埪犞瓮_始說著一些家常的話題，心里卻沒有半點感到開心、想要好好跟父親聊天的心情，反而覺得自己繼續坐在原地，只是讓宋威把手更伸進他的生活圈里而已。

    更何況，他現在應該趕快回去，讓左右手好好去清查一下，到底他的宅子里，有多少人懼于老爺子的威嚴而意志不堅出賣他的，得趕緊將這些人打發出去才是。

    宋威一邊笑著對他點點頭，一邊又拿起溫熱的蔘茶喝著。宋奕龍直到站起來的那一刻，都不知父親是否會阻攔他、或是強行要他留下來吃晚飯…不過，照這樣看起來，宋威沉默的微笑，應該是暫時應允了他巴不得趕快離開的念頭。宋奕龍的心里默默松了口氣，看著喝著蔘茶的父親，恭恭敬敬的對他欠了欠身、點了點頭，這就想轉身走開的同時…

    「對了，寧寧這丫頭，最近你還是找人好好看著她，免得出什么亂子?！顾瓮穆曇艟驮谒哪_步才邁出幾步的時候響起。

    他心里這下又出現一個頓點！隨著他聞聲而停下來的腳步，沉默的推敲著宋威話中的意思…

    「爸，寧寧只是個任性的孩子，不會出什么亂子的?！顾麤]有轉頭，因為他一直都不能茍同，宋威要不就當沒有這個女兒、要不就想把她栓在家里的作法。

    「就是因為你的放任，所以她連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拐f起這個在他心里可有可無的女兒，宋威竟是怪宋奕龍太過寵著。

    「爸，寧寧已經大了，她也該有自己的生活?！箍磥沓饲帻垥氖虑?，宋思寧也逐漸成了父子兩人永遠沒有交集的話題。

    「我不管這小妮子在外頭怎么玩樂，但她畢竟不知道自己來往的對象，會不會對這個家、對她的父兄造成傷害?！顾瓮@話倒是讓宋奕龍疑惑了。

    「老爺子，大小姐會不會只是單純被騙了？她絕沒有理由出賣您跟會長的?！箹|叔這話聽起來只是提油救火。

    「東叔，你把話說清楚，甚么叫寧寧出賣我們？」宋奕龍有些生氣地轉了過來，只見宋威跟東叔并沒有移動任何位置，仍是在原地好像是看著風景。

    「老東，你這話說的不好。這丫頭不過只是帶了個英俊的小伙子去老七的攤子上吃飯，談不上什么出賣?！顾瓮鷸|叔都沒有回答宋奕龍的問題，倒是宋威的話雖是對東叔說，音量卻讓站在他們身后的宋奕龍都聽得很清楚。

    「是，老爺子，您看我到這年紀，還是連話都說不好。老七也說，那小伙子只是大小姐的朋友，想來大小姐一定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來路，弄不好，是不是個警察都不曉得呢?！箹|叔的話也是沒有回答宋奕龍，可是這下宋奕龍聽的再清楚不過…難道，宋思寧最近在外頭吃喝玩樂，卻不小心惹上警察了？

    他看著宋威和東叔的背影…想不到，他一直覺得被保護在羽翼下的meimei，在這當口竟無事搞事？他想起當初宋思寧毫不顧忌他是兄長的身分，對他在家里囚禁關若涵的事情頗有微詞，難道會是她選擇沾惹警察的原因嗎？

    雖然恨透了東叔毫無證據的指控，但不可否認，宋奕龍現在的心情，的確也對宋思寧在這件事情上的態度，起了一波波漣漪般的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