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玉 第142節
拒絕秋白之時,他還不知曉心中的酸澀從何而來,然而現在終于明了,是因為他心中有愧。 愧疚他不能回應秋白的感情,愧疚他需要說出這般傷人的話語。這愧疚在千年前只隱約浮現,然而卻橫亙千年,延續至今。 分明……還有更好的方式,他能夠與秋白說清楚此事??赡菚r的他不通情理,只會找這般生硬拙劣的借口搪塞。 正如他一直都信著師父們那般,秋白對他的話語亦是深信不疑。 秋白信了,信了他對自己無意。 而如今,無論秋白待他如何,亦是他自己所種下的苦果,須得他自己來品嘗。 在東澤晃神之際,眼前的景象驟然變動,他自一片虛無的黑暗撞入眼前那片斑斕色彩之中。 目光所及之處光影交融,至最后化作一片躍動的火光。 既然方才心魔所說此處是屬于步驚川的心魔,那么此時此刻…… 眼下,這雷劫屬于步驚川的軀殼,因此需要面對的,自然是屬于步驚川的心魔劫。 東澤恍惚片刻,才反應過來這是何處。 步驚川至今不過只有十八歲,所歷之事不多,唯一能夠使他念念不忘的……也唯有此事。 周途城尚有一半隱匿在黑夜之中,另一半被乍破的天光籠罩。 二人唇齒糾纏,呼吸交融,這陌生的觸感猛地叫東澤精神一震,然而身體卻不受控制,無法遠離眼前的人半分。 震驚之余,他也不忘觀察著眼前的人。秋白面上的過分震驚,叫他神色看起來有幾分呆滯,雙眼卻仍舊緊緊地盯著他,眼中只余他一人的身影。 他依依不舍地在秋白唇上流連片刻,終于主動退開些許,得以將秋白如今神色完全收進眼底。 秋白抱著他,站在黑暗之中,神色晦暗不明。 從秋白抱著他的雙臂與緊貼著他的胸膛,他察覺到秋白的僵硬。 秋白似乎組織了許久的語言,才終于想起來自己該說些什么:“你……” 東澤對于步驚川的記憶極為模糊,他蘇醒過來的時間太短,還未來得及仔細查看步驚川的記憶,因此他也不知道,二人之間,竟還有這樣一番過往。 不受東澤控制的身體微微朝著秋白的方向靠近,他附在秋白耳邊,輕聲道:“秋白,我心悅你?!?/br> 不等秋白回答,他又接著道:“或許你不知曉,我自很久之前,便幻想與你并肩,亦想過將你護在身后?!?/br> 秋白沉默許久,神色變換數回,才終于開口道:“……你待凡人,不也是如此?” 只是秋白此刻的嗓音沙啞,想來心底里定然是不如他面上表現得那般鎮定。 他聞言抬起頭來,直視著秋白,聲音帶著些許的顫抖,道:“我只欲待你一人如此?!?/br> 秋白面上閃過幾分怔然,直直地看向他,仿佛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東澤稍稍動了下指尖,發現軀殼的掌控權又重新回到了自己手上。他忽然醒悟過來,根據上一回的經驗來看,眼前的便是自己需要應對的劫數。 關于周途城的記憶對于東澤來說太過模糊,因此他也有些拿不準自己應當如何應對,于是他選擇按兵不動,仔細觀察著秋白的舉動。 秋白怔愣許久,別開了目光,“……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br> 聽得秋白回答,東澤這才下意識地打量了一番自己眼下的處境。 身體的掌控權回到了他手上,此時五感仿佛是被秋白提醒了一般,在此刻緩緩地出現。 東澤感應了一番,發現自己如今身體的狀況已經不能更糟糕。 經脈被外力所摧殘,靈力在體內橫沖直撞,靈脈顯然是被強行撬開過,時不時地泄出些許靈氣,沖擊著他的身體,叫這具軀殼的情況雪上加霜。 若非那靈脈一直都護著他的心脈,這副軀殼恐怕隨時都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在這個要緊關頭,竟還能分神同秋白說出方才那些話語,即便是東澤,也不由得有些佩服自己。 那么,在這般情境之下同秋白說這些話,秋白……同意了嗎? 東澤抬眸看向秋白,卻不經意間與秋白的視線撞到了一處。 秋白此刻望向他的眼中,神色頗為復雜。 猶豫、欣喜、擔憂、畏縮混雜在一處,幾乎是即刻叫他心疼起來。 東澤忽然便不想知曉結果了,他不想這般逼著秋白作出應答。 “……你是認真的嗎?”秋白忽然問道。 東澤一愣,還未反應過來秋白的意思,便聽到秋白又問了一句。 他思慮片刻,覺得即便是步驚川,也不會不靠譜到將這等話語當作兒戲,因此他點頭道:“自是真心所言?!?/br> 秋白目光中的波動更甚,卻再未言語。 東澤的一顆心如今被懸在此處,半落不落的,有些拿不準,卻不知自己該不該追問。 他心中隱約察覺到似乎有哪處不太對勁,然而卻不知是何處出了差錯。 心魔對此事的了解,恐怕比東澤自己更甚。他不敢露出分毫破綻,叫心魔察覺。 秋白又似乎是猶豫了許久,才開口道:“我不過是想同你確定一番……我始終覺得有些難以置信,你我之間,分明便不該有這種情誼?!?/br> 秋白所言,叫東澤愣在原地。 為何秋白會這般說?是礙于他前世時對秋白說的話,秋白才會這般同一無所知的步驚川這般說么? 可盡管東澤對于步驚川的記憶并不是十分熟悉,然而東澤卻十分清楚,后來的秋白,是答應了步驚川的。 可正是這一日? 他自是看得出來,秋白在此事上的糾結,然而他也拿不準,到底是秋白不愿答應步驚川,還是秋白礙于東澤曾經的警告,才會作此應答。 又或許是……秋白對他的情誼,在這千年的等待之中消耗殆盡,秋白對步驚川與東澤,再無多余的情感。這卻是東澤所不敢想的。 他前世的布置,不光是為了完成師父們的遺愿,更是為了……他與秋白的將來。他不顧一切地舍棄自己原本的軀殼,為的正是能夠與秋白毫無芥蒂地相處。 可若是秋白告訴他,自己對他再沒有半分情誼…… 東澤定了定神。秋白應當不會是對他沒有半分情誼,在方才經歷雷劫前,秋白看向他時,目光之中的擔憂不似作假。 可,若那擔憂只是給步驚川的呢?秋白曾在東澤這邊受過挫折,可他現在也看到了,步驚川對秋白的執著。步驚川遍體鱗傷之際,卻也還是在這關頭,孤注一擲地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一方是曾經傷過自己的存在,敬畏有加,卻遙不可及。另一方卻是一腔熱忱,不顧一切地接近。 秋白會選擇哪邊,不言而喻。 東澤回想起秋白見到自己時的神色,不由黯然。 他能夠以往日的威信,壓迫秋白道出違心的話語,然而不論再怎么壓迫,他也無法改變秋白自己的想法。 從始至終,秋白似乎都并沒有真心地歡迎東澤回來。 相識相處百年,他如何察覺不出秋白同他說“歡迎回來”時的不情愿,以及語氣中的失落。 秋白在失落步驚川的離去,痛心步驚川的消失,卻不曾想過,步驚川亦是東澤,而東澤……亦是步驚川。 東澤當初并沒有給秋白希望,而步驚川卻給予了秋白選擇的余地。 步驚川這般真誠的追求……秋白肯定會答應罷。 東澤想到此處的時候,內心不由得有些酸溜溜的。他甚至開始有些羨慕能夠光明正大同秋白表明心意的步驚川,他嫉妒能夠與秋白互通心意的步驚川,哪怕那亦是他自己。 “我……”秋白猶豫良久,終于開口,“我答應你?!?/br> 秋白說完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而后,秋白抬眼朝東澤望來,那雙眼中夾雜了歡欣,微微彎起。 在他們說話期間,天光已然完全將周途城的黑暗驅逐,那暖和的光落到了秋白眼中,叫東澤也不禁看得一愣。 似乎是被這落下的天光所蠱惑,秋白嘴角噙著一絲笑意,朝東澤緩緩低下頭去。 秋白要吻他。 這個認知令得東澤身體僵硬在原地,心中卻又隱隱生出些許期盼。 他想秋白吻下來,他方才才嘗過秋白唇間的味道與觸感,那是叫他癡迷而又流連忘返的體驗。 他多想時間停在這一刻,又多想他們能夠這般下去,拋卻所有顧慮,眼中只有彼此。 只可惜,這些都是假的。 東澤嘆了一口氣,“你以為相同的路數,能夠迷惑得了我嗎?” 盡管他應對心魔劫的經驗極少,然而有了方才那一回的經驗,他如何不會警惕心魔所在。 這一切,不過是心魔窺探了他的內心后,所設的一個局。 眼前的景象再度灰飛煙,又回到了一片虛無的黑暗之中。然而東澤清楚,自己已經渡過了這一輪的心魔劫。 只是心中難免悵然。無論是東澤還是步驚川的心魔劫,都與秋白脫不了干系。二人之間的糾葛之深,他恐怕是再無法將秋白從他生命之中完全割舍。 第198章 蒼生之禍·二六 滾滾劫雷自天際而落,炸響直撼人心魂。遠遠望去,只見那重重烏黑劫云之下,有耀眼白光一閃而逝。 秋白不知第幾次回頭,朝那劫雷的中心望去。只是視線被那耀眼的電光所遮掩,再看不得分毫。 他有些心煩意亂,就連注意力也無法集中在眼前。 在長衍宗作亂的魔修,能夠威脅到長衍宗的俱是阮尤的身外化身。然而此時這些身外化身被阮尤自己收回,長衍宗殘余的魔修俱是那種未有意識的魔修,倒也成不了什么氣候,在秋白的幫助之下,長衍宗很快便將魔修徹底鏟除。 這些剩下的魔修實力并不強,也用不著秋白如何出手,于是秋白退出了戰局,站在一旁靜靜看著長衍宗弟子收拾。 秋白原本便極少在長衍宗弟子跟前現出身形,以往即便出現,也是跟隨在步驚川身側。即便如此,長衍宗中知曉他劍靈身份的人并不多,只有步維行了解他的確切身份。 因此,一旁的長衍宗弟子并未將太多的注意力放在秋白身上。 盡管秋白與步驚川此次回援還算得上及時,然而長衍宗畢竟還是承受了阮尤數個身外化身的攻勢,損失并不少,甚至已出現了弟子傷亡。 弟子身上大多掛了彩,有幾位傷得重的,躺在地上再不見起來,生死不明。 秋白如今心思并不在這些弟子身上。此處魔修已然被清除,他本便是步驚川……或許,該說那是東澤,派往長衍宗助長衍宗弟子抵御魔修的,眼下此處的魔修已被解決,他卻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他如何不明白,當時東澤叫他來此處抵御魔修,為的只是支開他??山鉀Q了魔修后又該做什么,他卻忽然失了頭緒。 他有些茫然,只愣愣地望向那劫雷。 這算下來,是東澤所經歷的第二回 金丹雷劫。渡兩回金丹雷劫,稱得上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東澤在渡劫一事上,多少也擔得上一句是熟能生巧。 然而這般的熟能生巧,對于東澤而言,卻并非全然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