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玉 第177節
東澤想笑,卻笑不出來,他用力眨了眨眼,卻發現太過干澀的眼睛擠不出半點淚水。 師父們說得沒錯,他終歸不是人,饒是他努力學了百年,在這百年間偶爾也會生出自己是個人的錯覺,然而,他永遠也無法成為人族。 在這死咒給予了他一次終身難忘的警告后,他終于想起來了這么一段過往。 那七人的爭執,終歸還是在發現了他的那一刻停了下來。 他們在他身上下了死咒,又抹去了這段記憶,隨后裝作若無其事那般,與他在一片偽裝出來的其樂融融中,走向結束。 而只有開陽一人,似乎是良心不安,曾似是而非地問過他,可會恨? 恨嗎?或許是會恨的,可時間已然過去了百年,即便是恨,也維持不了如此長久。 但是他想起了最終,那七人一聲不吭地去祭陣。原本在他們的計劃中,率先祭陣的,應當是他??傻搅四亲詈蟮年P頭,或許是良心發現,他們率先走向了那個既定的結局。 他們對他狠,對自己也同樣狠。這叫他在此時即便想起了這段塵封的記憶后,卻對他們一點也恨不起來。 他們對他或許算得上是仁至義盡了,他們予他這百年光陰,叫他茍延殘喘,去看這孤寂人間。 “你醒了?”衍秋夾雜著幾分驚喜的聲音打斷了東澤的思緒,見到東澤醒來,衍秋連忙快步靠近,“感覺怎么樣?” 東澤偏過頭去看著焦急的衍秋,沒有出聲,他久久地看著衍秋,又在衍秋面露疑惑時移開了目光。 心里忽然想是尋到了一絲慰籍,至少衍秋是真心實意地掛念著自己的。 他忽然覺得有些好笑,自己全心全意掛念著的星斗大陣,竟是被人規劃好的、他至死都需要完成的夙愿、是他必須走向的終點。他從始至終都被人視作一個物件,而人從不需要詢問物件的意見。 他以為自己記掛星斗大陣是因為受了師父們的教養,卻不知他們根本不信他,甚至還留了后手。北斗星城與星斗大陣不過是為他鋪好路的、獨屬于他的陷阱,無論他愿還是不愿,終歸也得往這陷阱之中跳。 見他開始走神,衍秋又小聲喚道:“東澤?” “我無事?!睎|澤搖了搖頭。 衍秋聞言,卻又紅了眼眶,“你每回都同我說你沒事,可你哪回是沒事的?” 東澤一愣,隨后有些訕訕道:“這回是真的沒事了?!?/br> 隨后,又覺得這般回答似乎太過敷衍,又連忙補充道:“現在沒有感覺到不舒服?!?/br> 聽見這話,衍秋才像是放心了些,神色放松了些許。 忽然,東澤面色一變,“我睡了多久?” 衍秋想了想,道:“到今日已經是第三天了?!?/br> 東澤面色一變,他先前所布置的陣法,還差最后一點。他一下停了三天,只怕先前所布下的也失了作用。 想到這里,他不敢繼續躺著了,連忙起身。 一旁的衍秋有些莫名,連忙拉住他問道:“你這才剛醒,這又是在做什么?!?/br> 東澤搖了搖頭,“你不必管我,我有非做不可的事?!?/br> 又不讓他知道了。 衍秋心頭氣悶,卻又不敢多說什么,只得道:“那我同你一起去?!?/br> 沒料到,他卻再次遭到了拒絕,“不必,你在家里等我回來?!?/br> 衍秋剛想說幾句什么,卻見到東澤變了臉色,“衍秋,多余的事,你不要再問了?!?/br> 這陣法唯有連衍秋也不知曉,才能確保足夠萬無一失。因此他擺出了一幅冷臉,將衍秋勸退了。 話已經如此重了,再問便是他不識好歹。衍秋有些委屈,沒弄明白為何這人醒來后便翻臉了。 衍秋不敢直接忤逆他,只咬了咬牙,目送著東澤踉蹌著離去。 這人才剛醒一會兒,便急著前往。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事如此緊急,竟是連他自己的身體都不顧了。 見到東澤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衍秋還是有些不甘心??筛系脑捒隙〞粬|澤發現,屆時又免不了一場爭吵。 于是為了弄懂東澤到底在做什么,衍秋轉而看向了書桌下的抽屜。 那日他回到這處時,便見到了東澤偷偷攔著他,用身子遮擋他的視線,不叫他看到桌面上的東西。后來,東澤更是將東西偷偷藏到這個抽屜中去了。 上一回他發現那些稿紙,也是在這抽屜當中發現的。 他這些天來一直忙著照顧東澤,將此處忘記了,還沒來得及打開此處查看。 方才看著東澤的背影時,才想起來這一茬。 東澤到底有什么在瞞著他? 他伸手,想要拉開那抽屜??稍据p輕一拉便能拉開的抽屜,卻變得不動如山。 他愣了一下,放出些許的靈力試探,忽然察覺其上有一個陣法。 這陣法將這抽屜牢牢鎖死,若非陣法的主人來到,恐怕是無法打開這個陣法的。 東澤在防著他。 東澤不知為何,感覺近日來與衍秋的關系莫名了許多。 衍秋再不主動拉著他說話,也沒有親近他,反倒是疏離了許多。 東澤原以為是衍秋的熱情消退了。原本他便覺得衍秋對他的喜歡,多半是少年沖動、一時興起,可真的意識到衍秋的冷淡后,他卻忽然開始有些不習慣。 往常他都習慣了與衍秋一道入睡,衍秋化出毛茸茸的獸形,將他圈在其中。這百年以來,他二人之間一貫如此。 可如今衍秋寧可化出獸形睡在院子里,也不愿意與他共處一室。衍秋仗著自己獸形不懼嚴寒,如今連屋都不回了,他就連開口勸,也沒有一個合適的理由。 說自己希望衍秋回來么?可這又是用著什么身份提出這個要求的? 衍秋跟著他的時間已經夠久了,若是換作常人,早該獨立了,衍秋這么做才是對的。 如今發生的變化,只不過是衍秋在嘗試著脫離他,這是衍秋成長的必經之路,而他不應該有如此大的反應。 東澤意識到,不適應這種變化的只有自己。他不再嘗試著挽回二人的關系,也不再期望著能夠回到以前那般相處。 衍秋長大了,他該習慣這一點的。 起初,他在床上翻來覆去許久也未能入眠,后來,在午夜夢回間,他發現他還是擺脫不了與衍秋同眠的習慣。每回夜間醒來,他都會因為寒風,格外地懷念衍秋溫暖的皮毛。 這本不該有的。修士有修為傍身,他本應不懼寒暑,這等天氣,根本不該叫他輾轉反側??伤髞砗鋈灰庾R到,這是自己這百年以來養成的習慣,在短短的幾日內,他根本改不過來。 他不由得下意識轉頭看向窗外,想尋找衍秋的身影。 這院中的布置與往常并沒有什么兩樣,平日里衍秋也不愛在院子里待著,更多的都是跟在他身后??扇缃裨倏催@院子,不知為何感覺院中空蕩蕩的,沒有半點生氣。 不知衍秋是否習慣了這般與他分開?東澤失落地收回視線,不由得開始胡思亂想,可想來想去,腦海中也唯有關于衍秋的一點一滴。 此時他才驚覺,衍秋早已在他的生活中成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作者有話說: 衍秋:玩的就是一手欲擒故縱(不是 第246章 前塵舊夢·四六 為了緩解心頭那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失落感,東澤只能將十成十的精力投入進這陣法之中,只是他沒料到,這陣法的最后一步也如此難纏,竟是耗費了他足足三月的時間。 在這三月里,天氣已從寒冬邁入初春,東澤也終于習慣了衍秋疏遠之后的生活。 然而百年以來養成的習慣,哪里是這短短三月間便能改過來的。他每回若是想起有什么事,總會下意識地回頭尋找衍秋的蹤跡,但在身側環視一圈后,見到空無一人的身側,才會忽然醒悟過來衍秋已經不如以往那般跟在他身側了。 那些衍秋時常跟隨在他身側,如影隨形的日子,他如今回想起來,才發現那些時光似乎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每次想起這些事,他心中總會有些黯然傷神。 好在他一直在忙的陣法終于有了著落,眼看著只剩最后一點便能完成了。 然而他剛從那星斗大陣之中脫出身來,又轉身投入到這個幻影陣法中,長期以來馬不停蹄地繪制陣法,已經讓他的靈力長期處于低迷狀態。 東澤清楚,今日的陣紋繪制完畢,自己的身體已經接近極限了。 越是到了最后,他越是不能著急。因此盡管只剩下最后一步,他也沒有強求,只將這未完的陣法留下,等第二日時將其完善。 這個陣法雖說他還能勉力完成,然而若是強行催動體內的靈力,卻而不考慮自己的極限的話,恐怕他還是得出些狀況的。 畢竟衍秋還與他住在一起……即便二人如今話也說不上幾句,可他不想叫衍秋擔心。 心中所念著的事終于有了些著落,他心中松快許多,就連回家的步子也輕快些許。 回到他們的小院中,四處打量卻不見衍秋的蹤影。心頭的欣喜也無人可分享,東澤心頭失落了一下,卻還是極快地調整好了心態。 衍秋如今已經不是那個還需要他時時看護的幼獸了,他也當試著放手。 如今他的情緒總因衍秋起起伏伏,反倒顯得離不開人的是他。 推開竹屋虛掩的門,東澤見到竹屋的最中央,木制的飯桌上正放著一碗粥。粥碗旁放了一個木制的小食盒,里頭放的,從飄出的香味上猜測,應當是幾個清淡的小菜。 食盒與粥碗都用保溫的陣法籠罩著,維持在溫熱而又恰好能入口的熱度。 不用想也知道這到底是誰做的,東澤的眼神都不由得柔和了些許。 便在東澤收拾完準備到床上睡覺時,心口忽然絞痛起來。 那熟悉的疼痛來得格外劇烈,害得他眼前一黑,差點一頭栽倒在床上。 在方才即將摔倒之際,他本能地抓住了身側的東西,好叫自己不摔倒地上去。他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耳邊嗡嗡作響,失去了所有的感官,過了許久,才見到破碎的畫面在他眼前浮現。 他方才在混亂間,只隨手抓住了床邊的一張小桌,他倒下的動作太過突然,以至于那小桌根本承受不住他這沖撞,連帶著他一起摔倒在地上。 那小桌上放著的一盆花登時隨著他這動作,與他一并落到了地上。陶瓷的花盆被摔得粉碎,只剩下一地的泥土與碎片。 他便摔在這一片狼藉之中,在他方才無知無覺的掙扎之中,那花盆的碎片已經將他的雙手劃得鮮血淋漓。然而,許久過后,那疼痛的感覺才逐漸來到他的感知之中。 東澤看了眼那已經被摧殘得不成樣的花,忽然想起那是三年前,衍秋自外面挖回來的靈植,只因為它的花很好看,于是衍秋將它種在了此處,發誓要讓東澤見上一眼它開的花。 然而,不知是不是二人實在不會伺候這嬌弱的靈植,在三年后的今天,東澤還是未能見上一眼它的花朵。 只可惜,他往后再沒有機會能夠見到了。 過往的一幕幕在他眼前略過,他仍舊記得當初衍秋那張朝氣蓬勃的臉。他用力地眨了眨眼,只覺得衍秋好像隨著他的思緒,出現在他的跟前。而待他定睛看去,卻發現衍秋真的出現了。 衍秋已經在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跟前,滿臉憂色。見到東澤這般模樣,衍秋似乎嚇了一跳,當即想要蹲下身來將他扶起,卻見東澤盡管連坐都坐不穩,卻還是避開了他的手。 便這么排斥他的觸碰么? 衍秋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原地,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動作。 東澤搖了搖頭,好叫自己快些清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踉蹌著朝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