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玉 第185節
“那就行?!鼻锇渍f完,竟是一刻都沒有多留,轉身離去。 后院中草木繁茂,只一眨眼的功夫,秋白的身影便消失在他的視線當中。 步驚川站在窗前,不由得懊惱地捶了一下窗框。 秋白既然主動離去,那顯然是不欲與他多談,他此刻即便是追上去,也是討人嫌。既然秋白主動開口邀約,便說明秋白至少是不反感他的,要是有什么事兒……那也只能到再見面的時候再論。 他這么想著,便安靜地等待著臘月初六的到來,心中隱隱抱著些他自己也不甚明了的期盼。 在長衍宗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從前。 自他認了曾經的師父師娘為義父義母后,似乎只是改變了一個稱呼,一切如常。 長衍宗的弟子如今已經換了一代,許多新入門的弟子都不再認得他,從前,他還是眾人的小師弟,如今他卻已經成了師兄。 與他同屆的大多數弟子都已經出去歷練,尋找屬于自己的機緣,他本想尋星移師兄敘舊,誰知星移早在兩年前外出歷練去了,一直都還未回來,于是他敘舊的心只得暫時按捺。 如今,星移不在,那已經成群的靈禽沒了人看管,又仗著有幾分修為,沒少跑到岑清聞的藥圃里作亂,而他便日日忙著修補岑清聞藥圃上的陣法,想方設法杜絕這類搗亂的存在。 他一如自己年少時那般,在義父義母的院中可管一日三餐,用不著自己動半點手,待到日落了再踏著滿地的斜陽,慢慢走回自己的院落中。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自他剛回來的那日見過秋白之后,便再也沒能見上秋白一回。 起初,步驚川還以為是秋白有什么事,可后來他有意無意地到后院后方的密林中去尋找,那密林之中處處都是秋白的氣息,可見秋白一直都生活在此處,可偏偏他就是找不到秋白,秋白也不愿出來見他。他這時才不得不承認,是秋白在躲著他。 一邊躲著他,卻又一邊與他約定臘月初六見面……這又是為什么? 懷著這般忐忑的心情,他終于等到了臘月初六這日。 日暮西垂,他一直在等的人才終于現了身。 二人見面,沒有多余的問候與解釋,秋白仿佛只是為了確認他在一般看了他一眼,隨后轉過身去,開始帶路。 步驚川跟著秋白一直走,卻是見到秋白這是帶著他往山下走。直至離開長衍宗有些時候,他才忽然想起,這個方向到底通往何處。 潭池鎮。 作為距離長衍宗最近的小鎮,長衍宗的弟子也經常會來到此處,因此這方向也算得上熟悉。只不過,五年前,此處曾遭遇魔潮,因而此地樣貌大改。盡管當初被摧折的草木如今已經恢復過半,可這路終歸是與步驚川小時候走的那條路不再一樣了,因此,他費了些勁才認出這是何處。 潭池鎮便是以隆冬時節方會出現的燈花而聞名,此地盡管在早年的魔潮幾乎一度叫這小鎮毀于一旦,可當魔潮過去后,當地來往的人仍是絡繹不絕。 二人繞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終于來到了那潭池跟前。 步驚川忽然便知道秋白在做什么了。 十八歲生辰那年,他曾經與秋白秋白一道來到這處潭池鎮,然而因為某些原因,秋白并不能與他一同觀賞那燈花,更遑論一道放上一朵花燈。 而后,他在疏雨劍閣時,借口與秋白比試,換得秋白一個承諾,他當時說,要在自己的生辰與秋白一道來此處,再看一看花燈。 當時藏著少年心事的要求,秋白應下了,且一直記在心里。 潭池邊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秋白抬手,從燈花樹上取下了兩朵燈花。這燈花特殊,生來便能飄浮于水面,花蕊處是天生的燃料,點燃后長燃不滅。燈花盛開的季節,將會有無數燈花飄浮在潭池之上,水面倒映著燈花,映得天地也為之蒙上一層柔和的光,一片輝煌熱鬧的景象。 秋白先是將其中一朵燈花交到他手中,又轉而握著金素劍,在金素劍中尋找著什么。 金素劍是步驚川前世的時候一手打造,自然清楚這靈劍的特殊之處。不但能夠承載秋白的魂魄,還能兼任儲物戒的功能。 因此,步驚川還有些奇怪。他分明記得,在此之前,他從未見過秋白往金素劍中放什么東西,要放,也估摸著是這五年之內放的。 而到底是什么,才會叫秋白如此珍而重之,竟是要儲存在金素劍之中? 很快,步驚川的疑惑便有了答案。 只見秋白取出了兩朵燈花,接著,又是兩朵。這些燈花兩兩成對,一并存放著。最后,取至末尾,一共取了足足五對燈花。加上步驚川與秋白如今在手上捧著的,不多不少,正好六對。 距離那次步驚川無意與秋白約定,竟是已經過去了足足六年。 每一對取出來的燈花,都會比前一對要干枯些許,步驚川光是看著這燈花,幾乎能夠見到秋白在每年的隆冬時節孤身一人來到此處,在熱鬧的人群中,獨自一人取下兩朵燈花,隨后小心翼翼地保存。 燈花一年一度,唯有隆冬時節方會盛開,而已經盛開的燈花,則會在春季來臨之前,全數消融。秋白是用了不知道多少靈力,才將這五對燈花保存下來。 步驚川只覺得自己的喉頭仿佛被哽住一般。被人牽掛著的感覺,對他來說,很新鮮,很高興,然而更多的,卻是無盡的對于秋白的心疼。 秋白該是如何耐住這六年的孤獨,獨自一人來到此處的?秋白獨自記著這個隨口一提的約定,獨自履約了五年,直到第六年,才終于等到他回來。 若是他不回來……秋白恐怕會這么一直等下去。 直至今日,他才意識到,無論是東澤還是步驚川,都是被秋白珍而重之地放在了心上的。 “這是我這些年欠下你的花燈?!鼻锇讻]有看他,只盯著那波光蕩漾的潭池,點燃的花燈聚起暖融融的光,落到了他的臉上,使他的臉上渡上了一層柔和的光,叫他說出口的話語亦是含著無盡溫柔,“今年終于能夠補上了?!?/br> 第255章 故人相見·零五·漫長等待 步驚川久久地看著眼前的六對花燈。 六對,十二朵,五年。 無論哪一個數字都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輕飄飄的花燈被他捧在手心,如有千鈞重。 顫抖自指尖開始,隨后向著他的整個人蔓延,他的手開始發起抖來,抖得幾乎托不住手中那朵脆弱的燈花。他下意識地想收緊手指,可又怕燈花會因為這動作而受到損傷,又強行按捺住這個沖動,轉而強迫自己穩住手。 原來也是有人掛念步驚川的。 這份掛念如此沉重,又如此灼熱,幾乎將他灼傷。 他抖著手,看著秋白將自己手中的燈花點燃。秋白見到他顫抖的手心,終于抬眸,給了他一個正眼。 秋白眼中的情緒極為復雜,似乎是讀懂了他心中的起伏,又像是在觀察他的反應。 步驚川想起了先前在鄉野間見過的貓,渴望著人的靠近與人給予的溫暖,可又害怕著人可能會施加的傷害,因此畏畏縮縮,只敢在遠處看著??梢坏┤苏宫F一點善意,哪怕不是拿著食物,只是隨口的一聲呼喚,貓也會開始向著人靠近。 眼前的即便不是貓,可骨子里都是一樣的。秋白還在期待著自己可能會給予的溫暖,可又因為他的猶豫而又舉棋不定。 步驚川再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將秋白擁入自己懷中。 他小心地控制著二人之間的距離,好叫自己不會壓壞秋白捧在胸前的燈花。他不顧旁人的目光,將額頭抵在秋白的額頭上。 “謝謝你?!彼_口道,笑容不自覺地爬滿了他的臉頰,“我很開心,你還記得?!?/br> 五年時間,已經足夠他長成。分別前夕,他尚且還矮秋白小半個頭,可如今,他已經完全和秋白一樣高。 往時他所期望可以護住秋白,一直以來卻都是秋白護著他。而如今,恢復了前世記憶的他,力量也在逐漸回到身上,終有一日,他又能夠保護秋白了。 出乎他預料的是,對于他的擁抱,秋白卻并沒有表現出驚喜。秋白全程反應都十分平淡,二人額頭相抵,如此近的距離,他們眼中都只有彼此。然而秋白卻只是平靜地回望著他,仿佛二人根本沒有做出這般親昵的動作一般。 末了,秋白主動移開了目光。 他另一只沒有托著燈花的手按上步驚川的胸膛,稍稍用了點力,將步驚川推開了。 “我既然許下這個承諾,那自然要遵循?!鼻锇椎?,“這是我應該做的,不必謝我?!?/br> 說著,他蹲下身去,將手中的燈花放入潭池。 水波蕩漾間,燈花隨著水流晃晃悠悠地離了岸。那花蕊燃燒的細微亮光,逐漸遠離了他們。 失了火光的照耀,秋白在這么一片昏暗的光中,臉色顯得有幾分沉郁。 步驚川啞然。 他忽然覺得自己方才的舉動有些可笑,太過一廂情愿,以至于他壓根沒去想秋白愿不愿意。 他似乎兩世都是這般,做什么事情,總覺得秋白會愿意、能夠無條件同意,然而他卻忘了,秋白也是有自己的思想,亦有自己的好惡。 “抱歉?!辈襟@川輕聲說著,也不敢再看秋白,“是我唐突了?!?/br> 秋白這千年來所受到的委屈與冷落,豈是這么一個簡單的擁抱能夠彌補。而就連五年前,他記憶剛恢復的時候,卻還是理所當然地在此拋下了秋白。 被人拋棄兩回的貓,在第三次見到有人向他伸出手,如何還能夠輕易信任。 更何況,站在他面前的,從來都不是什么柔弱可欺的小貓,而是自尊心極強的獸王。 就連步驚川還未恢復前世記憶之前,也一度注意到秋白的患得患失。他只是以為秋白的性格使然,可他如今想來,正是自己將這原本自信的獸王變得這般小心翼翼,就連接受他人的示好也還需再三確認,才敢邁出最后一步。 而他五年前的所作所為,便是逼得秋白將好不容易交出的信任統統收回,重新變得戒備。 他太過看低自己在秋白心中的地位,以至于他不自覺自己的所作所為會輕易傷到秋白。而他又太過看高自己在秋白心中的地位,以至于他覺得他做什么,秋白都會無條件原諒。 可他卻似乎忽略了,秋白亦是與他一樣的人,亦會有自己的喜怒。他太過自我,以至于連自己心上人的情緒都不懂得照顧。 叫一個本就失望的人重新交出信任,無疑難如登天。 可這些都是他曾經所做下的錯事,他避無可避,必須彌補。 他蹲下身,也將自己手上的燈花放入水中,直到這一朵燈花飄遠了,他才再拿起下一朵燈花。 六對燈花并不多,即便步驚川再磨蹭,不一會兒便放完了。 便在這時,步驚川忽然聽見秋白開口了:“你許了什么愿望?” 既然是屬于祝福的花燈,放的時候自然是要許愿的。先前步驚川想讓秋白陪同一道去放花燈,自然是想借機許個愿。 修士未必要信這些,可不妨將這花燈作為一個寄托。 可方才放那燈花時,步驚川心中太亂,竟是只一股腦地放如潭池中,忘記了該要許愿。 而他也多少有些受寵若驚,未曾料到秋白會主動開口同他說話,因此竟是一時答不上話。 沉默半晌,他才終于醞釀出一個回答:“我想放花燈,并不是為了許愿?!?/br> 當初他之所以死纏爛打叫秋白與自己一道放花燈,不過是想讓秋白與自己一道看這景色,不過是想尋個二人獨處的借口,不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許愿只不過是心理的慰籍,事在人為,他要做什么事情,從來都不會指望他人。 “我許了一個愿?!鼻锇讌s道,“你知道我許的是什么愿望么?” 步驚川勉強笑了笑,下意識開始逃避這個問題的答案,“說出來就不靈了?!?/br> “無妨?!鼻锇缀鋈蛔猿暗匦α艘宦?,道,“左右這愿望太難實現,即便我用六盞花燈許愿一個愿望,也恐怕無法實現?!?/br> 秋白說話的速度很慢,一字一句,似乎要叫步驚川將他的字字句句都刻入心底。他直直地望向步驚川,道:“愿望,就是得說給有能力實現愿望的另一人聽到?!?/br> 方才秋白話語中那飄忽的意有所指,忽然就尋到了歸處。 秋白這是在說給他聽的。 步驚川的心猛地一跳,心頭涌出一股竊喜。秋白此舉,無異于告訴他……秋白這番所作所為,皆是因為他。 若是秋白真的對他只有失望,又怎會在這五年間默默做下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