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金帳 第60節
云州是座偏遠小城,早年受匪患和天災影響,百姓日子過得很苦,她還記得當年她隨父親在街上施粥贈藥,看見無數潦倒的流民和破敗的民房。 如今街市繁華,人流興旺,早不是過去那般頹敗模樣。 她在攤檔前買了只巴掌大小的銅鏡和珠花,又去街角的攤子上要了一碗面。 她心里做好了打算,往后就在此地生活,云州是她的根,外祖和爹娘留在這里,她把jiejie的牌位帶回來,也算一家團聚。 她準備先找個藥堂繼續干活,再多存下一點錢,就在從前的顧家莊邊上買一間小院。 也許她會學著去做一名醫女,再不濟幫人接生也行。她想把外祖教給她的那些東西學以致用,總之,要幫助許多人,要做許多有意義的事。 在街上轉了三四天,大致摸清了云州地形和風土人情。又過了四五日,總算在南市那邊找了間很小的藥館安頓下來。 坐館先生是個中年郎中,姓古,專瞧跌打損傷之癥,這間藥堂開在偏僻的的巷子里,尋常找來看病的多是附近的貧民,先生只收很少的診金,遇到格外可憐的患者,甚至不要錢還反送些傷藥。 先生原有五六名弟子,都捱不得苦,也嫌補貼的工錢太少,沒一個做得長遠。 傾城本就是為著學習而來,藥堂供吃住,還有大把時間給她瞧醫術,古先生的妻子待她也很和氣,她覺得沒什么不好。 轉眼一個多月過去,傾城已經與四鄰熟絡起來。 她不著痕跡的卸去一點藥粉,日漸露出大半的真實面容。一輩子偽裝是件很辛苦的事,她想長久留在云州,這是她下半輩子的歸宿,她希望可以不必過得太緊張。 四鄰并沒發現什么不妥,照常與她寒暄交談。 古先生偶爾也會出診,見她有興趣學,也樂意帶著她去多見識見識。 幾條街外有座名叫花滿樓的楚館,這日一個名叫雅慈的姑娘被人打傷了,鴇母派了小丫頭匆匆來請人。 繞過錦屏彩畫的廊軒,傾城隨在古先生身后來到內里一間小樓前。 幾名姑娘懶洋洋地坐在大廳里,看見古先生帶個年輕姑娘,紛紛含笑打趣,“古大夫哪兒來的這樣年輕美貌的徒弟?這么出雙入對的,古大娘不吃醋嗎?” 濃重的脂粉味縈繞在整個廳中,傾城頭一回來這種地方,好奇地打量著那些濃妝艷抹的女伎。 古先生脾氣一向很好,被揶揄了也只是靦腆的笑笑,“不可亂說,這是給我們幫忙的顧娘子?!?/br> 隨著小丫頭一路上了樓,拂開重重簾帳,床里躺著個臉色蒼白的年輕姑娘。 聽鴇母說大夫來了,姑娘虛弱地張開眼睛,眼淚一瞬漫出來,楚楚可憐地道:“古大夫救我……我太疼了……” 鴇母嘆了一聲,在古先生面前掀開姑娘身上的錦被。 但見光滑潔白的身子上,數不清的淤青和鞭痕。每一道傷痕都深深刻在血rou里,被子里頭已經被血浸透,褥子上更是深紅的一大片,姑娘頭上滲著汗,咬牙顫著忍熬著傷痛。 顧傾只瞧一眼,就不忍地別過頭去。 聽鴇母在旁與古先生抱怨,“那些客人根本不懂憐香惜玉,可憐我這孩子一身冰膚雪肌,一個晚上就給折磨成這幅模樣,若是落了疤去,往后可還怎么接客呀?古先生,您趕緊給瞧瞧,不管用多貴的藥,只要不留下疤痕,怎么都成?!?/br> 就連傾城也知道,這樣的傷是不可能不留疤的。 姑娘躺在那里,身上只虛裹件袍子,大片受傷的肌膚露在外頭。 若是在尋常人家,郎中給女子診脈,多是要隔著簾子,蓋著手帕的。 到了這種地方,全沒這些講究。 古先生診了脈,又瞧了幾處格外嚴重的傷,他讓開位置,對傾城點點頭,“顧娘子,你來?!?/br> 鴇母立刻不依了,“古大夫,這是誰?她會瞧傷患,會醫病嗎?萬一一個手抖,叫我們雅慈落了傷疤,我找誰說理去?” 古先生收了笑,挽袖從藥箱里取出棉紗、針線、剪刀和一些簡單的傷藥,“韓mama,這是我們藥館做事的顧娘子,跟著我學了幾個月醫理,處理外傷是絕無問題的。我還要回去取些藥來,雅慈姑娘傷勢很重,咱們盡量不要耽擱功夫?!?/br> 鴇母聞言,忙喊了小丫頭來,叫她一道隨古先生去取藥。 傾城為傷者用藥粉止血清創,有些傷口太深,肌膚張裂開,需要加以縫合。 她站在床邊,冷靜地道:“將四周窗戶打開,再移兩盞燈過來?!?/br> 鴇母揮揮手,自有小丫頭去辦。 傾城用熱水凈了手,穿針引線,開始仔細縫合傷口。 姑娘疼得渾身劇顫,咬著嘴唇,哭聲隱忍地從齒縫中滲出來。 傾城心中苦澀難言,當年若不是jiejie拼命討好那拐子,也許她也會和眼前的姑娘一樣,墮入這種可怖的牢籠里。 第62章 如今回想,當年一路經風沐雨,jiejie做出過怎樣艱難的抉擇,吃過多少她不知道的苦,才護著她全須全尾的走進京城。她那時太年幼懵懂,根本未曾想過出塵背地里有過多少犧牲。 在jiejie死去的那個晚上,她一夜之間被迫長大,失去家人庇護,從此后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望著眼前渾身是傷的姑娘,她能感同身受,止不住的心疼。 但她落針的手很穩,她需要盡快縫合好那些傷口,才能讓雅慈姑娘少受一些折磨。 縫合,清創,敷藥,包扎,傷處實在太多,她足足用了兩個時辰才將所有傷處處理好。 古先生帶來了傷藥,仔細吩咐用法,哪些是內服的,哪些是外用的。 送二人出來,鴇母心心念念的還是會否留疤一事,古先生道:“細心調理,按時用藥,興許不會留疤,我明日會遣顧娘子來幫忙換藥重新包扎。今晚上雅慈若發起高熱來,用我先前留下的退熱方子,兩碗水熬成一碗喂她服用。這些日子要讓她多休息,萬萬不可強撐著起來再接客?!?/br> 鴇母一一答應下來,熱情地送二人離開。 出來時天色已晚,傾城替古先生背著藥箱,走在昏暗的小道上,她沉默了半晌,終是把心里的疑問脫口而出,“先生不告訴那位mama這樣的傷勢必然會留疤,是擔心她不肯為傷者醫治了么?” 古先生點頭,“若是知道必然去不掉傷痕,雅慈于那鴇母倪娘而言,便是一顆廢子。不能為花滿樓帶來盈利的姑娘會是什么下場你可知?她不僅再也得不到醫治,只怕連基本的吃喝休息都是奢望?!?/br> “可先生允諾不留疤痕,屆時若是做不到,我擔心您……會否惹禍上身?那位mama并不像會善罷甘休的人……”傾城的擔憂不無道理,她與古先生親近,自然更盼著古先生平安少禍。 古先生笑了笑,負手迎風走在前,溫聲說:“那又何妨?醫者仁心,只要雅慈姑娘安妥,我聲名受些損累又有什么?被倪娘指著鼻子罵幾日,也不過影響些許生意罷了。我開這間醫館,本也沒想指望靠著它令我發家致富腰纏萬貫,再說,我與娘子安居在此,遠近鄰人都知道我古鈞山的為人?!?/br> 前方一盞小燈,在幽暗的巷子里徐徐靠近。古先生加快了步伐,迎上來人,從她手里接過燈籠,“不是要你別出來見風?仔細夜里又犯頭疼癥?!?/br> 來人正是古先生的妻子欒氏,她朝傾城打了聲招呼,與古先生相互挽著手換步朝前走,“怎么去得這樣久?雅慈姑娘的傷勢很嚴重么?” “有一些嚴重,那些富家子弟德行不修,終日以折辱人來取樂,我見著那傷,滿心狂躁,恨不能把人揪過來打一頓?!惫畔壬呎f邊握拳比劃,引得欒氏白他一眼。 “你呀,什么年歲了,看了多少這樣的慘事,還不能習慣么?” “習慣不了,你也知道我自來就是這樣的脾氣?!?/br> “這么說,晚上飯菜可省了?料你氣也氣飽了?!?/br> “那不行,再怎么生氣,飯是不能省的?!?/br> “你這把年紀,還說這樣孩子氣的話,也不怕人家顧娘子笑話……” 兩人相偎著一路絮絮叨叨的說話,一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積雪朝前走。傾城跟在后面,不知如何突然有些感傷。 她仰頭看了一眼細雪紛飛的陰沉天幕,又快到年關了,一年一年度過去,不知何時才能有個屬于自己的家。 翌日,從花滿樓背著藥囊回來,傾城在醫館門前聽見隔壁的伍大娘和欒氏說話。 “……古老弟天天帶著這么個年輕小婦人四處走,說什么閑話的都有,你就半點不防備么?到底是外鄉人,不知根底的,若是存了什么心思,將來你上哪兒哭?” 欒氏替她按摩腿骨,抹一層藥膏,雙手合十搓熱,攏在藥膏上令藥滲入皮膚,“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人家顧娘子年紀輕輕,找什么人找不著,哪里瞧得上老古?” 伍大娘道:“話不是這么說的,她畢竟孤身一個人,女人么,誰不想有個依靠,古老弟有本事,也沒多大年歲,你倆到如今還沒個孩子,難保人家不從這上頭下手。古老弟再怎么嘴上說不在乎,心里頭保不齊也想著傳宗接代……” “大嫂子您可別再說了,別說顧娘子,就是我聽著,心里頭都不痛快。顧娘子是個正派人,我家老古我也了解他的,他說不計較就是真不計較,他什么脾氣我最知道,他和顧娘子清清白白,萬萬不會做出任何越矩的事來。外頭傳瞎話那些人,那是他們自己心臟,咱們自己的日子,該怎么過還怎么過,日子過在自己身上,不是過在人家嘴上的?!?/br> 她拍拍手,用浸透熱水的紗布替伍大娘擦干凈余下的藥膏,“好了,您起來試試,看腿上輕快些沒有?” 伍大娘扶著她手爬起身來,正說著話,傾城撩簾走進來,含笑與她寒暄,“伍大娘來了?” 將藥囊放在柜臺上,走進屋去洗了手,繼續去摘上午沒摘完的草藥。伍大娘臉上訕訕地,傾城回來的時間太巧,也不知有沒有聽見方才屋內的交談。 欒氏倒是一臉坦然,含笑把人送出門,回身朝顧傾揚揚下巴道:“伍大娘跟我們是老鄰居了,她沒壞心,就是嘴碎些,你別往心里去?!?/br> 傾城點點頭,笑道:“到底是我給您和先生添了不少麻煩,虧得您心善,還愿意收留我這女徒。換在別的藥堂,怕是要攆我走了。有您這樣的東家,我心里感激,也知足?!?/br> 欒氏走近來,抬手撫了撫她的肩,“你勤快能干,幫襯了我們不少,你能來,是我倆的福氣。你也知道,我們倆這些年一直沒孩子,世上的親人也都去了,我當你是我親妹子一般,我這一手推拿,還有老古的醫術,你要不嫌棄,盡數傳給你?!?/br> 開誠布公的談一回后,她和欒氏的感情更親近了,世俗偏見總會在,流言蜚語總會有,若在從前,傾城也許會悄然離開,盡量不給旁人帶來麻煩??捎龅焦攀戏驄D,讓她知道這世上總有心中磊落、活得坦蕩、不流于世俗的人。 在她的料理下,雅慈姑娘一日日好起來,大大小小的傷處皆已愈合結痂?;M樓里的一些姑娘,偶爾也會來找傾城替她們療傷醫治。 她對療治外傷上手很快,心思細,記性好,肯下功夫,她一日日進步著,有時古先生不在,她也能獨當一面,替人續骨療傷。 時光飛快流轉,年節前不久,古先生接到一封來信,說是臨近的宜城近來因著雪災,引起不小的傷亡。他舊年行醫結識的友人希望他能前去幫忙。 欒氏什么都沒說,在古先生開口提出出行之前就替他打點好了行裝。古先生坐在門檻上背對她道:“若是事情棘手,興許過年也不能回來陪你?!?/br> 欒氏邊疊衣裳邊道:“誰稀罕你陪?四鄰都是舊相識,你不在,我跟他們摸牌喝酒,更自由痛快?!?/br> 古先生又道:“我在外頭,那些長舌婦少不得又來聒噪,說我有外心,想跟別人生孩子?!?/br> 欒氏翻了個白眼,把包袱仔細扎好,“誰能瞧得上你,我替她惋惜。半截身子入土的老東西,又窮又邋遢,你要是有了新人不回家,我獨個兒在家里頭偷著樂?!?/br> 倆人說說笑笑,絆著嘴,倒把別離的感傷沖淡不少。 欒氏回身看見端著飯菜走來的傾城,朝她擺擺手,道:“這是現成的偷師機會,老古那個朋友,醫術比他高明不知多少倍,妹子你要是愿意,隨他一塊兒去,也替我看著他,別叫他不著調喝太多酒?!?/br> 幾日后傾城隨古先生上路,走五日陸路來到宜城。 宜城在云州南邊,是個水鄉。這里常年溫和如春,像今年這般大雪,數十年未曾得見。 宜城房屋多是單薄結構,經不得積雪壓覆,幾場大雪下來,許多民房倒塌,造成很大的死傷。 沿街不少斷瓦頹垣,失去遮蔽的百姓拖著一身傷患蹲在街角。 傾城跟在古先生身后,也不先去找友人安頓,沿路遇見能診治的傷患,就停下來幫忙查看一番。 二人在城北沿途醫治傷者,施醫送藥,不取分文,漸漸傳開名聲。不少傷患家屬特地來尋二人,希望能替自己的家眷驗看傷處。 古先生索性當街擺檔,由傾城先將傷者按輕重緩急分成幾等,先療傷重者或急需止血的人,那些瞧上去可怕但并不致命的傷患其次,輕傷或骨裂者再次。 兩個年邁婦人架著個個年幼的孩子大聲嚎哭著擠進人群,“大夫,求求您先給我這孩子瞧一眼?!?/br> 傾城替人接上斷骨,站起身走到孩子身邊。 不過是個五六歲的男童,臉色蠟黃,已入昏迷之態,額頭燒得厲害,婦人將他腿上的衣裳揭開,露出已經腐去的小腿。 “有七八天了,沒錢醫治,朝廷的醫官久久不來,大夫您行行好,先給我這可憐的孩子瞧一瞧吧?!?/br> 傾城知道這傷勢自己處理不了,她安撫幾句,命婦人帶著孩子先在一旁稍待,等古先生處理完手上的傷重患者,便上前與他耳語,“已經腐爛化膿,孩子的腿怕是不?!?/br> 古先生沒說話,越過人群走到孩子身邊,他翻看了傷處,又掀開孩子的眼皮瞧了瞧,回身朝傾城點點頭,“拿藥粉和鋸子過來?!?/br> 婦人一聽,立時急了,“大夫,您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