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金帳 第67節
見傾城一臉驚訝,他無奈地笑了笑,“不是我喜歡打聽內宅的事,是兄長太欣喜,忍不住跟我透了口風。還瞞著沒告訴家里,怕又是空歡喜,叫娘跟著擔心。暗里找了大夫調配安胎方子,希望這胎能平安降地?!?/br> 說起楊氏的私事,薛晟臉上有些不自然。 “難得有這樣的好消息?!眱A城道,“大爺跟大奶奶盼了多少年,真是不容易。我記著大奶奶的年歲,怕也有三十幾了吧?” 薛晟點頭,“所以二人都很小心,兄長托詞嫂子身體不適,暫請二嫂幫忙管著家里的事?!?/br> 薛家這一年來,似乎所有的厄運都消解了,一件接一件的好事發生,每個人都得償所愿。 她不由回眸望向薛晟,大抵猶處在水深火熱的煎熬里的人,唯有他一個。 他送她回醫館,將裝滿藥草的竹筐遞還給她,“我在對面茶樓里等你,順便處理幾件公事,等你忙完,在樓下向我招招手,我來送你回家?!?/br> 傾城不置可否,背了竹筐跨進門里。 欒氏躲在一邊,一把拽住她胳膊,低聲道:“你還說你不認識那人?你倆這是一起上山去了?” “嗯?!眱A城不多解釋,把藥草翻出來,攤開在簸箕里挑撿。 欒氏笑道:“怪不得你瞧不上周夫子和竇鐵匠,敢情早有這么個人比著,模樣又俊,身世又好?!?/br> 傾城也不忸怩,抬頭笑道:“嫂子哪里瞧出他身世好?” 欒氏揚了揚眉,“你別瞧我日子過成這般,早年也是見過市面的。他那身衣裳雖然簡便,用的可是上好的料子,放眼咱們云州,統共也沒幾個人穿得起。再瞧他那身氣度,不怒自威的模樣,那是長日被人捧著奉承著的上位人才能有的。你連我也不說實話?到底是什么人?什么時候好上的?” 傾城嘆了聲道:“我原也沒打算瞞著嫂子,只是覺得與他不長久,遲早是要散的,覺得沒必要多談。嫂子真想知道,我都告訴你便是?!?/br> 欒氏聽她這樣講,連忙擺了擺手,“等會,你先別說,叫我猜猜看?!?/br> 傾城笑著搖頭,將藥材摘拾干凈,去拿掃帚將地掃了。 欒氏亦步亦趨的跟著她,“前幾個月就見他常來,在茶樓里一坐就是一小天,你冷冰冰的不理人,裝不識得……這人,莫不就是你從前的男人?這是千里迢迢的,追你來了?他想跟你重修舊好,你不樂意?” 不等傾城答話,欒氏就激動地拔高了聲音,“你可真能狠得下心,條件這么好的人,你說不要就不要了?人家什么身份,咱們什么身份,你還跟人擺臉色拿喬?你就不怕他哪天膩味了,不稀罕你了?” 傾城笑了聲,“不怕,他膩他的,我忙我的,沒誰還不能活了?他不在的時候,我還不一樣過日子?” 欒氏直搖頭,“話不能這么說。你如今是仗著他喜歡你,心里明白他放不下。等真到了有一日他耐心用完了,興許不習慣的是你自己。妹子,我跟你說句心里話,過日子過得是兩個人相互體貼、相互包容,倆人得往一個方向使勁奔,一頭熱的關系,永遠長久不了。我瞧他待你確實有誠意,京城離這七八百里,換成別人,跑兩回就累去半條命了。他能這么豁出去來回奔,對你肯定是真的。一輩子咱們遇上的人很多,可真能掏心窩子相待的,能有幾個?嫂子不是說叫你是個男人就隨便應承跟人好,嫂子是過來人,不忍心瞧你們這么消磨感情?!?/br> 她抬手拍拍傾城的肩,嘆一聲回身往后院去了。 傾城偎在柜臺里,透過敞開的門瞧對面的茶樓窗口。 男人坐在那里,面前立著兩個眼生的屬下,應當是在談公事吧? 他每隔一段時日就來云州,公務定然耽擱不少?;厝ズ箅y免又要整夜整夜的翻卷宗,馬不停蹄的與同僚們議事。還要分出時間照顧大夫人和老太太。 她也替他累,替他辛苦。 欒氏覺得她不識好歹,擺明著折磨一個喜歡自己的人,其實她何嘗不知? 可這份喜歡,令她無法安心領受。她有她的顧慮,也有她的堅持。 身份之別,距離之遠,她不想為了一段不知能否長久的感情,放棄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切。真要在一起,難道她能狠心不去為他考慮?她怕自己心軟,會不斷為他妥協。今日是隨他回京,明日是乖乖進伯府,后日又要為他不被人嘲笑“娶了個低賤人”,而不斷的努力去證明自己?!撬趾伪鼗卦浦?,又何必離開京城? 就容她自私一點,為自己多考慮一點。前些年她是為jiejie而活,如今她想為自己活著。她不是誰的附庸,也不想為誰改變自己。 誠然這對薛晟并不公平,可她從來也沒有強行要求他一定順從和接受這樣的自己。 他們都有選擇的權利。 ** 午間,古先生出診歸來,欒氏做了一桌菜,連聲催促傾城去對面請薛晟一同來吃。 古先生詫異道:“你說的是誰?” 欒氏朝他擠眼睛,“你別多問,待會兒人過來了,你客氣些,好生招待著,是咱們顧娘子的舊相識?!?/br> 片刻后,傾城出現在茶樓。 這時候二層雅間一片寧靜,走廊外守著兩個人,其中一人看見傾城就忙不迭奔過來,“顧姑娘!爺在里頭跟人談事,你稍等,我這就去通傳一聲!” 傾城大大方方喊了聲“雀羽哥”。 時隔一年余,雀羽多久不曾聽見這熟悉的一聲喚,他剎那有些眼熱,忍不住恢復了往日的稱呼,“顧傾,你當真以后再也不回京城了?明心之前還跟我問起你,小圓她們幾個也惦記你呢?!?/br> 從前在伯府,她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各院的下人,和小圓一塊兒在天橋底下吃過小攤上的餛飩,跟玉柳學過描花樣,幫明心打過絡子補過衣裳,雀羽出門辦事給她帶過梅子糖…… 她覺得人心險惡,彼此不過是相互利用,所有的好都是交易一場,可不能否認,在寒冷的冬夜,也曾有零星的火點熨貼過她千瘡百孔的心。 他們對她從來不設防。 “煩請雀羽哥待會兒幫忙說一聲,樓下醫館的東家知道五爺識得我,想請他一塊兒吃頓家常便飯,如果他不忙的話……”她不知該怎么敘舊,總覺得難以面對他人不加掩飾的熱情。 雀羽應了聲,“你放心,你來請人,五爺鐵定去?!?/br> 話沒說完,就聽見身后一聲門響,薛晟送人出來,幾步走到兩人身邊,“適才從窗口就見你進來了,忙完了?” 雀羽笑了聲,這會兒不需他通傳,五爺自打開了竅,可比從前進取多了。 他退后數步,瞧顧傾不大自在的與薛晟又說了一遍剛才跟他說過的話。 兩人一前一后下了樓,一同走進醫館。 ** 下午接了兩個病患,太陽完全落下去了,傾城才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薛晟獨自一人等在外頭,街頭掛著一排紅彤彤的燈籠,那光色浮在他面上,給他冷毅的面容平添了幾許柔和。 并肩走在青石路上,這條巷子遠沒有京城的街道那樣寬廣。迎面一頂轎子抬過來,傾城靠近他的方向避讓。 薛晟順勢攬住她的肩,護著她避在道旁。 轎子遠去了,他放在她肩頭的手落下,試探勾住她垂在里側的手掌。 十指交握,傾城掙了下,沒掙開,側過頭去瞥他,他一本正經望著前路,仿佛根本不知發生了什么。 她在心里罵了聲無賴,也就任他牽著了。 三年為期的賭約,誰會先先放手還未可知。眼前這一瞬安寧溫馨難得,一時也不忍心,說那些煞風景的話。 第70章 這年冬天薛晟再來云州,已經可以登堂入室,陪傾城一塊兒用晚膳。 傍晚從醫館出來,兩人攜手去集市上選了幾樣菜rou。她在廚上處理飯菜的時候,他在房中打量著內室的布局,將一條經?;蝿拥囊巫油刃藓昧?加固了被大風吹斷了一塊的窗。 屋里點了燈,炭盆暖融融烤著內室氤氳的光霧。屋外北風清冽,吹得檐下燈籠搖擺不定。 簡簡單單四菜一湯,算是招待客人的規格,平素一個人住,隨意在街角買個rou包甜湯便算一餐,怎么簡單方便怎么來。 薛晟對吃食一向不挑剔,山珍海味不覺欣喜,粗茶淡飯也不嫌輕慢。他原是個很簡單的人,少年時一心撲在書本上頭,長大后只圖興旺門楣,他對自己一向要求很嚴,克己自律,在生活上不驕矜,能安享富貴也不怕吃苦。更可況,身畔有心上人作伴,他覺著這間小小斗室,滿載著溫馨幸福。 晚飯后的時光,二人對坐飲茶賞雪。 窗子推開半扇,細碎的雪花爭先恐后地涌進來,傾城望著這雪,想到誠睿伯府后頭那片梅園,“這時節,京城的梅花已經開了吧?” 薛晟頷首,“鳳隱閣東窗前你擺放的那支梅瓶還在,雀羽偶爾會采摘新的花枝來?!?/br> 她靜靜聽著,如今這一走,竟有近兩載了,因有個他時時在間做連接,好似也才只走了沒幾日似的。 “問句不大合時宜的話,希望你別介意?!彼嫒蓦[在茶煙后,透過朦朦的水汽打量他的神色。 薛晟挑挑眉,笑了笑,“你想問林家的事?” 他其實早已不在意了,出身顯貴,一生榮辱都在他人傳言里滾了一遍,事隔許久,那些譏笑嘲諷,絲毫左右不了他的情緒。 見傾城點頭,他便將自己知道的與她說了,“林氏被送到外頭的莊子里去,聽說曾一段時日,林家又想為她張羅婚事,不知怎么親事說到一半,她的情況越發不好了,連自家人也不認得,滿嘴的胡言。都說這是‘瘋癥’,鄭尋告訴我說,這叫‘心魔’,她自己鉆了牛角尖,走不出來,藥石無靈,就是大羅神仙也解不了?!?/br> 他知道的這樣詳細,固然是有人特地來他面前說與他聽,依著他的脾氣,怕是一輩子不想再過問林氏與林家的半點。 她對此是有些歉疚的,畢竟是她一手促成今日的結局,給他和薛家都帶來不少麻煩。 “林俊那邊,情況似乎挺不好,他素日養尊處優慣了,一到北地就落了寒癥,不知怎么還斷了一條腿。如今半死不活吊著一口氣,林家托人送藥送錢,消息有去無回?!彼蛄丝诓?,抬眼瞥她,“你許是不知,這些年陸景陽在外戍邊,林俊流放之地,就是他的勢力范圍?!?/br> 傾城有些驚訝,當年林俊的案子,京兆尹應是暗里與他打過招呼的,偏偏這么巧,流放出去的林俊,落在了陸小姐的二哥手里。 “還覺著滿意么?”他托腮靠坐在案上,神色慵懶地端詳她,“心里那口惡心出了不曾?” 傾城抿抿唇,“算不上多滿意,他們這是咎由自取。比起他們做的惡,這樣的結果當真便宜他們了。林嬌瘋了算怎么回事,她應當清清醒醒地給我記著,當年自己是怎么把人折磨死的,再經歷十遍我jiejie遭受過的那些恥辱,我心里這口惡氣才算真正消了呢?!?/br> 她還是頭一回,在他面前表露出這樣惡毒的心思,薛晟不覺過分,甚至唇邊噙了抹略顯寵溺的笑,“你有這樣的想法,應當早告訴我。你知我是做什么的,旁的我不在行,折磨人要死要活我最擅長?!?/br> 傾城搖搖頭,道:“沒必要,你與她畢竟夫妻一場,我的仇與你沒干系,不必臟了你的手?!?/br> 她又說:“有干娘在,她的日子好不了?!?/br> 薛晟不言聲,垂眼摩挲著手里的粗瓷茶盞,“你這些年懷著復仇的心思,還要對著仇人笑,伏低做小的奉承她,我有時想到,覺得特別虧心。如若我們早一點識得,如若我早點明白——” “那是我的事,五爺?!眱A城望著他,認真地道,“我報我的仇,用我自己的方式,我不覺得委屈,也不怕辛苦,是我欠jiejie的恩情,我有義務替她討個公道。五爺不必為我難受,也無需因此而怪罪自己,您原本就不欠我什么。論起來,我還應當向您說一聲對——” 她的話沒說完。 薛晟伸指,掩住她微啟的唇。 “傾城?!彼f。 “喚我名字,我不是五爺,你也不是通房。你是顧傾城,是我薛晟的心上人?!?/br> 指尖熟悉的溫度,仿佛相擁親吻不過發生在昨日。 兩載光陰,他從未走遠。 傾城覆下眼睫,沉默不語。 薛晟輕嘆一聲,收回手,持盞以飲茶的動作掩住面上明顯的失落。 窗外吹了細雪進來,雪籽落在案上很快化作一滴淺淺的水痕。 傾城此時開口,“子穆——這樣喚對的嗎?” 薛晟怔了下,方才還滿是失落的眼眸一瞬滿溢光華?!皟A城?” 她低著頭,茶水早在清幽的風里涼了去,茶煙散盡,她面容映在燈火雪光之中,真切而溫柔。 薛晟推開案幾,試探靠近一些。 她沒有退縮,也沒有掙扎。 他探出手去,輕輕按住她雙肩,“再喚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