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折下高嶺之花 第5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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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黎翡知道無數方法,但她最擅長的還是這個。當初把晉玉平封進小布偶里時,那個布偶是她四歲時學傀儡術縫的,做得很隨心所欲,一直扔在魔宮里沒人動??墒沁@么多年過去了,她的傀儡術精湛無比,可在縫制布偶這方面,還是沒有長進。 黎翡沒回答。 陣法的壁障就在兩人之間,是一層非常微薄的光暈。這道聚合魂魄的陣法其實并不難,只是生僻,要說世上有誰能知道,也不過就是這位劍尊大人了。 他不能步出陣法范圍,但黎翡卻可以進入其中,這道陣沒什么殺傷力,只不過消耗些時間而已。 可是時間,如今最缺的就是時間。 “為什么不把燈融進去?!彼麊?,“費盡辛苦煉制琉璃燈,不就是讓你驅除幻覺、重歸自由嗎?它就在你面前,何必舍近求遠?!?/br> 他步入陣法,已經跟黎翡的幻覺完全失去了聯系,如今只是一道孤孤單單的殘魂而已。 “懶?!彼f。 “你……”無念還沒被這么頻繁地刺激到疼痛過,他調整氣息,道,“要我求你嗎?” 黎翡勾起一點微笑,瞥了他一眼:“你?——要他求我?!?/br> 無念:“……” 那是他的轉世,他留下的遺物。他憑什么——不,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黎九如任性的后果誰能承擔?要是她選擇拋棄一切,那不光這個波瀾動蕩的六界,連同他們兩人的回憶、那些消除異種所付出的代價,都會變得像笑話一樣。 太可笑了。他陪伴了黎翡半生,到頭來,居然連這個都不能計較。 黎翡低下頭繼續縫布娃娃。 這小布娃娃也就巴掌那么大,用銀色晶石代替它的眼睛。發絲是黎翡一針一針接上去的,脊背上的縫線吻合在一起,里面填充了足夠豐盈的棉絮。她把縫合線穿過去最后一道,咬斷線頭。 布偶坐在桌子上,貼在琉璃燈旁邊。呆呆地看著黎翡隨意地從衣擺扯下塊布來,給它縫衣服。 兩人就在這種情況下渡過著時間,無念的身影從搖搖欲墜地虛化,逐漸變得融化一般失去邊界,他對這“宿命的消失”心知肚明。 但沒有選擇,他想要阻攔黎翡,這就是代價。 一日半后,陣法的作用發揮出來,他的嗓音有點說不出話來了,連神識的傳遞似乎都失去反應。那道白衣沉淪地時隱時現,衣擺委頓落地,像是一株被從樹干上扯落下來的藤蔓,上面一切的果實和花朵都跌個粉碎、摔得狼狽不堪。 黎翡有時候會看著他。 但又不是看著他。 她在這張臉上找到了另一個名字。她用那種滿含愛意——蝕骨的愛意,那種纏綿、可怕、滿是食欲的眼神看著他,如果他從前能得到這其中萬分之一的愛,他都會欣喜萬分。 可是現在呢? 他好像從一開始就做錯了。只是,他也只能一路錯下去。 直到他完全說不出話之后,黎翡才從給小布偶挑選鈴鐺的事情里分出神。她還是一身紅衣,長長的銀色耳墜發出令人骨髓震顫的輕響,她坐在了陣法的邊緣,隔著一層非常朦朧的光暈看著他。 他們挨得其實非常近,如果無念不是一道被陣法融化的殘魂的話,他幾乎都能感覺到黎翡身體的溫度了。 她伸出手,手指穿過光幕,觸摸他的臉,目光平靜地看著他,說:“你沒想過用自己的意識代替他,對吧?” 無念的呼吸陡然一緊。 “你沒想過扮演另一個人,沒想過反過來利用他的魂魄重生,也從沒打算再騙我一次?!崩梏渥志淝逦?、語調如初地道,“你已經無法騙到我了,如果連最后回頭的機會都錯過,那我們相識的那段曾經,只會讓我覺得……臟?!?/br> 他的瞳孔輕微地震顫,下意識地脫離她的撫摸。但黎翡反而追逐過去,手指觸碰著這片近似虛無的幻影,她像從前那樣撫摸他的發絲、只不過這是對待謝知寒的,也像從前似的握住他的手,以謝知寒最熟悉的方式。 “你以前總說我太過愛恨分明,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但我現在不是了,我現在好像被你們改變了?!崩梏湔f,“恭喜你達成目的。你長得太像他,我看你的時候沒辦法不泄露心里的喜歡,劍尊大人,你不介意的吧?你想得到的從沒消失過啊,我恨你,也愛你,至于是對誰的恨、對誰的愛,那根本就不重要?!?/br> 他覺得這是黎翡的報復——他永遠平靜鎮定的每一縷思緒都被燙得蜷縮起來了。無念甚至有一種莫名的、想要嘔吐的感覺,他得到了她的愛,也嘗到了她的報復,那種令人窒息的疼痛在這具瀕臨消融的身軀里卷動起來……這是刑罰嗎? 是刑罰。也是她的吻。 她揪住了他的衣領,貼上來親吻他。他狼狽地想要躲開……但無濟于事,他被她攥在手里,每一縷溢散的魂靈都在發顫。無念從來沒有設想過這樣的場景,他居然會懼怕黎翡的親昵,她把他捧在手心上,然后把他徹底捏碎……這是遲到了太久的報復。 他說不出話,抓著黎翡的手腕連一點力量都沒有。喉嚨里溢滿了她的氣息,她的愛意,她幾乎侵.犯到喉腔里面去,連脆弱的黏膜都被玩弄了徹底。 他極力地抗拒,但黎九如沒有停手,她像是要把他徹底吃掉,撕爛成一團足以飽腹的食物。她侵入他的唇舌,這愛人之間的接觸,竟然讓無念虛無的五臟都扭痛了起來,直到她松開手,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謝知寒,早點回來,別惹我生氣?!?/br> 他徹底碎掉了。 這團白色身影蜷縮在一起,手心捂著額頭,他不可抑制地發起抖來,雪白的衣角跟著輕顫,他想封住自己的聽覺……但這是做不到的事情,連同她之前所說的那個設想,他都完全無法做到了。 黎九如坐在他旁邊,捧著臉看他本能似地發抖,她道:“你說得對。你們是一個人,你看,連害怕的樣子都這么相似?!?/br> 他墨黑的長發散亂下來,早就被她捉弄得一片狼藉。 “我說的像,是你比較像他?!彼冻鲆稽c笑意,“我以為你這么想得到我,會高興地接受我吻你,怎么連一點肚量都沒有,我叫別人的名字而已,又沒要一邊上你,一邊叫你謝知寒?!?/br> 他用一只手捂住了臉頰。 他倉促地喘氣,喉嚨里殘余著那種幾乎被吃掉的觸感。但這并不是他恐懼的根源,他恐懼的是黎九如把對別人的愛施加在他身上,光是這么一點點,他就寧愿去死掉了。 “你看,你也接受不了在我面前扮演謝知寒?!崩梏渎朴频氐?,“我不過用你的臉想念一下他,劍尊大人,沒必要這個反應吧?” 他捏住了喉嚨。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但你說話的語氣跟他太不一樣了,我不愛聽。這個陣法很快就能把你融進那顆珠子里,在這期間,就勉為其難地用你當一下我發泄壓力的工具吧……應該還能用,對嗎?” 黎翡靠近了他,而對方卻抽了口氣,克制不住地往后縮了半寸。 “你這么愛我,不會有意見的?!彼f,“放心,謝道長回來之后,我也有一筆帳要跟他算,欺騙我,永遠都是有代價的?!?/br> 她進入了光幕當中,在那顆懸浮在半空的北冥鎮魂珠之前,伸手扣住了白衣劍修的喉嚨。他已經不足以作為“玩具”來滿足她的身體,但總還有另一種方式能使她得到樂趣。 在黎翡的身后,蔓延出了無數深紫色的絲線,用于搜魂的細密觸角伸入殘魂當中,把他身上的每一寸都攪出混亂的微波。 第63章 燈光 那些深紫色的細線蔓延進他的身體,深入進他薄弱的、快要被融化掉的魂魄當中。 魔族的氣息……黎九如的氣息。 熾熱的,guntang的,充滿侵.犯感的。她的呼吸……溫度……元神刺入進來賦予他的痛感,每一絲每一毫,都清清楚楚地沒入了他的身體。 他的身形一直在發抖,這片雪白的衣衫因為虛弱而變得不夠整潔,就像是被黎翡的元神觸角撕扯爛了一樣,變得破裂不堪。那些觸須像是已經延伸到他的腹腔里一樣,讓劍尊閣下痛苦地干嘔,就好像在胃里、臟器里塞進去一團活物。 不是什么“活物”,那是黎九如的元神絲線。她把玩著他的殘魂里的一切……那些虛無的“內臟”,那些虛無的“疼痛”,全都作用在他敏感的腦海里,他明明知道自己沒有那些東西,卻被這絲線營造出來的假象所折磨。 最善于偽裝的人被剝開皮rou、切開肺腑,被凝視得清清楚楚、窺探得沒有一絲遁藏的余地。他覺得自己快要被她翻爛了,每一個角落都不肯輕易放過。 他的聲音被融化,于是發不出聲,只有氣管當中崩潰而急促的喘氣聲。如果這是單純對他的懲罰,無念其實不會覺得痛苦,他對黎九如造成的疼痛照單全收??蛇@不是懲罰,只是一種漫不經心地玩弄,她的態度隨意到令他快要發瘋,仿佛在黎九如的眼中,他的身份蛻化成了一個不重要的人、一個她拿來思念謝知寒的工具。 他排斥著那些紫色絲線,渾身抗拒地繃緊,然而越是這樣,他越被無情地撕開、被她撕開腦海,把每一根致命的觸須塞進他的腦子里、他的回憶里,攪得一團混亂。 黎翡翻看著他的記憶。 兩人幾乎同時想起當時的一幕幕。 “……黎姑娘,此行山高路遠,道途荊棘叢生,讓在下陪你同行吧?!?/br> “難道你看不出我是魔族?” “魔族又如何。難道你看不出,我很喜歡你這個朋友……” “黎姑娘,前面很危險,退到我身后……你,你怎么……你這么強,怎么不告訴我?” “我以一劍問天下,只得到了你這么個對手。忘知不是一把名器,只有在你的手上,它才是一把絕世之劍?!?/br> “黎姑娘……黎九如,怎么打雷也能睡著???” “黎九如,我來給你養劍吧?!?,不難受的。它的鋒刃上劃了一道白痕,你的手傷也沒好,我……” “九如……知己之情勝過萬千,我明白的。你不用寬慰我?!?/br> “怎么傷成這樣?笑得真勉強,九如……” “九如平安否?” 無念的虛影被絲線纏著,爬都爬不起來。但與此同時,兩人的腦海里都響起一句他心里的詰問。 難道你看不出…… 難道你看不出我對你……那么……那么地…… 如果他能嘔出血來的話,這時候已經吐盡了心頭的一兩鮮血。他極力地收縮、被動地掩藏,他蜷縮在一起,像一株被放置、被廢棄在瓶中的寒梅,一步一步地枯萎著,榨干了最后的花期。 不要…… 不要看……不要看下去了……拒絕無效。黎翡的元神觸須扎根得很深,一路翻到底,把他腦海里壓制得最深、最圣潔也最骯臟的東西撕扯出來,她注視著他的愛,也注視著他的欲。 “難道你看不出……” 他靜默地立在身側,心中有一場足以把人卷進海底的磅礴浪潮,但他什么都沒有說,也沒有任何人知道。 “……我很愛你?!?/br> 難道你看不出……我很愛你…… 無念的喘氣聲幾乎都停滯了,他連窒息的感覺都被阻斷,有一種很茫然的恍惚。他能清晰的感覺到這些元神絲線翻開他最后的一層皮膚,靜靜地凝視著他的心臟。 有什么透明的水珠落下來了。 是他的眼淚。 “劍尊閣下,恕我冒昧,以您目前的狀況去封印魔族女君,恐怕有些……” “是啊前輩,要不要再花點時間仔細布置一下?而且我不懂劍尊前輩為什么突然會跟女君翻臉,但她確實很危險沒錯……” 時間,他沒有那么多時間。 當初在北冥玄鳥夫婦的鏡子面前,他一句真話也無法出口,寧愿用一切冒險去換個緘默的機會??墒碌脚R頭,她還是撕開了那些包裝,讓他纖塵不染的白衣染上了“真實”的塵埃,他被落滿身的私欲包裹,變得不像在黎翡面前偽裝出來的那個自己。 黎翡審視著他的欲.望。 想要不再克制,想要獨占,想讓她的目光只能落在自己身上。他想讓天下人提起自己時,都不可避免地提到對方的名字,他想要只有他們兩人的那三千年,沉默、熱烈、永恒,他要隨時都能出現在她身邊,變成她神魂的一部分,她命運的二分之一。他想要黎九如濃烈的愛,但也渴望她至極的恨…… 他需要這些,需要永生永世的糾纏來延續他的精神生命,他的所有克制都是瘋狂的調色盤,是一瓶被打翻了的白色顏料,在亂七八糟的欲望侵蝕得千瘡百孔。 黎翡把他腦海最深的想法翻得混亂,她聆聽每一道心聲。她的絲線掏盡了他的腦子,連最后一點點隱私都清空。 他的眼淚掉下來。 黎翡一點兒也沒有見過他這樣。他捂著喉嚨,但聲音已經被融化,發不出一絲哭聲??蛇@種失控又無法制止,只剩下匯聚成渦的眼淚,只剩下快要占據他身體內部每一寸的神魂絲線。 比起那只布娃娃,眼前的劍尊閣下更像是一具沒有靈魂的玩偶。他指尖發抖地擦去眼淚,那些冰冷的淚珠卻透過指縫。他的長發從肩頭滑落下來,額角冷汗密布,連呼吸都帶著令人氣管痙攣的劇痛,像是被活活蹂.躪過一樣。 黎翡依舊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