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玉 第108節
洛清明多少也在他那一輩弟子之中稱得上是鶴立雞群,光是看在這個緣由以及他師父長觀老祖的面子上,疏雨劍閣便不會為難他。只是一次私自外出而已,試問如今各大宗門的長老,誰年輕時沒有做過些離經叛道的事? 私自外出不過是一件小事,甚至在那些成名已久的修士所做過的事中,小得不值一提。 僅僅是因為擔心暴露行蹤,便悍然出手奪人性命,未免叫聞者不寒而栗。這番行徑,倒是與早年在道修地界興風作浪的魔修極為相似。 然而,這個中緣由,恐怕只有此事的當事人自己心中最為清楚。 洛清明知曉自己違抗師令擅自離開疏雨劍閣在先,又強行通過旁的手段進入他師父明令禁止他進入的星城遺跡,他預感到自己回到疏雨劍閣,又會有怎樣的懲罰。 他在進入星城遺跡的時候,便有意套過那幾位靈溪宗弟子的話,知曉了他們的出身。左右與他同行的這幾個靈溪宗弟子,宗門也不是多大的宗門,掀不起什么風浪來,他這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意圖斬草除根。 只是未料到,這靈溪宗背后竟藏有這般秘法,而這靈溪宗掌門竟會親自來太云門討公道,又剛剛好被放上了太云門。 其實他這回做的,正是修真界中慣常的手法。殺人滅口乃是常事,無數大能也這般做過,然而無人敢置喙,因為那些大能都是道修中的中流砥柱,所作所為無人敢置喙。 只不過這些以強欺弱的事,終歸不能放到臺面上,正如今日,此事叫眾多宗門看了去,讓疏雨劍閣臉面全失。 他也是看到那命牌之中的畫面后,才知曉那幾個弟子的結局。他此前對此事也未有什么負擔,然而在這回,他才意識到自己所作所為。 然而此事既已成定局,悔也無用。弱rou強食之道,本應如此,此事緣由,不過是那幾個弟子自己實力太弱罷了。 陸連峽重重地呼出一口氣,顯然是在努力壓抑著自己心頭的火氣,“所以他們便該死?” 洛清明雖未答話,可面上的表情分明在說“那不然呢?”。 正當陸連峽打算再說些什么的時候,疏雨劍閣的長老才意識到大事不妙。 此事被如此多的人看了去,定然是壓不下去的。而洛清明方才那半點悔改之意都沒有的模樣被眾人看了去,且又抱著些破罐子破摔的態度出言不遜,自然又會使得洛清明的名聲大受影響。 影響洛清明一人事小,影響到疏雨劍閣事大。 于是那位疏雨劍閣的長老連忙呵斥道:“洛清明,不可如此無禮!” 洛清明被宗門內的長老一呵斥,自然知曉緣由。 他暗自咬牙,狠狠瞪了陸連峽一眼,別扭地行了個禮,“是晚輩方才口不擇言,還望前輩大度,不與我計較?!?/br> 他的不情愿全都寫在臉上,陸連峽受了他這一禮,面色卻愈發難看。 陸連峽合該受他這一禮。于地位,他乃是一宗之主,自然受得起洛清明這一拜。于資歷,他年齡與修為均是高于洛清明,自然受得這一拜。于身份,他是那七位身隕弟子的師尊,洛清明更要與他一拜。 那位疏雨劍閣的長老與太云門長老耳語片刻后快步走來,作出一個“請”的手勢,“或許這其中還有什么誤會,道友這邊請,待我等好好說道?!?/br> 二人之間接下來的談判結果如何,并沒有外人知情。 那位太云門的容盛長老,很快便驅散了還等著看好戲的人群,讓今日的比試回到正軌。 只是在見過了先前那般鬧劇后,眾多弟子的心思便都不在比試身上了。人群中不斷傳來竊竊私語,皆是在說方才一事。 此事的結果,待到陸連峽與那位疏雨劍閣長老商量出一個結果來,便會徹底落下帷幕。 陸征與另外六位靈溪宗弟子的公道,在外人眼中算得是討回來了。然而,這公道再如何,也無法讓那幾位弟子復生。 比武臺上又傳來了弟子比試的聲響,原本看熱鬧的弟子們,注意力也逐漸回到了今日的比試上去。 看著這熱鬧的一幕,步驚川心頭卻有些沉重,他無心再旁觀比試,便在此刻獨自回去了。 步驚川的庭院門,當晚被陸連峽敲響了。 陸連峽面上盡是掩不住的倦意,就連站直的時候亦是顫顫巍巍的,仿佛風一吹便倒。 仿佛是因為失去了替陸征尋仇這個信念的支撐,陸連峽看起來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他正如一個凡世間普通的耄耋老翁,兩鬢斑白,雙眼渾濁,就連身形也佝僂了幾分。 見步驚川開門,陸連峽只微微點頭示意。他不進屋,只立在原地,長長地嘆息一聲,“先前情況緊急,還未來得及同小友道上一聲謝?!?/br> 步驚川忙道:“您客氣了?!?/br> “這聲謝,我還是得道的。以及那位太云門的小友,一路助我頗多?!标戇B峽聞言只微微搖頭,“更有另外兩位小友,他們雖是疏雨劍閣的弟子,然而卻未失偏頗,甚至在此事上為我行方便……我此前還誤會他二人,是我的不是,此回我亦是欠了他們,日后……日后若有機會,我定會償還。我如今的身份不好入他們的院子,只得尋你,托你轉告謝意?!?/br> 陸連峽此回,是讓疏雨劍閣在各大宗門面前丟了自己的臉。而孟書寒與孔煥出于道義,在此事上不加阻攔,盡心盡力。別說陸連峽,就連步驚川也感到有些許意外。 然而聽著陸連峽的話語,步驚川心頭有股奇怪的預感,“眼下夜已深,自然是不再適合上門,前輩何不等到明日里親口與他們說?” “我要走了?!标戇B峽苦笑一聲,“我恐怕再留不久?!?/br> 步驚川默然。陸連峽此回讓疏雨劍閣失盡顏面,疏雨劍閣盡管明面上會公正處理,然而背地里恐怕恨透了陸連峽,陸連峽提前離去,也是正常。 不止是因為此事已了,更是為了保命。 疏雨劍閣可能會迫于眼下的風聲,不敢輕易對陸連峽出手,然而若是等到此事風頭一過,再無人記得此事,便誰也說不準了。更何況,靈溪宗的秘法這回出現在了眾人眼皮子底下,不乏有對那秘法起了歪心思的人。 “可……靈溪宗怎么辦?”步驚川有些猶豫地開口。 這問題由他一個外人問起來,多少有些僭越,他不過是他本意只是想提醒陸連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誰知陸連峽全然不在意,隨意地揮了揮手。 “靈溪宗,只剩下我一人了?!标戇B峽苦笑著搖了搖頭,“先前便只有七位弟子,而如今,那些弟子都不在了,靈溪宗自然便不在了……” 步驚川未料到自己無意之間竟是戳到了對方的痛處,陸連峽搖了搖頭,“無妨,你不清楚靈溪宗的情況,未預料到這層也是正常?!?/br> 步驚川喉頭一梗,猶豫了許久,還是問道:“那前輩往后……準備如何?” “我不知道?!标戇B峽搖了搖頭,似乎是覺得今日搖頭的次數太頻繁了些,伸手揉了揉額角,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許是居無定所,云游四方,又或是偏安一隅,了卻殘生?!?/br> 步驚川沉默良久,卻又說不出挽留的話語。二人不過是萍水相逢,他與陸連峽還未熟悉到可以暢談此事的程度。 看陸連峽這篤定的態度,恐怕是早已下定了決心,多勸也無用。 二人沉默著面對面靜立良久,終是陸連峽打破了沉默,“時候不早了,小老兒便在此先行別過?!?/br> 說罷,陸連峽躬身行了一禮,便轉身離去。 步驚川望著那蕭瑟佝僂的背影,回了一個對方看不見的禮。 此去一別,再見不知是何時何地。 只愿陸連峽余生安樂,順遂安康。 第153章 翰墨之境·零一 今年的折桂大會,結束得有些倉促。 步驚川只贏了第一輪的比試,后續的比試,因為他過早告負而無緣參與。這五年一度的折桂大會,本是一個可以名正言順與其他宗門弟子交手的機會,錯失這次經歷,步驚川若是說不遺憾,那是假的。他先前還答應了星移要同樊易比試一番,誰知自己還未取得向人挑戰的資格,便落選了。 然而他從未后悔過插手靈溪宗一事。于陸連峽而言,知曉真相的機會或許只有這一次,折桂大會每五年都會舉辦,他今年堪堪十八歲,自然能夠參與下一屆的折桂大會參與。 陸連峽在那夜同步驚川道別后,再無人在太云門中見過他的身影,也沒有人知道他是從哪個方向離開的。他的的離去只有少數幾人察覺,自他離去后,一切照常。 眾人都有了默契,無人再提陸連峽,也無人在意洛清明的去向,仿佛這二人從未出現在太云門似的。 然而陸連峽的出現,不可避免地對疏雨劍閣帶來了影響,弄得疏雨劍閣內部人心惶惶。疏雨劍閣后來上臺的幾人,都早早敗落。而洛清明與陸連峽對峙的當日過后,再不見蹤影。察覺到這一點的弟子們議論紛紛,深知此事給疏雨劍閣帶來的影響不小。 最近的秋雨有些多,折桂大會已經進入尾聲,各大宗門的人離去的腳步被這雨水阻了一阻。因為心中惦記著太云門禁地之中秋白軀殼的事,步驚川急得不行,卻不好表現得太明顯,只得每日裝得云淡風輕,暗地里急得在房中團團轉。 好不容易等到一日,雨稍微停了一停,星移才帶著眾人離開了太云門。 剛出了太云門不遠,步驚川便借口要在太云門下游玩幾日,脫離了長衍宗的隊伍。星移知曉他身邊有秋白護佑,加上知曉步驚川經常外出歷練,聽到步驚川的話后不疑有他,連問都沒有多問一句,就讓他獨自留下了。 但步驚川心中不知為何卻升起些許不妙的預感。他有些擔心會有人趁著他不在,對長衍宗弟子不利,于是托秋白在長衍宗眾人身上留了一道神識,圖一個安心。 長衍宗離開太云門的時間算不得早,許多宗門的隊伍也趁著今日天晴,一并離開了。太云門上只剩下少數幾個其他宗門的弟子,大部分外宗人離去,太云門中的巡邏也松懈了些許。 步驚川稍稍松了口氣,在太云門的外宗弟子,越少便越意味著他屆時去那禁地的意外越少。對此,步驚川抱以十分的耐心。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此事結束得竟比我想象中順利?!?/br> 步驚川身側空無一人,也未有人應聲。他只當秋白在聽,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你我接下來該cao心的,便是那禁地之事了。依你看,我們該什么時候出發去那禁地?” 秋白平日里不愛說話,每一回開口更是言簡意賅,這一點,步驚川很早便知道。然而這一回的沉默,卻久得有些過分了。 至少秋白每回都算得上是有問必答,方才的問題乃是事關他們此次目標的問題,秋白不該冷落他的才是。 這過久的沉默令得步驚川升起些許不安,生怕自己說錯話了,心中又充滿了不安,躊躇片刻,步驚川低低喚了一聲:“秋白,此事你如何看?” 又是沉默。 這沉默不同于往常,心中的不安驟然變成擔憂,重重地墜著步驚川的心。 步驚川再喚了一聲:“秋白?” 繼續等了片刻,回應步驚川的,仍是令人心慌的沉默。 步驚川有些慌了,他將靈力凝于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金素劍的劍身。 秋白先前同步驚川說過,金素劍的劍身中,有一方芥子空間,秋白自己正是棲居于其中。然而步驚川從未這般去試探過那方芥子空間,有些擔心這般舉措會不會被秋白視作無禮。 但對秋白的擔憂占了上風,他顧不得想這些有的沒的,只顧著驅使自己的靈力,向那芥子空間長驅直入。 步驚川探入芥子空間的那一絲靈力,幾乎是在踏入芥子空間的第一時間便被發現了。 浩瀚的靈力排山倒海,徑直將他那一絲微弱的靈力撞出了芥子空間。因為附著了些許感應力在那一絲靈力上,秋白靈力對那一絲靈力的沖擊,步驚川感受得極為清楚。 那靈力沖撞帶來的震動,叫步驚川兩耳嗡嗡直響,半晌才聽到秋白帶著擔憂的聲音:“……你沒事罷?” 見步驚川回過神,秋白又焦急地補充了一句:“你怎么擅自入那金素劍了,我方才是下意識的反擊,不是想傷你……” 步驚川搖了搖頭,誰知眼前天旋地轉,更暈了幾分。他只好止住了搖頭的動作,道:“方才我叫了你好幾回,你都未有反應,我只好自己去找你了?!?/br> 他自然清楚,方才秋白的攻擊已經是收了勢頭,只不過二人之間的境界差距,一時間難以彌補,這才會令得他受影響如此之大。 “……你方才,說什么了?”秋白有些愣神。 步驚川便老實地將自己方才的問題復述了一遍。 秋白這才如夢初醒般眨了眨眼。在步驚川的注視中,秋白沉吟片刻,道:“便尋防護最薄弱的時機,動作要快,莫要被發現了……” “還有,”秋白忽然補充道,“這幾日還是不要外出了?!?/br> 步驚川多等了幾日,終于等到一個雷雨夜。 沉悶的雷聲陣陣,聲響幾乎掩過了他落在地上的腳步聲。 步驚川運轉起些許靈力,阻擋了向他身上飄去的雨水。他卻不敢用太多的靈力,生怕些許靈力波動都會引起太云門巡邏弟子的注意。 他的腳步落下,濺起陣陣水花,那水珠躍動的聲音與瀝瀝雨聲混在一處,叫人聽不出他的存在來。 這樣的雨天,修士雖能運轉靈力阻止雨水近身,然而鞋上卻難免會沾染些泥漿。若非有要事在身,步驚川也不愿在這般的雨天出門。 想來這種天氣,今夜負責巡邏的太云門弟子應當也不會在外逗留太久,他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便來到此處碰運氣。 他快步在樹林之中穿行。這些天在太云門中時,步驚川幾乎每天夜里都會同秋白外出,他自然對太云門的地勢有幾分了解。憑著這份了解,他繞開了太云門的大門,在一處陣法薄弱之地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