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掃了一眼謝道長的背影，見他全心全意地孵蛋，耳根雖然還很紅，但明顯被世事“磨練”得稍好些了。北冥寒氣的漫長運轉當中，似乎不太適宜分神施別的術。

    黎翡道：“它要多久才能破殼？”

    “不知道，人族不用孵蛋?！?/br>
    “破殼了怎么喂啊?！彼龁?，“玄鳥直接托付給你了，也沒多囑咐幾句。要是養不大怎么辦？”

    謝知寒說：“你別過來就能養大?！?/br>
    黎翡：“……你好像在罵我?！?/br>
    謝道長不僅沒否定，還輕輕地笑了一聲。他說：“那黎姑娘要記我的仇嗎？是跟劍尊分開算，還是并到一起算？”

    ……這人膽子真的見長，知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女君大人舔了下后槽牙，覺得自己太慣著他了，伸手把謝知寒掰過來。謝道長的身子骨都差點被她碾碎，自然毫無還手之力，她剛要說什么，就聽到一聲清脆的“咔嚓”。

    黎翡突然忘了嘴邊的話，低頭一看。

    在謝知寒的懷中，他伸手抱著的玄鳥蛋頂端展開了一道裂紋，然后這裂紋越來越多，越裂越大，最后上面的這塊蛋殼掉落了下去，里面的粘膜和水液從蛋殼里流出來。

    黎翡盯著蛋殼脫落的地方，見到一只五彩斑斕、身上閃閃發光的雛鳥伸展開來，隨著源源不斷的碎裂聲，幼鳥爬了出來。

    它可憐地看著黎翡。

    黎翡也看著它。

    在小玄鳥眼里，這個渾身熱得發燙的魔族，就是它身邊這個“家”的主人，連它最依賴的氣息都時常被魔氣環繞在懷里，它只能一邊往謝知寒手里縮，一邊可憐吧唧地瞅著黎翡。

    謝知寒摸到了雛鳥，他松了口氣，問：“長什么樣子？”

    黎翡支著下頷琢磨了一下措辭，精準而毒辣地形容道：“花里胡哨?！?/br>
    第43章 謊話

    這是一只雄鳥。

    它身上綴著閃閃發光、五顏六色的羽毛, 不過羽毛并不長，一對漆黑的眼珠，瑟瑟發抖地躲在謝知寒的手心和衣袖間。

    蛋殼破了, 無妄殿的封印和擺設就不是那么必要了。但黎翡還是沒解開他腳踝上的鎖鏈，細鏈禁錮著他的行動，將謝知寒留在這個柔軟的囚籠當中。

    他聽到黎翡起身穿衣服的聲音，窸窸窣窣的響起來。還有她骨尾摩擦的動靜。

    謝知寒想問她去哪里，但遲疑了一下，又把問話咽了回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應該對兩人的距離感產生焦慮, 他們畢竟不是很正當的關系……就算黎九如的態度相當溫和。

    于是他問：“你對秘術的進展, 都不過問一下嗎？”

    黎翡的動作停了一瞬, 隨后道：“你如果想起重要的事，會對我講的?！?/br>
    謝知寒嘆了口氣, 說：“你到底知不知道劍尊對你的心思？”

    這感覺其實很奇妙, 他們兩人依靠一種過于親密的交流, 來獲取她和另一個人的記憶。謝知寒有時候會在沉默安靜當中思考，如果讓他一點點想起屬于無念的情，那他對黎翡的怨和憐，又算是什么呢？到那時, 他的情究竟是算作自己的, 還是另一世的自己在這具軀殼里重生。

    黎翡系上腰帶，沒有回頭：“你是想說他愛慕我嗎？”

    謝知寒：“……不是這樣的么?！?/br>
    “在你想起的回憶里, 你覺得他是愛慕我的?！崩梏涞?，“無論是哪一族的教育當中, 如果一個人欺騙你、背叛你、而且還傷害你，就一定不要相信他愛你。只有這一點，我不會被騙到?！?/br>
    謝知寒沉默下來。

    “所以, 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你身上?！崩梏淅^續道，“我對你做的太多事，你的手，你的眼睛，你的自尊，還有這具被毒素纏繞千瘡百孔的身體。我沒指望你放下，我知道你在容忍，你會恨我，但沒關系，你只能永遠地容忍下去?！?/br>
    “你真的不會說謊?！?/br>
    黎翡轉身走回去，單手撩開床帳。她低下身，盯著他銀色的眼：“我會的，乖乖，你要聽我說嗎？我是因為愛你才把你搞成這個樣子的，你相信我嗎？”

    謝知寒對她的坦率和殘忍束手無策，又輕嘆了一聲：“要出去嗎？去吧?！?/br>
    黎翡卻擁上來，環著他的肩膀，她的氣息落在耳畔，說：“不要嘆氣。那你要聽我說真話嗎？”

    “你說?！?/br>
    “我會占有你，到你的生命化成灰燼，神魂歸于天地?！?/br>
    她站起身。

    謝知寒聽到她身上薄甲碰撞的輕響，感覺到她的袍角撩過手背，那股guntang的氣息逐漸遠去。

    ……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黎九如的坦誠和殘酷。她身上充斥著令人著迷的刺，想要去擁抱她，就要承擔受傷流淚的風險。但她還是比任何人都更好，不會有人比她再好。

    數日之后，黎翡把百花谷的醫修扔在了謝知寒面前，與之一同出現的還有消停了一陣子的無念。

    黎九如拉開椅子坐下，轉了轉腕骨，跟“請”來的大夫指向謝知寒，說：“治吧。我看著你?！?/br>
    天知道被黎翡看著治病的壓力有多大。作為話本小說里受到創傷最重、最容易被主角反派連帶出局的醫修，百花谷修士戰戰兢兢地擦了擦汗，將身上看起來普普通通、平平無奇的針包和藥箱放下，他見到謝知寒，第一句沒問別的，忽然熱淚盈眶，說：“道長辛苦了?！?/br>
    謝知寒：“……不辛苦……”

    醫修解下謝知寒蒙眼的綢帶。

    無妄殿內的寒冰陣法和法器都收了起來，只多布置了一套小聚靈陣，減輕了正統道體在此地受到的地氣壓迫，也便于百花谷修士運行功法治療。

    黎翡正看著，一旁的人拉開了一張椅子，挽袖布了棋，說：“下一盤？”

    她沒轉頭，道：“實際上這張座椅你沒有拉開，桌子上也沒有棋盤，我猜的。在外人眼里，我像腦子有病?！?/br>
    這話說的，她還用像？

    無念道：“你還在乎這個？”

    黎翡打了個響指，一套嶄新的青玉棋盤從儲物法器里出現，落在桌面上，她道：“你先?！?/br>
    無念發覺她脾氣好多了，忍不住看了謝知寒一眼，挽袖執黑，落子道：“你的眼睛呢，不治了嗎？”

    “我連心都沒有，一只眼睛還排不上隊?！彼f，“世間的醫修大多都是人族，會懂得怎么醫治我嗎？伏月天被砍的手臂，還有他腿上的傷，你看他治了么?！?/br>
    “你們把傷疤當勛章?！睙o念道，“這是一種惡習?！?/br>
    窗外烏云籠罩，很快響起十分沉悶的雷聲。在風雨欲來的這一個傍晚，他們兩人竟然更有幾分朋友之間的氣息。

    黎翡笑了一下，落完子，又轉頭看向謝知寒：“始作俑者問我怎么不把眼睛治好，真新鮮啊?！?/br>
    “難道你不是他的‘始作俑者’？”無念平和地道，“女君有反悔的一天，確實是件新鮮事。當初你跟我切磋的時候我可沒少受傷，怎么不見你后悔下手太重?！?/br>
    “他不一樣?！崩梏涞?。

    無念怔了一下，面對她的神情險些沒繃住，他的呼吸突然急促了一陣，而后又控制著放緩，問她：“有什么不一樣的?！?/br>
    “他修為還不夠，身體和元神都有損傷，現如今連神識都不怎么敢放出來了?！崩梏涞?，“要是眼睛還不好用的話，就太脆弱了……你是誰啊，無念劍尊，他受得了你那樣的傷嗎？”

    無念捻著棋子的指間僵住了，他盯著黎翡的臉，又轉頭看了一眼謝知寒，從來波瀾不驚的聲線幾乎帶上點切齒的意味了：“你說這種話……心也太狠了?！?/br>
    “嗯？”黎翡愣了愣，“什么？”

    無念閉上眼，又睜開，呼出一口氣，道：“算了。不生氣?！?/br>
    他只有一半心思放在棋盤上，繼續對弈，把局中無氣的死棋提走，道：“你跟他說的話，到底算是什么意思?！?/br>
    黎翡道：“都問三遍了，你煩不煩?！?/br>
    “對我就沒耐心？”

    “沒耐心，”黎翡重復了一遍，瞥了他一眼，“你要我對仇人拿出什么耐心來？你要是能喘氣，我現在就有活剮了你的耐心，保證每一刀都切得慢條斯理?！?/br>
    “我沒能活著，這是我的錯嗎？你封印起來太難了，不然我還可以多布置一些后續……”

    “這還有臉說？”黎翡拍了一下桌子，棋枰上的棋子跟著震起來一下，然后又穩穩地落回原位。

    這動靜讓謝知寒都注意到了。他身前的百花谷修士連忙按住他的手，道：“別動，不能睜眼?！?/br>
    謝知寒調整了一下心緒，勻了口氣，感覺他手中極細的針刺入經脈當中。醫修低聲問他：“女君大人……她是不是有點……”

    謝知寒無奈道：“她其實是在跟……我不知道怎么解釋?！?/br>
    “我理解，我理解?！贬t修立馬道，“我來的時候都聽谷主說了，桃源仙島那事多虧道長了?！覀儼倩ü绕鋵嵲缇驮谙擅死锾徇^建議，醫者父母心，怎么能說瘋了就不治了呢，她那病我們當成案例來研究的，但就是……你也知道，我們接觸不到本人?！?/br>
    謝知寒：“……案例？”

    “是啊?！贬t修的臉上泛起幸福的紅暈，“谷主說女君大人要抓個醫術好的回去給謝道長治病，還好我跑得快，不然搶不過他們了。谷主說一切就交給我了，爭取能在醫書上多寫幾句關于她這癥狀的……謝道長，我給你開點溫和但是好得有點慢的藥，你配合配合我?！?/br>
    謝知寒：“……好?！?/br>
    醫修又道：“對了，道長剛剛想說什么來著？”

    謝知寒道：“她是在跟自己的幻覺說話?！?/br>
    醫修瞪大了眼睛，手都有點抖，他連忙穩了穩心態，道：“這么珍稀的內容一會兒再告訴我，我有點承受不了?！?/br>
    另一邊。

    不光是棋局，連兩人的交談也陷入了僵持。

    外面的雷聲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陰冷綿延的雨。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欞上，有水珠飛濺進來，將桌面沾濕。

    無念攏了攏袖口，道：“抱歉?！?/br>
    黎翡沒心思下棋了，她的手臂壓在座椅扶手上，看著那邊醫治的進展：“我還缺你這句話么?！?/br>
    “我知道你不愛聽?！睙o念道，“要是說這個就有用的話，我早就多說幾遍了?！?/br>
    “是啊，又不代表你心里想的?！崩杈湃巛p飄飄地諷刺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誰知道呢。你記不記得我多少次把你從尸山血海里撈出來，我多少次跟你說，別硬撐，站到我身后來，我不指望你報答我，可也沒想到你背叛我?！?/br>
    “換一個人你也會救的?！睙o念道，“是龍女在那里、是妖尊在那里，你都會去救，你也會把他們擋在身后，這是你對弱者的博愛，不是因為我比較重要?！?/br>
    黎翡道：“那你想要什么？你說，你想要什么？”

    “我……”無念話語驟然停下，所有情緒重新回落到最低點，他整理了一下思緒，道，“我什么也不想要?！?/br>
    “真荒唐啊，”黎翡懶洋洋地道，“終有一天我也能聽出你的謊話了?！?/br>
    無念沉默不語。

    “我殺過那么多人，在我手上，生命就像是流沙，或者是陽光落在掌心的斑點?！彼?，“連福兒死去的時候，我們分崩離析至兵戎相見，我都沒有動手殺了你。但你卻連同那些外人一起封印我，劍尊閣下，這是你對我說的，你說這世上除了你我之外，別的人只能算外人?！?/br>
    “九如……”

    他伸出衣袖越過布滿黑白縱橫的棋盤，冰涼的手心覆蓋住她的手指。他捧起她的指節，攏在雙手之間。

    “我跟謝知寒說的話，就僅僅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崩梏涞??！拔矣X得你對我有的，也只是一種不可磨滅的占有欲。所以我把你當成一個背叛我的朋友，也只能這樣看待?！?/br>
    無念抬眸看著她，兩人四目相對，連手指都交纏在一起。她還是如此美麗，外表只是她所有美麗當中的一部分，無念總會為她的果斷和冷酷劇烈地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