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后阿寶 第3節
這樣雖無真實的觸感,但阿寶內心暗爽,再看梁元敬剛正不阿的神情,忍不住撲哧一笑。 哈哈哈,太好玩兒了。 梁元敬這廝,也有落到她手里的這一天。 不過,他睫毛很長啊,嗯……膚色也很白皙,這廝皮相倒是生的不錯,奇怪,怎么以前不這么覺得? 咦…… 怎么臉紅了,這天很熱么? 阿寶瞥向窗外,梁元敬在東京的寓所很小,只有一進的宅院,院中有古井,井旁栽著一棵棗樹,已是季春時節,棗樹早就發了芽,枝條抽出嫩綠,樹杈上還搭了一個喜鵲窩,雛鳥在巢內啾啾鳴叫,等著父母銜來吃食。 阿寶喃喃道:“這么好的天,你也不出去逛逛,真是悶煞人……” 梁元敬端坐著,眉目不動,又翻過一頁書。 阿寶嫌棄地撇撇嘴:“你那破書有什么好看的,沒意思,狗都不看?!?/br> “梁元敬,別看書了,出門踏青去罷?!?/br> “梁元敬,你可真是個呆子?!?/br> “梁元敬……” 阿寶打個呵欠,不知第幾次喊出這個名字,她伏在幾案上,將側臉埋進胳膊里,悶悶地道:“我們去賞花罷,死的那日,梨花開了,我沒有看到……” “啪”地一聲,梁元敬合上了手中的書。 阿寶抬起頭,還有些懵懵的,滿臉詫異:“你……你聽見我說的了?” 梁元敬卻并未往她的方向看,阿寶的目光追隨著他的身影,只見他收拾了一些顏料畫具,裝進一個小木箱里,又稀奇古怪地往脖子處系了一張方巾,拉上去擋住半張臉,隨后拿了把紙傘,跨過門檻,走入院子。 阿寶一怔,急忙追上去,在后喊道:“喂,沒下雨,你拿什么傘啊……” 梁元敬恍若未聞,將那紙傘撐開,傘面上繪了桃花。 阿寶抬頭看看這艷陽天,又看向前方背著畫具、撐傘在走的男人,不住搖頭:“呆子就是呆子,唉,你要打便打罷?!?/br> 她腳步輕快地追上去,先前心底的悵落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歡欣雀躍,背著雙手,跟在梁元敬的身邊,一蹦一跳地問:“我們去哪兒???” 梁元敬未發一言,只留給她一個高大背影。 第3章 畫癡 梁元敬的家住在東城外郊,一路上碰到許多攜家帶口出城春游的人,或騎驢,或騎馬,女眷們坐轎。 阿寶許久未見這熱鬧景象,外加春色宜人,心中只說不出的高興,看什么都新鮮,跟個剛進城的鄉巴佬似的東張西望。 “家住這么偏,梁大人,看來你很窮啊,畫院沒給你發俸直嗎?” 梁元敬自然聽不見她的打趣,走到一名老者前。 “要幫忙嗎?” 老者正用驢拉著輛運木炭的獨輪車,因為是上坡,頗為費勁,見梁元敬通身作文士打扮,雖衣裳料子不算華貴,但氣度不凡,忙惶恐道:“不敢勞煩公子?!?/br> 梁元敬卻徑自挽了袖子,走到獨輪車后幫他推車。 阿寶輕嗤一聲:“看不出,你還挺像個濫好人?!?/br> 她毫不客氣地跳上獨輪車,枕著胳膊,往木炭墊的蓬草上懶懶一靠,望著天上的悠悠白云,哼起家鄉的一支童謠。 進到城內,東京城的繁華便可窺之一角了。 汴河兩岸桃李初綻,遠遠望去云蒸霞蔚,河面上來往船只頻繁,虹橋上人流如織,有挑著擔子的貨郎,有騎著駱駝的西域行腳商,也有帶著孩子上街的婦人。 下了橋,長街兩側酒鋪林立,旌旗招展,正門口建有兩層樓高的彩樓歡門,以此招徠顧客。 阿寶很快發現了梁元敬的好人緣,他才剛進入市集,招呼聲便此起彼伏。 “梁公子,許久沒看見你啦,又出來寫生?”一位背著孩子,蹲在護城河邊搗衣的婦人說。 “梁公子,剛出爐的炊餅,來一份罷?”王家炊餅的小二喊道。 “梁公子,行了這么遠路,口渴了罷,坐下來喝一碗香飲子,里頭擱了山楂,生津又解乏?!毕泔嬜愉伒睦习迥镎泻舻?。 梁元敬一壁撐傘走著,一壁彬彬有禮地點頭:“出來走走……嗯,謝謝,不必了,我不餓?!?/br> 阿寶看得眼睛發紅,揪著他的衣袖抓狂大喊:“你不餓我餓??!我要!我要吃炊餅!還有香飲子!” 梁元敬的動作似滯了一瞬,依然拒絕了熱情相邀的老板娘:“多謝,我不渴?!?/br> 氣得阿寶將他袖子一甩:”小氣鬼!“ 梁元敬最終去了家茶寮,他要了壺茶,在店外的涼棚坐下,從木箱里掏出畫具,開始作畫。 阿寶尚在氣他一毛不拔的事,不想看見他那張晦氣臉,便獨自坐在茶寮的門檻上生悶氣,她不能離他太遠,頂多五丈遠,再遠就走不出去了,就像空氣中多了一堵無形的銅墻鐵壁。 究竟是為什么會這樣,阿寶至今都未想明白,但一想到此后日日都要對著梁元敬那張臉,她又萬念俱灰。 阿寶托著腮,嘆了幾口長氣。 一名客人正抬腳往店里走,她忙往邊上讓了讓,忽然覺得哪里不對,抬頭一瞧,竟與梁元敬的視線對上。 奇怪,他是在看我么? 阿寶忍不住揮了揮手,梁元敬已若無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到底是看得見還是看不見??? 阿寶蹙著眉,終究還是敵不過無聊,起身去看梁元敬的畫。 他是畫在三丈來長的絲絹上的,至于畫的內容,赫然就是眼前的景象了。有汴河上的貨船、有兩岸的酒家、有挑擔的貨郎、也有靠在榆樹下休憩的閑漢,就連船上降桅桿的伙計都畫得生動傳神,就像把眼前的風景照搬到了絹紙上一樣。 阿寶嘖嘖贊嘆。 雖然她與梁元敬不對付,但不可否認的是,此人畫技確實出神入化。相傳他幼年便于丹青一道展現出極強的興趣,時常廢寢忘食地作畫,為了盡可能地畫出事物原本真實的形態,經常外出寫生,對著那些山野竹林、沙渚野鷗,一發呆便是好幾個時辰,期間不吃不喝,不言不語,像個癡兒,他“畫癡”的名聲由此傳遍了十里八鄉。 天資聰穎,又肯下苦功夫,到十五歲時,梁元敬果然名滿天下。 他的畫深受達官貴人們追捧,甚至一畫千金難求,山水花卉,竹木翎毛,車船舟馬,佛道壁畫,他無一不精,但若要數他最擅長的,應當還是人物工筆畫。 梁元敬很會畫人像,尤其是美人,他筆下的美人或坐或立,或老或少,或含嗔薄怒,或回眸一笑、或垂首拭淚、或蹙眉含愁,總是各有各的風情。 倘若他不是畫美人畫得這么好,想必當初也輪不到他來給她畫像了,也就不會有她被前朝后宮恥笑的事。 想起往日仇怨,阿寶又是一陣氣悶,不僅沒了繼續看梁元敬作畫的興致,反而越看越氣,便將視線轉至別處。 忽見前方一陣sao動,一列環佩刀、執水火棍的開封府衙役們播土揚塵地過來,在籬墻上張貼了一則布告,隨后又前往下一處了。 四周百姓們上前去看,很快圍成了一個半圓,議論紛紛。 看這架勢,應當是朝中發生了某件大事。 阿寶琢磨著,最大的一件事估計就是她的死訊了,不過她死前便已被廢,這些時日以來,也沒聽見報喪的鐘聲,想必她的死一定被當成了一樁宮闈秘事,被低調處理了。 阿寶倒沒有什么大的感受,人死如燈滅,她現在最大的煩惱是如何擺脫梁元敬,而不是她的后事是如何安排的。 不過她還是想去看看,布告上寫的什么,總不會是趙從殯天了吧。 阿寶起身去湊熱鬧,不過尷尬的是,她發現自己走不過去,太遠了,她伸長了脖子去看,也依然看不清布告上寫的是什么。 沒辦法,只能折返去找梁元敬,然而剛一回頭,她人就愣住了。 梁元敬不見了! 阿寶心臟狂跳,不知為何,一陣巨大的慌張感襲來,她站在原地打轉,手足無措地四處張望,忽然目光一定,看見對面書肆里一個高大身影。 梁元敬托著一碇歙州硯,垂眼認真端詳著,耳邊聽著掌柜的介紹。 “喂!你怎么自己一個人走了!都不叫我!” 阿寶怒氣洶洶地沖進來,明知他聽不見,還是氣得大喊,對著空氣打了一套亂拳,又作齜牙咧嘴兇惡狀。 梁元敬看著墨硯,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下。 阿寶撒完了氣,注意力又被木架上的書勾走,目光滑過某處時,忽然激動得直嚷:“這里居然有話本子!梁元敬,你買幾本回去罷!你家里那些書,不是山川形勝,就是地理游記,無聊死了!” 梁元敬當然不可能回答她。 阿寶留連在書架前,目光寫滿了渴望和懷念。 從前還在宮中做皇后時,趙從每日要上朝、要批劄子、要聽經筵、要與宰執大臣們共商國是,壓根抽不出時間來陪她,就算偶爾擠出一點工夫,也要和后宮里其他女人分,貴妃那里去一趟,美人那里走一趟,真正分到她這個皇后手里的,也許只有寥寥幾個夜晚而已。 禁庭時光漫長又無聊,阿寶總得給自己找點樂子做,看話本便是她的消遣之一,每當市面上刊印了新的話本,她手底下的小黃門總會第一時間搜羅來給她。 那便是她在禁中為數不多的歡愉時光罷,只可惜后來被御史臺的諫官們得知了,又是群起而攻之,從她的出身,說到她的德行cao守,說她“喜饞言,致使小人環伺”,又說她“性輕佻,不堪為中宮之主”。 趙從經歷了一場又一場廷諍,最終心力交瘁,下令將阿寶所有的話本焚毀,還將她身邊伺候的人全部換了,那些給她搜羅話本的內侍首當其沖,被打了幾杖,攆出東京城。 因為這件事,阿寶與他冷戰了三個多月。 現在想來,她與趙從似乎總是在爭吵,要么便是冷戰,即使和好了,很快又會陷入下一個循環,阿寶吐出一口郁氣,搖搖腦袋,想將那些前塵往事都甩出去。 背后卻有人在談論方才的布告。 書肆掌柜之前忙著做生意,只見一隊開封府衙役經過,卻不知是去做什么的,便向客人們打聽。 客人告訴他:“是來貼黃榜的?!?/br> 掌柜的問:“你們看了么,上面寫的什么?” “看了,”一個碼頭伙計打扮的人喜氣洋洋地說,“天大的大喜事兒!官家立后了!今日發黃榜廣天下而告之,邸報也發下去了,很快各州縣就能知道?!?/br> “哦?立的后宮哪一位娘子?” “還能是哪位?”伙計怫然不悅地瞪他一眼,“當然是薛貴妃薛娘子了!” 阿寶長睫一顫。 薛蘅啊,她最終還是得到了這個位置。 “知道么,你很可憐?!?/br> 臨死那天,她說的最后那句話還在阿寶耳畔回蕩。 是啊,失敗者總歸是可憐的。 成王敗寇,理應如此。 身后的討論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