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終局。
七十九 這也是成欣然第一次看自己拍的短片,趙新萍卻小聲嘟囔:“這什么玩意兒?看不懂!這也能去參加比賽?” 陳郁森嗆了下,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成欣然帶他去了住院部前的花園,這里有夏日難得的陰涼,很多復建的病人在這里一圈圈地散步。 一條長凳,兩個人各坐一邊。 成欣然閉上眼,深深吸氣,感受蟬鳴喧囂和綠葉的庇蔭。 她笑問:“Ethen,覺不覺得醫院很適合拍東西?” “拍什么?” “來這里拍這些人,所有的人。這里到處都是求不得的人,我們拍東西,說到底就是拍心里的那些求不得?!?/br> “嗯,”陳郁森拋給她一罐冰雪碧:“那以后咱們可以來醫院拍?!?/br> 成欣然低頭笑笑,屈指打開雪碧,噗呲一聲,氣體噴射出來,趕緊仰頭啜了口雪碧,帶出來久違的清爽。 陳郁森說:“《銀杏旅館》我替你交了,跨過選片直接投給創投老大了?!?/br> “謝謝?!?/br> 她嘴上說謝謝,其實已經不關心這些了。 “我馬上就走,為了剪你的片子,已經耽誤我回國?!标愑羯Z氣像是在抱怨。 “開學再見?!彼f:“那會兒可以準備去西寧,一塊路演?!?/br> 她并沒有再回答他。 - 成欣然又找王蔚醫生談了一次。她說,這幾天趙新萍的狀態還可以,吃飯也吃得很好,每天都堅持走路一兩個小時。 王蔚卻好像并沒有和她同頻。 他說:“這段時間最重要的是要做好抗疼痛的治療,多觀察你mama的狀態?!?/br> “好。王醫生,我想問,我mama住院治療一共需要多少錢?” “這個......”作為醫生其實有點避諱直接回答這種問題,但他估了個數字:“十萬以內,有醫保的話,可以解決一大半。如果加上抗疼痛的治療,價格會高一些,可能得再有五六萬塊錢。不過有人幫你找了我們院最好的麻醉主任,會盡可能讓你mama舒服一些,你放心吧?!?/br> “嗯?”成欣然問:“誰找的?” 她腦子里過了下,旋即知道了。 趙新萍住院,醫院又有太多認識的人,陳勉不方便總是招搖。他每天跑一趟普外的護士站給她送東西,有時候是吃的,有時候是一樓小超市買的生活用品。 從王蔚醫生那里出來,她在住院部一樓大廳掐時間,果然,幾分鐘后,陳勉的頎長身影出現在一樓。 他一手提著保溫盒,另一只手拎著咖啡,見到她的時候竟愣了下。 隨即反應過來,提高餐盒,下巴往外一點:“來吃嗎?” - 兩個人坐在住院部前的花園,陳勉為她打開餐盒。 上下兩層,有菜有rou,還有碗他的王牌冬陰功湯。 可惜成欣然毫無胃口。 她往旁撤坐,把餐盒擺在他們中間。 “一起吃吧?!?/br> “行?!?/br> 陳勉就帶了一套不銹鋼餐具,他讓成欣然先下筷子,他吃剩下的。 她記得之前陳勉做飯次數雖然不多,但無論他做什么,她都很愛吃。 成欣然低頭,緩慢地把西藍花放進嘴里咀嚼,每一個步驟都那么慢,那么困難。 陳勉細細打量她的臉,短短幾天就已經瘦了一大圈,他忍不住伸手,拇指輕輕撫弄她眼下的青白。 成欣然瑟縮一下。 “吃東西呢?!彼χ^避開。 陳勉的心臟突然酸澀地抽動幾下。 “你覺得,” 陳勉看著她:“我以后當醫生怎么樣?” “不怎么樣?!背尚廊灰幌聸]了胃口,把筷子擱下:“你不是最討厭醫院嗎?” 他抿唇笑笑,把筷子重新塞回她手里,狀似輕松道:“就隨口一說,這不是為我前途著想嗎?我爸媽都是醫生,以后我的職場豈不是一片光明?” “冰球呢?”成欣然問,多了幾分嚴肅:“還有,你不是想學生物或者數學嗎?” “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唄?!彼砬閼v懶至極。 成欣然語氣極為冷漠:“我不喜歡變化。陳勉,走你自己本來要走的路?!?/br> 他笑笑,不以為意:“那么嚴肅干什么?” 看她嘴角沾了滴亮澄澄的湯汁,他忍不住看她的眼睫,低垂著,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遞給她一張紙巾示意她自己擦拭。 - 沒過幾天,趙新萍已經在醫院待不住。原本成欣然想讓她多住幾天,但趙新萍哭著喊著要出院。 沒辦法,她匆匆下樓辦了出院手續,又趕忙收拾東西。 趙新萍坐車回家的時候,還得意洋洋說:“你看,我是不是對你特別好?活的時候沒麻煩你,現在要死了,我也不麻煩你,兩三個月就完事兒?!?/br> “好好好,我知道,你一點不麻煩我?!背尚廊徊蝗缵w新萍那么想得開,她只能把心里那份苦澀都咽下去,盡量配合她講話。 到家后,趙新萍又問,店有沒有轉租出去? 她說:“沒有?!?/br> 趙新萍使勁推她一下:“現在就跟中介說,等有人租的時候,咱們就搬走,搬安樂去。我不能死在這個店里,到時候變成魂兒了還得給人按摩?!?/br> 成欣然沒忍住笑出聲,笑著笑著就背過身去擦眼淚。 晚上的時候,她會拉著趙新萍看電影。 過去的十多年里,她們一起看的第一部電影居然是成欣然拍的《銀杏旅館》?,F在她們在家,成欣然搞了一臺破舊的極米電視,她在上面找很多很多電影。 她會跟趙新萍介紹,這是我喜歡的導演,這是我喜歡的演員,這是我喜歡的劇本。 沒多久,趙新萍開始疼起來,開始吃不進東西。成欣然在這一天,將她們賴以為繼的小店鋪轉租了出去,轉頭帶著能拿的家當,帶著趙新萍去了安樂。 其實她并沒有什么值得帶的東西,只是臨走前,將那套一直不舍得用的畫材小心翼翼地包好,放進自己包里。 也是這一天,她聯系了遠在金華的成江海。她與成江海六七年沒見,陌生到走在路上完全認不出彼此。 成江海在電話里了沉默許久,嘆口氣說,過幾天到。 離那個既定的日子越來越近,成欣然每天都很忙,收拾,擦洗,與醫生交談,她不能停,停下來就要被時間的間隙所擊垮,一件件事情有條不紊地做,像是有使命驅趕。 隨即,她發現每天預存的醫藥費幾乎只花了床位和耗材的費用。她問主管醫生,醫生只說都在醫??ɡ?。她也不傻,知道這絕無可能。 她問陳勉,是你mama幫忙帶話了嗎? 陳勉一如既往地裝傻,只說他現在開學特別忙,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在安樂第五天,趙新萍陷入了肝昏迷,肚子漲大,身體卻已經瘦成很細的一把,每天醒來的時間屈指可數。 醒著的時候,趙新萍湊在她耳旁說:“把錢留好,不要給任何人?!?/br> 她還說:下輩子咱們別當母女了,如果我還是你媽,那你該有多倒霉。 - 這天成欣然在水房接熱水的時候,看到了成江海。多年不見,她絲毫不感興趣她的爸爸身體如何,有沒有變樣子,在金華那邊過得如何。她只知道,那一天又迫近了。 父女二人如此生疏,生疏到不知道開場白是什么。 “你媽有沒有留什么話?”成江海問。 “留了?!钡徽f是什么。 “她身邊還有什么東西,你都清楚嗎?” 成欣然說:“我媽她沒有什么了,只給自己留了后事錢?!?/br> “cao,”成江海面露不佳:“花得一干二凈,人真是到死都不會變?!?/br> 成欣然克制住把壺里熱水都潑上去的想法,冷冷地從成江海身邊走過。 “欣然,”成江海自背后點點她肩膀,“那辦完事,你跟我去南方算了?!?/br> 沒聽見一樣,她徑自離開。 成欣然原本還想問問趙新萍,她能不能不跟著成江海去南方,但她也沒機會問了,因為趙新萍再也沒有醒來過。 那天早上,她在醫院走廊遇見了從老家匆匆趕來的馮異一家。還看到了以前南門巷子的老街坊們。 成欣然知道,已經到時候了。 “異哥,”成欣然問馮異:“高考考得好嗎?” 馮異難過得說不出話,只能點頭。 “那就好?!彼?。 就是在這個早上,趙新萍在睡夢中離開了。 成欣然從來都不知道,死亡是可以有具體的氣味和聲音的。氣味是消毒水夾雜著咸澀的淚水,聲音是壓抑的低泣和她耳鳴時刺啦聲的混響。 過了很多年她仍然忘不掉。 成欣然并不覺得趙新萍的離開令她痛徹心扉,她似乎從來沒有對誰的離開痛徹心扉過。她只是覺得很孤獨,因為世界上再也沒有一盞專門為她亮的燈。 成欣然站在以前的老街坊中間,好像又變回了南門巷子里那個喜歡走街串巷的小孩子。 馮母抱著她,止不住地哭。 馮母說,欣然,小的時候吃過很多苦,長大以后就幸福了。 成欣然并不覺得馮母說的話有道理,但她除了相信別無選擇。 我會幸福的,她想。 我一定會幸福的。 是在一個深夜,成欣然在成江海租住的快捷酒店拿出了那張紙。 前面四項已經打了勾,只有最后一項。 這是她一定要完成的事。 她把想對陳勉說的話寫成了切實的字句。寫著寫著,她覺得不夠,跑到樓下買了一小瓶白酒。捏著鼻子灌下去一大半,撥通了他的電話。 “喂?!?/br> 陳勉的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 “陳勉,是我?!?/br> “你在哪?”他問。 “沒在哪?!?/br> “在北京嗎?” 她突然哽了一聲,忍住哭腔說:“是的,我還在北京?!?/br> “那你讓我見見你好嗎?” 她悄悄吸了下鼻子,硬下心說: “不好?!?/br> 電話那頭,是陳勉沉郁地一聲嘆氣。 他似有所感,好像在試探:“難道我不值得你見一面嗎?” 她緩了緩,再次開口:“見面不重要,重要的是談什么?!?/br> “你還是這樣,說話冷靜得可怕?!彼πΓ骸巴玫?,成欣然,以后也一直這樣?!?/br> 成欣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喝多了,她特別的想哭,她把手機拿遠一點,使勁深呼吸,壓抑住快要令她窒息的疼痛感。 “其實我打電話是想跟你說,最初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是因為對身體的好奇?!?/br> “有可能也因為仰慕你的光環,畢竟你光芒太耀眼了。 “后來我們在一起,我也從來沒想過會跟你走到現在,居然已經兩年了。我想說,謝謝你的陪伴?!?/br> 謝謝是發自內心的,陳勉對她的用心,她永遠記得。 “可是現在,我覺得很累,我不知道為什么累。我知道你也很很累,我們在這段關系里只有消耗。我們吵過很多次架,每次吵完架,都會讓我感覺自己是如此的糟糕。所以我們是不合適的。如果故事不好,也沒有寫下去的必要??傊蚁敕质至??!?/br> 陳勉知道這一天終究會到來,但他仍舊不想放棄:“我說,要永遠......” “你是說過,”成欣然打斷他:“但哪來的永遠?我不信,沒有什么東西是亙古不變的?!?/br> “我們都還沒上大學呢,”她輕聲說:“其實也很快了,是不是?你肯定會遇到更精彩的人和故事?!?/br> “所以我們到底能不能見面???”陳勉聲音決堤:“為什么分手要在電話里說??!我就想見見你而已??!” 不能。成欣然在心里默默說,因為見面了就分不掉。 “我說了,“她聲音寒冷如冰:”我們分手,別讓我再重復了?!?/br> “行,”陳勉說:“那我馬上會出國?!?/br> “很好,你別回來了?!?/br> 他沒再說話,電話里可以聽到他的刻意忍住的鼻息。 她深吸口氣,說:“我想說的說完了,你呢?” 他問:“可以不拉黑,不互刪嗎?” “可以?!彼f:“那么陳勉,再見?!?/br> 成欣然切斷這通電話。 掛了電話,她將他一切聯系方式都刪掉。 留著沒有用,只會讓她想回去找他。 成欣然翻遍手機,只找到零星幾張他的照片。她覺得自己真的喝醉了,陳勉的臉牢牢占據她的腦海,形象一下子變立體起來。他溫柔的吻和撫觸,也仿佛就在她周身。 她不敢再看下去,鎖屏這個動作花了她所有力氣。 原來分手是這樣的感覺啊,她想,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將她的心臟剝離。 但成欣然很清醒,她會被他的感情負累,他會因為她而變得不自由。她告訴自己,在相互消耗中度過更長的日子,不如選擇果斷的結束。 她堅信自己沒錯。 - 成江海原本計劃將她帶到金華,隨便把她塞到哪個地方上學。 但臨行前成欣然卻消失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而她一定會好好的成長。 既然失去了那盞燈,那么她就要變成那盞燈。 時間過得真快, 不知不覺斷聯已經一周,成欣然認為她習慣了沒有陳勉的日子—— 反正以后也不會再有。 ——校園篇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