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金帳 第6節
薛晟瞧楊氏模樣,便知今日大夫人不是無故喊自己來閑聊。 他上前坐在適才楊氏的位置上,斟了盞清茶遞給母親,“您不舒服,何不多躺一會兒?” 大夫人搖搖頭,輕輕攥住他的手,“難得你有空在家,想找你陪我說說話,不是這點時間,也不肯給你娘吧?” 薛晟只是笑。 大夫人又道:“可去瞧過你媳婦兒了?聽說這兩天她身上不好。你到底是她的丈夫,是林家的女婿,難道這輩子就這么僵持下去?” 見薛晟啟唇欲勸,大夫人一陣急咳,打斷了他,“你別與我打馬虎眼,你什么脾氣性子,難道我這個當娘的不知?自打你從南邊回來,你媳婦兒便越發輕減,鎮日不見笑模樣,你在我跟你祖母處好好答應了要回后院陪她,轉眼,又尋了借口冷落人家,打量我不清楚?” 她心疼地摩挲著幼子修長寬大的手掌,“你長大了,成家了,不再是小孩子了,晟兒,娘盼著你們恩愛和順,好好地相互陪伴著過一輩子。不管她做錯什么,瞧在娘面上,容一容她,行嗎?你總不能,娶了人家,又休棄她吧?” 薛晟抿唇不言,有些事,他實在不知如何跟大夫人解釋。幽深的眸子垂下,睫毛覆住情緒,他苦澀一笑,低勸,“您身體不好,不要為這些小事煩惱了?!?/br> 婚姻事關終身幸與不幸,豈是小事? 大夫人一時情急,忍不住又劇烈地咳了起來。 薛晟取茶來與她飲,見她發絲染霜,滿面病容,自己離家五載,又令她如此憂心,心中何嘗不疚? “母親所言,兒子省得了?!彼p撫大夫人瘦削的肩背,低聲說。少年時,他曾在母親病床前立誓,要代死去的四哥,好生孝順母親??墒聦嵣?,他連“順”都做不到,如何盡孝? ** 陽光灑滿庭院,照在梧桐稀疏的枝葉上。 秋日已盡,寒冬初至,空氣薄涼。難得休沐在家,難得有白日里來庭院里賞景的時候。薛晟負手繞過荒蕪的荷塘,立在橋上望著枯敗的荷葉沉默。 雁歌立在他身后,屏住呼吸未敢打擾。不遠處傳來人聲,雁歌回過頭,卻不見半只影子。 片刻,側邊太湖石旁晃出一截青色泛白的衣袖。雁歌翹首望去,見一少女漲紅了臉,對著那石后之人怒斥。 “再有一回,我定要稟明五爺跟五奶奶!” 聲音又急又抖,像受傷了還亮著利齒的小獸。 薛晟尋聲望去,見那少女抱著被扯破了半邊的袖子,滿面惱意,紅著眼睛道:“我不怕說與你知,我已有心上的人了!” 這話說完,她便拾起地上躺著的那只籃筐,疾步朝橋上奔了來。 待距離近了,她方發覺橋上有人。 杏眼迷蒙著水霧,明顯是哭過的樣子。緊抿的唇在發現對面立著的人是他時,面色立時變得慘白。 似是掙扎許久,她一言不發地折身返回原路,片刻消失在窄道盡頭。 雁歌跟上兩步,喃喃念她的名字,“是顧傾……” 薛晟步下石橋,漫步至方才她藏身的石后,那個糾纏她的人已逃了。地上散落著從籃筐里灑出來的甜點,染著粉紅尖尖的玫瑰酪,被摔得軟爛成一團。 雁歌拾起一方繡帕,下意識拿給薛晟瞧,“是顧傾姑娘掉的?!彪[約嗅見帕子上一點淺淡的香氣,待細嗅時,卻又察覺不到了。 雪白一方帕子,邊角小小繡著兩個字,——“出塵”。 字跡秀美。 這二字,倒也襯得上她。 ** 屋中死寂一般沉默。 晌午半夏哭著從屋中奔出來,侍婢們再無人敢進去驚擾林氏。 眼看午食的時間到了,忍冬正發愁如何擺飯,余光瞥見顧傾提著籃筐從外進來,她忙招手,“顧傾,奶奶還在發火,才搡了半夏好幾下,臉上都留了印子,這會兒眼見要用午飯,總不能餓著奶奶……” 這兩年顧傾從粗使提到貼身婢女的過程,他們是一路瞧在眼里的。顧傾話不多,未開口便是溫柔明媚的笑,性子好,沒脾氣,人又分外耐心勤快,愿意幫人承擔那些粗活重活,也從來不邀功,因此她得了林氏青眼,也很少招底下人妒忌。 顧傾溫和地笑了笑,抬手把籃筐放在回廊窗下。忍冬見她袖子破了一塊,不由道:“你這是怎么了?” “不小心摔了一跤。里頭的點心吃不得了,原是特地買回來給大伙兒嘗嘗的?!闭f完,踮腳望了望屋里,“奶奶沒吃飯?稍等我一會兒,我換了衣裳就擺飯去?!?/br> 她肯出頭替大伙兒去扛林氏的怒氣,忍冬等都大為松了口氣。 片刻顧傾從后罩房進來,身上換了件顏色發白的舊比甲,瞧款式像是三四年前做的,如今婢女們都不肯穿這種不打眼的寬身衣裳了,年輕姑娘哪個不愛漂亮,忍冬他們不懂為何顧傾從來不穿奶奶新賞下來的鮮亮服色。 不過此刻不是糾結這種小事的時候,顧傾從忍冬手里接過托盤,腳步輕快地進了屋。 “奶奶,該吃飯了。您這兩日身上不好,得好好飲食,按時服藥才行?!?/br> 見林氏毫無反應,她放下托盤走進里間,“奶奶,奴婢這便服侍您起床梳頭,適才奴婢在院子里瞧見三爺三奶奶了,才幾天沒見,三奶奶肚子這么大了,您……” 話音未落,床帳里林氏抓起床頭的螺鈿盒子,一把朝她面上丟了過來。 “連你也來譏諷我是嗎?連你也拿人家的肚子來寒磣我是嗎?” 咚地一聲,盒子重重撞在顧傾額角,而后落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顧傾忍痛跪下來,掩著額角顫聲道:“奶奶……” “滾!”林氏隨手抓起枕頭、被子、茶壺,不管不顧地丟上來。 “林氏!” 驟然一聲厲喝,將林氏震得抖了一抖。 簾外,薛晟沉著面容,一動不動立在那。 林氏狂躁的心緒,隱忍的痛楚,在見到他的一瞬,都化成無邊的哀傷。 這是她愛著的男人。 這是她的丈夫??! 她紅著眼睛與他遙望,多天來痛楚撕扯著的心緒越發狂亂。她多希望他能走進來,溫柔的抱一抱她。 顧傾抹了把眼睛,垂頭躲了出去。 擦身而過的瞬間,薛晟分明看見,她光潔的額角紅腫起來,一絲血色從嫩滑的腮邊滑落而下。 他壓抑著怒火,抬步走入凌亂的內室。他居高臨下望著床沿上痛楚掙扎的女人,聲音森然幽冷,不帶一絲溫度,“你在鬧什么?” 林氏雙目赤紅,淚眼漣漣的向他看來。 她在鬧什么? 她是舍不得他啊。 她不想任何女人接近他,討好他。 她想與他做對恩愛夫妻。她想與他生兒育女。 “五爺……” 她撲跪在地,膝行而前,第一次那般不顧臉面地,緊緊抱住他的腿。 “五爺……” 別不要我,別不要我,求您—— 外間婢子們靜寂無聲。聽得屋中那凄慘的哭聲越來越弱。 片刻,薛晟面帶霜色,負手走了出來。 他在階上駐足片刻,目光掠過,眾仆婢紛紛垂首。 ** 走出竹雪館,晴好的天空不知何時蘊了厚重的一片濃云。 走過轉角,眼前便是適才曾駐足過的石橋。 橋下碎石上,少女抱膝坐在上面。 纖細的肩膀輕顫,素淡的衣裳襯得她越發單薄可憐。 他沉默片刻,終是走上前,從袖中遞出一方雪帕。 “……”話到唇邊終無言。 少女緩緩抬頭,落淚的雙眸映入他的視線。 水洗過的明珠也不過是這般瀲滟。 細嫩的臉龐滿是委屈,額角涌著未曾干涸的血。 她垂眼望見帕子上的“出塵”字樣,后知后覺地摸了摸口袋。 薛晟低聲道:“被雁歌拾了?!鼻『盟蠲デ屏质?,順路帶給她。 話落,有些可笑自己為何要向她解釋。 ——不過是個下人。 且是那林氏從娘家帶過來的下人。 顧傾接過帕子,掩住眸子擦了眼淚。她站起身,垂頭小聲地喊了聲“爺”。 薛晟指尖在袖中微微蜷起,低聲道:“你受了傷?!?/br> 顧傾扯開嘴角苦笑了下,“不妨事,是我自己不小心?!?/br> 嘴硬說著這樣的話,眼淚還是忍不住一顆顆滾落。 細嫩白皙的面容是最純凈的一株芍藥,風雨侵襲令它染了塵世的污痕。 顧傾擦去嘴角晶瑩的淚,低垂著頭,鴉羽似的睫毛輕輕覆住滿眼的委屈傷心。 她猶在粉飾太平,“爺不要誤會奶奶,是奴婢不好,惹惱了奶奶?!?/br> 額角的傷明晃晃的在眼前,細膩柔軟的肌理被硬生生破開,張揚著猙獰的傷口。 薛晟尚未理清思緒。 掌心已經先他一步,輕輕覆住女孩染血的額角。 “難道你,便不痛么?” 第9章 痛,自是極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