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第92節
“這原就是我查的案子,陛下交待下來,我當然要接。既做事,便不能怕?!鼻厮虑淠茉诙⒅辍按虑洹甭?,自然有其過人之處,他道,“今日我過來找先生,也唯有先生能聽我散一散心中悶氣。還有事想跟先生打聽?!?/br> “你說?!饼R尚書心中已猜度幾分。 “趙尚書做官學館長時,先生正在國子監做司業。國子監說來也是官學,而且,國子監屬禮部管,官學歸翰林,同行相忌,即使里面學生來源大為不同,想來先生也會聽聞一些國子監的傳聞?!鼻睾擦值?,“我便是與先生打聽這事來的?!?/br> 一陣晚風襲來,煞是清涼,齊尚書合攏折扇,“你那時也在國子監,難道沒聽過一些暗地里的傳聞?” 秦寺卿道,“當時學生里傳言很多,有時飯菜過簡,大家就會私下說是廚下克扣了。旁的,無非就是一些猜度,也有學生給博士、助教、教授賄賂的事?!?/br> “你現在是真婉約。你那會兒不還來我家賄賂過我么?”齊尚書戳秦寺卿老底,秦寺卿俊臉一紅,連連道,“學生當年年少無知?!?/br> “挺好的?!闭凵蓉Q起來撐著下巴,齊尚書十分懷念當年被秦寺卿賄賂的歲月,可惜秦寺卿不賄賂他很多年。 秦寺卿為案子焦頭爛額,一看齊尚書的模樣便知此人神思飛遠,不知何處去了。忍不住輕輕一戳齊尚書手臂,叫他,“先生先生?!?/br> “唉呀,別急,我正給你想哪?!饼R尚書端正姿態,“衙門平時也就是過年過節發些東西?!?/br> “您當年可是國子監大紅人,監正都不敢惹你,就沒人給你送禮?” “當然有。但我難道誰的禮都收?我只收你們的禮?!饼R尚書端茶來喝。 “說正經的?!鼻厮虑鋯?,“外頭采買的那些小官,我看個個都挺機伶,每次先生在國子監用餐,可著勁兒的巴結您,立刻就去指揮廚子給您燒小灶?!?/br> “廚子把菜做好,讓他小姨兒給您熱騰騰的端上去?!?/br> 這些事,秦寺卿身為當年國子監前刺頭,那是一清二楚的。 齊尚書險沒叫茶嗆著,十分鄙視秦寺卿的說辭。秦寺卿道,“這回官學里克扣學生伙食,便與采買小官相關,那些銀子沒少往館長家送?!?/br> “就因這樣不長進,才會叫人抓著把柄?!饼R尚書一哂,“我頭一回見著官學館長去貪銀子的?!?/br> 秦寺卿不以為然,給先生續上茶,一面道,“那是先生您沒在刑訟衙門呆過,這樣的事可不稀奇。宗學不也一樣?聽說比官學強不到哪兒去?!?/br> 他話剛說完,立刻琢磨出味兒,連忙打聽,“依先生言,趙尚書是真沒貪過官學銀子?” “做官的人,凡敞開了收銀子的,都是最不入流的人,遲早出事?!饼R尚書道,“但不收銀子的官員,也注定走不長久。你要了解一個人,不能只查他的官司?!饼R尚書道。 秦寺卿說,“我也聽人說起過趙尚書,趙尚書年輕時便以清正廉明聞名朝野,聽說他家除了尚書府,在帝都并無宅子產業。平時在戶部,也樣樣清明?!?/br> 大約是以前當刺頭落下的毛病,平日里清俊斯文的寺卿大人,此際仍是忍不住抬屁、股把椅子向齊尚書拉近了些,再一屁、股坐下,悄聲道,“不過,當官學館長前,趙尚書在翰林蹉跎十年,一直在修書,任官學館長后,便謀了外放學政,之后調回禮部,任主事、侍郎,直至翰林掌院,任戶部尚書?!?/br> “好像忽然之間便官運亨通,直上青云?!鼻厮虑涞?。 秦寺卿很有些羞澀的說,“我還順帶查了查歷任官學館長,經館長一任升遷的,有七成官員。還有三成是平調。最長的連任三任博義館館長,最短的三個月便調離了博義館?!?/br> 齊尚書道,“那你不只往前查了二十年,丁相當年便連任三任博義館館長,你這至少往前查了四十年?!?/br> “我順帶翻了翻前頭的人員名單?!鼻厮虑溆芍耘宸?,“雖無緣得丁相教導,真心佩服老相爺?!?/br> “我看你也不傻,丁相就住我隔壁,你怎么不借這由頭去拜訪一二,他向來喜歡年輕人?!?/br> “那不行。我是真心佩服,又不是要巴結老相爺。我心中知道就是,眼下得以查案為先?!鼻厮虑溲垌逭?。 “這案子其實寡淡的很,你找能談的那些任過官學館長的人談一談,心里就明白大概了?!饼R尚書道,“不過,你得有點確鑿證據,不然,趙尚書是絕不會坦誠相告的?!?/br> 秦寺卿洗耳恭聽。 “能讀官學的,出身沒有差的。這里頭,真正吃官學提供飯食的,三成不到。難道每天都按全員的量準備吃食?” 齊尚書嘴角勾了勾,“也就大致是這些事。當年是講究體面的,在官學用飯的學生都能吃的不錯。我與你說個訣竅,你嘀咕我當年吃小灶,你不還湊去一起吃過,我用的飯與你們用的飯,味道可一樣?” “當然不一樣,天差地別?!鼻厮虑渲两裼粲?。 齊尚書唇角一彎,“你也做這些年的堂官,怎么還不明白。即使山珍海味,珍饈佳肴,廚子也不會給你們好好做。傻不傻,真做的色香味俱全,似你們這些半大小子,都在學里吃,那每日得準備多少飯食?” 秦寺卿目瞪口呆,“難道故意做難吃,就為了把我們攆走,去外頭訂飯?!?/br> 齊尚書扇子掩嘴一笑,雙眸彎彎,一陣樂,“你們哪天不臨潼斗寶一般比吃比喝,沒你們這樣的傻子,國子監如何省錢?” 秦寺卿案子還沒拈個頭緒出來,在齊尚書這里險氣吐血。 即使事隔多年,今為高官,再回憶當年的那個自己,秦寺卿都想重回青春,給那年二傻子的自己倆大嘴巴! 怎么那么傻??! 第129章 殿下 正文第一二九章 秦寺卿用了最笨的辦法,不管是尚書總督還是革職在家,抑或官位平平,只要曾歷任官學館長,他便用最笨的法子,自賬目查起,連帶一應當年相關人士,悉數問一遍當年。 縱當年遙遠了些,賬目亦稱得上清晰,但哪兒就沒說辭不一致或是有心說辭不一致的人呢。 大理寺為此出動上百人手。 秦寺卿得了齊尚書的提點,“這件差使是太后娘娘、陛下交給公主的,公主對你十分信任,不要辜負公主的信任?!?/br> 秦寺卿對榮烺了解不多,但那日在宗學也見識過榮烺的脾氣,相較于溫文爾雅的大殿下,公主年紀雖小,卻比大殿下要厲害幾分。 心下莫明一動,秦寺卿道,“我這‘代大學士’的主意,莫不是公主殿下的意思?”他不算朝中高官,朝中從來沒有“代大學士”的工種。接到圣旨以前,從未想過還能以大理寺卿的身份繼續查此案。 齊尚書晃了晃杯中茶水,“這我就不清楚了。不過,這差使一直是公主在管,若無公主矚意,如何能讓你繼續查呢?” 秦寺卿嘴中發苦,齊尚書似笑非笑的問一句,“覺著這是苦差?” “像是身陷泥淖?!鼻厮虑涞?“眼下雖無明顯證據,我大膽推測,可能最后也只是吏治的不足。官學里能得一些好處,這約摸是官學的約定俗成。你拿一成,我拿一成半,他拿兩成,后頭就有人拿三成、五成,慢慢的,幾十年過去,忽然間一查,露出這等不堪。要說誰最壞,可能也沒一個最壞的?!?/br> 他“代大學士”一場,也許,只能查出這樣的結果來。 齊尚書側了側身子,看向秦寺卿,“人永遠不能傲氣,也永遠不能小看旁人?!?/br> 這話令秦寺卿不解,“我哪兒傲氣了?更不敢小覷誰?!?/br> “真正認真查的案子,與敷衍推斷的案子是完全不一樣的。刑部的堂官兒難道比大理寺遜色,這案子為什么會轉到大理寺手里?”齊尚書問。 “我聽說是公主不滿刑部的進度?!?/br> “消息挺準確?!饼R尚書贊許,“你比刑部強的,不就在這個地方嗎?案情枯燥、如陷泥淖,都不要緊。你得明白,最要緊的是,事無巨細,你都為公主查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因為,將來看到你奏章的不只是公主,還有太后,還有陛下?!?/br> 這差使的確枯燥難辦,卓寺卿卻是被齊尚書提點出一身冷汗,風襲來,涼浸浸的貼著身上的官綢里衣,更添涼意。 他猛然一個警醒,“先生,我明白這其間厲害。哎,也不知怎地,以往查案從未覺著這樣沉重?!?/br> 齊尚書笑了笑,云淡風清的說了句,“大概是太多人找你說了太多的話?!?/br> 秦寺卿一怔,此案容易費力不討好是一定的,但還有其他的,許多的,旁的話。齊尚書對他道,“在商言商,在官言官,在差使言差使,也就是了?!?/br> 年輕有為如秦寺卿,在這樣危機俱存的機遇下,也不是很能穩得住。好在,他有一位不錯的老師,秦寺卿定一定神,自尚書府告辭,回家后繼續琢磨案情的事。 秦寺卿穩住心神,每隔三日便去萬壽宮求見公主,匯稟差使進展。即使平時沒空,休沐日不休沐也要去的。 說到這事,也令秦寺卿有些郁卒,秦寺卿當然知道考校官學最初是由公主提起的,他還知道,官學之所以突然翻車,就是因為前任官學館長是個不長眼的瞎子,竟然在官學的錄取考試中,十分瞎的將公主手下的弟弟絀落。 估計公主是覺著丟了顏面,大為不滿,故而將官學徹底翻了個底。 秦寺卿是位清秀俊雅的官員,口才亦不錯,能把枯燥的案子講的格外生動。因為要查幾十年前,大理寺的進展并不算快,秦寺卿便與公主講他查案的思路,從這些年的官學任職官學入手,從陳年賬簿入后,如何查找當年之人,每個人的口供要做對比,有不同的地方,再重新調查。 當然,官學的一些貓膩也逐漸在秦寺卿的調查中露了出來。 最初官學是太、祖皇帝登基后設立的,當年能在學里讀書的,都是一等人家的子弟,能在官學任教的,皆當代大儒。 官學的一應供給,悉從戶部撥放。 最開始,當然沒人敢伸手。 但慢慢的,在官學就任,尤其管理采買、賬簿的官員發現,一等人家的子弟,出身地位擺這兒,富貴前程鋪路,且都年輕氣盛,便有一些子弟不屑于官學飯食,每日飯菜總能剩下許多。 這就有些浪費了。 最初是減少采買,但沒人傻,花不了這些銀子,官學的銀子用不掉,下一季度,戶部的撥銀便減少了。 太、祖皇帝還曾下口諭嘉獎當年給朝廷省銀子的博義館館長。這些都在官學的記錄中。 但后來,銀兩慢慢恢復了原有的額度。原由也注的很清楚,米面糧油的價錢上漲。三年的時間,便恢復了原本的額度。 以至,以后只有增額,再無減額。 開始的損招出現,是齊尚書說的,廚子手藝退步。 于是,中等人家的子弟也不在官學用餐了。 但總有家境尋常的,縱廚子手藝尋常,他們也會在官學用飯。 能忍受官學廚子的手藝,可見這些子弟家境有多么的尋常。這樣的學生,縱遇到一些不平事,也多以隱忍為主。 畢竟,對這樣的官學生而言,能上官學,必然不容易。 而得罪官學的管事、官員、博士、校書,并不是聰明的選擇。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別人損得起,家境尋常的官學生大半是損不起的。 有人退,便有人得寸進尺。 于是,便有了更不堪的事。 及至如今,無所不用其極,甚至,官學招生都成了官學館長的發財良機。 官學何以不堪至此? 一年一年,一步一步,便至如此。 當年官學生自官學結業后,仕途如何。以及現今官學生仕途比一比,便知官學生質量下滑到何等程度。 林司儀站在一畔,榮烺剛結青果的梨樹下,看秦寺卿一面展開他做的筆記,一面聽秦寺卿說到這些年官學的淪落。 “真是可惜?!皹s烺不禁感慨,“原來官學曾這樣好過?!?/br> 秦寺卿時常過來,在榮烺面前的拘謹也散了些,說道,“就像蓋房子,新蓋的房子,都是青磚黑瓦,橫平豎直,既漂亮又舒適。歲月久了,磚瓦舊了,便要注意修繕維護,房子才能一如繼往的結實耐用?!?/br> 榮烺雙腿盤坐在紫竹榻上,捏捏手指,“有些破屋,與其修整,還不如拆了重建?!?/br> 秦寺卿沒想到榮烺會說這樣的話,他看向正在捏手指玩兒的小公主,心下又覺荒謬,公主殿下委實比他家閨女大不了幾歲。他跟這么一小孩兒……就見公主黑亮純凈的眼眸看過來,眼中帶著一絲天真笑意,“畢竟只是房子破舊了,地皮還是咱們的。想重建,就重建?!?/br> 這話狂妄霸道的直接,秦寺卿也是曾經做過刺頭的人,順著榮烺的話想了想,竟是很贊同榮烺的話,“若能新建,當然最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