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金帳 第29節
薛晟張開眸子瞥他一眼,雀羽意識到自己多言,忙掩袖住了嘴。 風聲狂嘯,馬車浸在雪霧里,伴著踢踢踏踏的馬蹄聲,駛入行館。 顧傾還沒有入睡,敞開一方軒窗,擁被望著外頭的雪。 她剛服過避子藥,每日一丸。怕留下藥味,又洗浴了一回,熏了常用的“袖中雪”。 薛晟傍晚對她剖白的那幾句,此時還令她晃神淡淡的想著。 男人的所謂真心作不得數。 這些年她收到的愛慕剖白,不比受到的欺凌更少。 她不會輕信。 如今正在男人意念旺盛的時候,渴思的也不過是帳里歡愉,待多嘗了幾回,也便厭膩了。 她需要一劑猛藥,令薛晟真正記得她的疼,念著她的好。 離回京尚有不少時間,她可以慢慢籌謀,細細思索。 外邊傳來請安聲,顧傾知道,他回來了。 她起身關上窗,趿著繡鞋迎了出去。 他一身濃重的酒氣,沾染了滿身脂粉香。 見著顧傾,下意識退了兩步,“等著,莫熏著了你?!?/br> 這人素來愛潔,自然不想自己一身酒污脂粉的模樣落在姑娘眼里。 他轉身進了屋中,顧傾想了想,沒有跟進去服侍。 半晌,男人披著一身寒氣從內出來,移步到廳間,接過顧傾遞過來的熱茶。 她抬手摸摸他滴水的鬢角,眉尖輕蹙,“冷水傷身,爺……” 指頭被攥住,男人半瞇著眼眸望她,笑道:“往后你與我同浴,我便不用冷水,可好?” 女孩兒被他捉弄得面紅耳赤,別過身嗔道:“爺喜歡什么盡管去,往后我再不管了?!?/br> 他朗聲笑,捏著茶盞支頤望著她,“氣性越發大了,今日我在宴上托詞家有河東獅,料不到,還真有一個?!?/br> 顧傾立在他幾步開外處,半倚雕花落地罩,裙擺之下,一雙雪白細足赤著,隨意踩在碧色的繡鞋上。粉白襯著淺碧,柔的柔,嫩的嫩,惑人奪目。 薛晟別過眼,抿了一口清茶。 他飲了許多酒,雖海量難醉,可此時也覺昏然上頭。燈色下眼前佳人比那賽飛燕不知美上幾許,過往二十余年他孑然一身、孤冷凄清,焉知不是眼界高然,瞧不上凡俗脂粉之故。 自遇上這一人,自此墮入凡塵,邪念頻生。適才心內竄上那抹隱秘無法與人言的熱燥,隱在凝霜帶雪的平和面容之下,唬得了人,騙不了自己。 也許他本就是個頂俗氣卑劣的男人。 第32章 他起身,緩步朝她走去。 顧傾仰頭望向他看著自己的眼睛,幽暗的瞳仁內,隱隱浮動著分明而深沉的欲。 她竟一時有絲恐懼。 脊背爬上一串令人戰栗的冷。待退后,雕花地罩阻著身形,他掌心探來,撐在她身后的紅木上。 臂彎與他、與地罩間,逼仄狹小的一片空地,擠著面紅耳赤的顧傾。 她別過頭垂下眼睛,不知自己害怕著什么。驀然無法直視那雙情緒不加掩飾的眼眸。 他抿唇笑了笑,酒熱翻騰在喉間,喉節滾了幾滾。 指尖搭在她攥住袖角的指頭上,勾住了,輕搖。 “傾城,我是與你說笑?!?/br> 又說:“莫怕,我知你傷著,不會如何?!?/br> 偏生說得這樣直白,倒叫人羞得緊。顧傾咬住下唇,臉上越發散出無法揮去的潮熱。聽他低低沉沉地道:“夜深了,我們安置,嗯?” 他俯下身來,攬住她膝彎將她抱起。 顧傾頓了頓,抬手搭臂在他肩膀上,被他抱著轉入內堂。 她將面頰貼在他滑軟微濕的袍子上,冷水浸浴,他肌膚卻是燙的,灼人的溫度通過衣袍傳來,熱熱熨著她柔嫩的臉。 男人將她穩穩放落,回身垂下金鉤挽著的簾帳。 顧傾不語,心內翻涌著復雜的糾扯,那些無法對人言明的心思。 男人俯下身,將她緩慢而輕柔地擁在懷里,掌心托在她僵直的背上,閉眼道:“睡吧,傾城?!?/br> 他不敢去瞧那雙水霧朦朦的眼睛。 怕失了魂,走了智,不管不顧的沉淪。 他的渴望分明那般熾烈昂然,顧傾默了片刻,定下心神抬手軟軟勾住他的脖子。 “爺,咱們還在這兒多久?” 薛晟抿唇,輕撫著她的脊背,“依著原定的時間,約莫十來日,如若事情進行的不順利,我會先命人送你回去?!?/br> 她搖頭,緊縮在他懷抱里,悶悶不語。 他眉頭緊了緊,如何不知她憂思什么,京城有個林氏,他視若珍寶般寵著哄著的姑娘,回去后就又成了供人使喚的奴婢。 薛晟曾想過,置一座宅院,給她個新的身份,先教她脫了籍,慢慢籌謀??纱嗽捰重M說得出口,他的寵難道便廉價到,只讓她偷偷摸摸做他的女人? 他知道顧傾為人,看起來柔順乖覺,可她也有傲骨。若肯茍且而活,當日又何須剜骨掙離薛勤桎梏。 這樣自私無能的話,他說不出口,也不能說。 ** 顧傾每日都要出去走走逛逛,她這一生,記憶最深的幾年都關在林家后院和薛家大宅中,坐在四角天井里望著頭頂那片窄小的天空。如今偷得這幾日閑暇時光,不愿白白蹉跎。 雀羽前后打點,命人趕車載她南北西東的逛,有時買些當地的美味小吃,有時坐在街邊茶寮看半出鼓戲,抑或什么也不做,只扶欄站在橋上,望著底下結著碎冰的江上往來行船。 薛晟白日忙著公務,她便自己過著有滋有味的生活,倒比夜里對著他時輕松。不必做戲演給誰瞧,不必拌嬌作癡讓誰憐愛。 薛晟在茶館廂房里瞧剛得的信報,有人敲門三聲,他闔上紙頁放回袖中,雀羽從外閃身進來。 “爺,傾姑娘今兒去隔街的福隆茶肆,身后跟了尾巴,小人命人探過,是王興甫的人?!?/br> 薛晟沉眉扣著袖中的信,沒有吭聲。雀羽道:“這番來岷城,雖有部署,到底是別人的地方,王興甫是那戚長融的第一走狗,慣會做些下作齷齪之事,小人恐怕他欲拿傾姑娘作突破口,與爺作要挾。不然,小人與傾姑娘說一聲,著她這些日子暫別出門?” 薛晟道:“不好?!?/br> 他是懂得顧傾心思的,好人家出身的閨女一朝落了賤籍,羽翼被剪落干凈,鎮日困在籠子里頭掙扎,她喜歡出門走走,這點愿望難道都不可滿足她? “加派人手暗中護著,我這邊會加緊,早日探出仁德坊的底細?!?/br> 頓了頓,又道:“多兌些現銀給她花用,放她自己手里,莫教她因著不好意思開口,在錢財上受拘束?!?/br> 雀羽道聲是,闔門退出了廂房。 他才下樓去,就有幾個官員模樣的人被迎進來,一路帶到薛晟所在的房間。 顧傾午后回到行館,未料竟有人下帖子給她。 雀羽拿過去瞧了兩眼,眉頭便蹙起來,“這是當地官員的家眷寫給姑娘的請柬,說是后日專設了詠梅詩會,欲請姑娘賞臉出席?!?/br> “詠梅?吟詩作對的場子?”顧傾失笑,“我算什么夫人,又哪懂什么詩文,這些人想走五爺的路子,可求錯了人了?!?/br> 雀羽含笑道:“不過都是附庸風雅罷了,名頭再文雅,去了也不過是聽戲摸牌吃吃喝喝,年節還沒過完,各家不過尋個由頭聚樂。想走五爺的路子,求姑娘可不正正好么?只是這些人未必安了好心,爺這回出來,是頂了旁人的名的?!?/br> 他點到即止,不過提醒顧傾一聲,免她在外行走露了底細。顧傾道:“這話我只當沒聽過,雀羽哥不必告訴我。若爺沒得吩咐,往后這樣的帖子也不必送來我瞧。若爺需要個人假作夫人去探路子,那時候雀羽哥再來教我?!?/br> 她慣是個穩妥謹慎的人,不該聽的不聽,不該問的從來不問。雀羽見她這樣守著分寸,倒有些替她難過,“五爺心里是有姑娘的,姑娘也不必太生分,今兒爺還特地交代下來,教姑娘吃穿游玩盡可隨心,該花用的便花用,不用替爺省著?!?/br> 拒絕的回帖才遞出去,不到傍晚那王夫人就親自上了門。 薛晟來此頂的是商名,按身份,不能對官員家眷不敬。顧傾妝扮一番,在前廳接見了這位王夫人。 入夜薛晟回來,顧傾把今日見面的情形與他說了,“……拉著我的手說與我投緣,非要認我做個干親,說她丈夫王大人看好爺的能力,往后兩家常來常往,愿意替爺關照生意。還說這回詠梅的詩會,岷城有頭有臉的人家夫人都來,說爺既要在岷城大展拳腳,我這個做內人的,少不得要替爺走內宅的路子……” 薛晟換了衣袍,抹凈手上的水走出來,“拉著你哪只手了?” 問得顧傾一怔,薛晟攥住她兩只手腕,來回摩挲了幾遍,“往后不準她們亂碰?!?/br> 顧傾有些哭笑不得,“爺,人家跟你說正經的呢?!?/br> 薛晟坐在椅上,端起茶來喝,“依著你,覺著該當如何?” 顧傾想了想道:“若是我沒有跟來,固然就不會有王夫人這一出故事。如今人家擺出親近的誠意,咱們這些上趕著想求人庇護的商戶,沒道理反而拒人于千里之外。雀羽哥下午替我回的貼上說得也很客氣,說是咱們礙于身份,不敢叨擾。若是真不去,只恐這些人心里生疑?!?/br> “你想去玩玩么?”他捏著盞蓋,撇去盞口的浮沫,“跟她們瞧戲打牌,吃酒說話去?” 顧傾搖頭:“我不擅長與這些官夫人們打交道,過往只是站在奶奶跟前聽著,她們說的那些,我也不盡然都能聽懂。我到底是個奴婢,生怕何處露怯失態,反壞了五爺的大事。要不,我稱病吧?” 薛晟含笑朝她招招手,令她到自己跟前來,兩人疊坐在椅上,扣住她雪嫩的下巴輕碾她水潤的唇,“病的這樣巧,人家不一樣疑心?” 姑娘沉吟道:“不然就說有喜了?懷孕的人有忌諱,不能隨意去人家家里頭走動?!?/br> 薛晟眸中盛了深濃的笑意,掌心貼著她小肚子來回揉了兩把,“有喜?” 姑娘尚未意識到危險,沉浸在如何幫他演好商賈的身份上頭,“爺這回的公事這樣危險復雜,我只是怕,怕哪里弄巧成拙,枉費您一番部署?!?/br> 一時不察,身上的粉色上襦已散了。 薛晟瞇眼打量著一身雪軟,身子一撲,將人覆在椅背上。 “不想這些了,外頭的事我會看著辦?!?/br> 湊近她秀粉的耳朵,將小巧耳珠半含在唇間,輕哄道:“還疼么?消腫不曾?我叫人尋了去腫痛的藥膏,……抹一抹可好?” ** 十二這日是個晴天,王家的詠梅詩會到底是沒有辦成。據說是王家老夫人抱恙,原定的日子便挪后了。 茶樓雅間,戚長融對窗獨酌,瞇眼盯著往來行人中,一抹緋色的影子。 王興甫臉上堆著尷尬的笑,上前自顧解釋,“倒沒成想,這婦人不識抬舉,便這么巧,這會子查出喜脈來,掃了大人的興……” 戚長融笑了聲,手里捏著骨扇隨意翻轉把玩著,“這有什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