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預感
顧懷之約了邵仕強在她假日寫論文時常去的咖啡館碰面。 這間咖啡館的老闆據說出身于醫生世家,多年前曾在紐約的大醫院里當外科醫生,后來輾轉回臺,和友人合開了一間委託事務所,在黑白兩道間頗有名望。兩年前,共和黨大老王金漢垮臺后,事務所就此解散,老闆則在市區開了這間咖啡館。 上個星期六,顧懷之如常光顧,正要開始工作時,就聽見門口傳來熟悉的喊聲。 「嘿,趙楷銳,是不是想我啦?」 顧懷之抬眼看去,來訪的人是徐俊。 兩人在柜檯前寒暄了幾句,而后徐俊討了杯咖啡來喝,趙楷銳則回到里頭製作餐點。后來徐俊發現她也在這,端著咖啡捱到桌邊,和她聊起了天。 顧懷之當時才知道,原來徐俊也是那間事務所的成員之一,至于他現在任職總經理的保全公司正是事務所轉型的成果,背后的出資人是幾年前消聲匿跡的魏天擎。 說到魏天擎,徐俊提起了另一件與周奐有關的事。 周奐小的時候和魏天擎住在同一個社區,由于魏天擎的父親是刑警,社區里的住戶大部分都認識他們一家三口,孩子們也喜歡和魏天擎玩在一塊,唯獨周奐例外。 七年前,徐俊一行人結束任務,打算去小酌慶祝,當時周奐的酒吧剛開幕,徐俊于是帶著人過去捧場,卻意外發現魏天擎與周奐認識,但兩人之間的互動并不熱絡,更沒有久別重逢的欣悅,至少周奐沒有。 他甚至一開始還裝作不認識這個人。 魏天擎大周奐五歲,高中畢業后考上警校,只有週末才回家,而當時周奐剛上初中。 每逢假日返家,他都會看見周奐站在自家門口,安靜地看著他家的方向。起初,魏天擎以為只是巧合,后來發現連續三個星期少年都出現在那,他開始覺得事情不太對勁。 就像是在特意等他回來。 然而,兩家人向來沒有過多交集,魏天擎也就沒多留心。 四年后,魏天擎自警校畢業,參加完畢業典禮那天回到家,卻發現對街佇立的身影不再。幾個月后,矮平房外被拉上了黃色封鎖線,街坊鄰居議論紛紛,避而遠之。 從此他再也沒有見過周奐。 不只魏天擎,徐俊也是如此。 和周奐成為朋友之后,他讓周奐教他念書,交換條件是他教周奐自由搏擊。 周奐每天放學都會去圖書館待著,等到晚上七點他結束訓練,再一塊去學校附近的路邊攤吃晚餐,吃完飯后,周奐會把整理好的筆記給他,讓他照著念,不懂的再問他。 每週三是校隊的休息時間,徐俊會趁這個時候將周奐偷渡進只有體育班學生才能使用的拳擊場,從蹲馬步開始手把手地教他搏擊。周奐很聰明,學什么都快,才練沒兩個月就能和他對打,架勢還有模有樣,若不是他拒絕,徐俊都想帶他去給教練認識。 高一暑假,徐俊入選u17亞青隊,代表國家前往美國參賽。拿了獎牌凱旋歸國后,他滿心期待地等到開學,想和周奐炫耀一番,卻連撲了三天的空。 后來他把學務處的所有老師問遍了,才知道周奐在暑假申請了退學。 兩人就此失去聯絡。 徐俊再一次遇到周奐是在八年前,那時候他北上參加高中時期老同學的婚禮,在婚宴會場碰見了周奐,但他的身分不是受邀賓客,而是飯店臨時請來代班的服務生。 和被魏天擎認出時一樣,周奐一開始也想裝作不認識他,甚至說他認錯人了。 徐俊氣不過,把人拽到飯店了后巷,直接往他臉上招呼了一拳,「你搞什么東西???你搞什么東西啊你?我把你當兄弟你知道嗎?你知道嗎!」 周奐沒有還手,只是道歉,「對不起?!?/br> 那是徐俊認識周奐以來,他第一次和他道歉,也是最后一次。 后來,他依然沒有解釋自己離開的原因,沒說這些年他去了哪里,徐俊不是沒有想過要問,只是一問起,周奐就翻臉,鬧僵過一次,徐俊也沒想再提。 聽說了這些事之后,顧懷之心里也有底了。 周奐眼里那場無止盡的大雪,也許形成于他消失的那七年,或者更早之前。 八點半。 距離與邵仕強相約的時間已經過了三十分鐘,顧懷之對面的座位還是空無一人。 邵仕強性格嚴謹,更重視時間觀念,也不喜臨時變卦,每次相約他總習慣提早到場,話說沒幾句就抬手看錶,時間到點了就起身,連一秒鐘都不會浪費。 大概是公事耽擱了。 現場勘驗這回事本就沒個標準時間,這次的案發地點又在山里,不僅往來費時,山區的氣候不穩定,時常降雨,許多遺留在現場的犯罪痕跡可能被雨水沖刷破壞,導致採證困難,而通常案發地在山林里的案件,被害人多半已死亡多日,尸體腐敗散發尸臭后才被登山客或附近居民發現,距離案發時間過長,蒐證起來更是困難重重。 邵仕強已經升上地檢署主任檢察官,這案子卻還得由他親自帶隊勘驗,大抵會是社會矚目的重大刑案,估計過不了三天,電視新聞上就會有報導出現。 正當顧懷之想再去點一杯咖啡時,邵仕強終于姍姍來遲。 「顧教授,不好意思,今天勘驗不太順利,耽誤了些時間。讓你久等了,抱歉?!?/br> 「我也剛到,邵檢請坐?!?/br> 邵仕強早已看見女人手邊見底的咖啡杯,也已經習慣她這般客套生疏,他微微一笑,脫下身上的大衣,拉開椅子入座。 見男人一身風塵僕僕,總是梳理的一絲不茍的發型有些凌亂,深色的襯袖上也沾染了幾許泥濘,顧懷之大概也猜到他是直接從勘驗現場趕來,否則以他那嚴謹的個性,是不會放任自己如此模樣出現在她面前。 他們之間沒有感情,相處起來都是有禮疏遠,近乎陌生。 在外人面前,邵仕強永遠保持完美形象,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都是毫無瑕疵。 「邵檢用過餐了嗎?要不先點些東西吃吧?!?/br> 顧懷之何嘗不是。 在外人面前,她也永遠優雅,舉止得體,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都是大家閨秀的模樣。 她和邵仕強都是被傳統禮教框限的人,從小就被教育要活成四書五經里所有稱頌完人的詞匯,只能表現完美,不能有過缺點。 「不了,今天看的那具尸??」邵仕強婉拒,話說到一半,意識到自己失言,他立刻止住聲,換了一套得體的說詞,「抱歉,我的意思是,我有點累,沒什么胃口?!?/br> 他是真的累了吧。 原來像他這樣的人,也有累的時候。 顧懷之第一次覺得和邵仕強坐在同一張桌上談話,不再是那么沒有溫度的例行公事,她甚至開始感覺到邵仕強像個人了。 這樣對于她接下來要談的事情,未嘗不好。 「要喝杯咖啡嗎?我替你點吧?!?/br> 「好,黑咖啡,謝謝?!?/br> 顧懷之輕頷首,走往柜檯,點了一杯黑咖啡,也給自己點了一杯拿鐵。 一會,趙楷銳將兩杯咖啡放上木製托盤,擺上桌檯,「顧教授,咖啡好了?!?/br> 「謝謝?!?/br> 顧懷之端著咖啡回座,遠遠只見邵仕強單手按著太陽xue,另一手則拿著手機檢視,當步伐再走近一些,卻意外聽見男人輕笑出聲,落地窗上,唇邊的弧度格外清晰。 腳步一頓。 她從來不曾見過邵仕強這么笑過。 印象里,他的笑永遠是謙和有禮卻也制式的微笑,不論是在媒體鏡頭前,或是雙方父母都出席的飯局,還是為了應付父母期待而與她碰面時,他的笑容都是相同的。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邵仕強笑得如此像個平凡人。 顧懷之有種預感。 邵仕強其實也藏著一道不能讓旁人發現的,屬于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