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玉 第76節
廢墟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樣,四下煙塵四起,遮住了他的視線。 極為罕有地,步驚川意識到自己在做夢。但他心中有什么,正引著他在這廢墟之中四處尋找。 心中仍留有一絲希冀,令他在此地久久徘徊,卻因為這分希冀引來了更大的絕望,那種絕望將他籠罩時,鋪天蓋地,叫他得不到半點喘息之機。 沒有了,一切都……毀了。 誰也不在了。 他被拋棄了。 “東澤?”步驚川聽到有人喚他,身軀猛地一震,睜開眼來。 過了許久,他才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天剛蒙蒙亮,他不知何時又被秋白移回到了山洞當中,此刻仍是背靠著秋白獸形的姿勢。 “你做噩夢了?!鼻锇滓娝逍?,又補充著。 “夢到了不太好的東西?!辈襟@川輕輕點了點頭,不知該如何復述他在夢中見到的東西,也不愿多說。好在秋白察覺到他的情緒,也沒有追問下去。 修士不常做夢。若是有夢境,多半是對未來的預知或是對過往的回溯,他雖不記得夢中確切經過了什么,卻仍舊記得那種孤寂荒涼的感覺。 那種感覺……他再不想經歷第二遍。只希望他這個夢境,是一個例外。 魔氣雖對修士來說不是完全沾不得的玩意,但確實會放大修士的情緒。正如他方才的夢境,也如他昨夜情緒的失控,也怪他昨日疏忽,未曾想到這個層面去。 一想到昨夜,他自覺丟人,也不知道如何同秋白解釋,只好一言不發,低頭嚼著干糧。 待到天亮,二人神色如常,繼續踏上回長衍宗的路。 他們趕路一月有余,回到長衍宗時,正巧趕上長衍宗設宴。 昔日冷清的長衍宗此時張燈結彩,各處都能聽見弟子的歡聲笑語,遠遠地便能聞到飯菜的香味,這番場面叫步驚川好生陌生。 他心中奇怪,只道他離去前也未曾聽說過這時候有什么節日或是要慶祝的喜事,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找人一問,方知星移在半月前出關,如今已經突破心動期,正式成為金丹期的修士。 他心頭欣喜,來不及先回自己庭院一趟,便去尋了星移,同星移賀了聲喜。 他同星移道:“先前回來得匆忙,不知曉師兄出關,回宗時沒準備賀禮,日后待我給師兄補上?!?/br> 星移并不在意這些,大手一揮,爽朗道:“無妨,待下次有機會送了再說,記得送我個好的便是?!?/br> “這是自然?!辈襟@川應道,“我須得尋得個好物件,方能配得上師兄?!?/br> 說話間,二人雙雙入座。 星移是本次宴會主角,席位便是主位,同步維行坐在一處。此時步維行見到他二人,面上也難得地露出松快的笑意,“如此喜事,東澤竟然趕上了,當是雙喜臨門?!?/br> 步驚川向步維行問好行禮,長衍宗比不得疏雨劍閣,外出的弟子與宗門的聯系甚是艱難。加上他自十四歲起便頻繁外出,這些年留在宗門當中的時間甚少,同步維行也見得少了。 然步維行卻從未有過意見,仍是待他如初,只是偶爾問起他外出學到了何事,或是指點一番迷津。 步驚川先前因為自己體內封印的事,還尋思著回到長衍宗后尋步維行問個清楚明白。原本預計過段時間再去尋步維行,沒想到二人此時此刻猝不及防遇上。他自己心中別扭,步維行卻仍舊待他親近非常。 二人相見,周遭人來人往,倒是沒有出現步驚川預想當中的尷尬局面,他暗自松了一口氣。 在他思維激烈交鋒期間,步維行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道:“你氣息為何忽強忽弱,然而見著又不像是即將突破的模樣……可是受傷了?” 坐在一旁的岑清聞聞言,也起身走近幾步,在他面上打量半晌,道:“瘦了?!?/br> 對于師娘的關懷,步驚川苦笑,“我此回是出去歷練,自然比不得在長衍宗安逸。途中遇上了些事情,不過并無大礙?!?/br> 他不敢說自己受傷的事,唯恐師父師娘擔心,因此只是將此事含糊而過。 “我閉關時你便出去歷練,我出關之后你也不在,”另一邊,星移似是看出了他不愿多說,主動轉移起話題,“這賬,我可要好好同你算一下?!?/br> 步驚川笑著練練點頭。 “你此次出門歷練已有三月之久,可有收獲?”步維行問道。 “有,”步驚川道,“我歷練途中進入了一處遺跡,得了些上古手稿,只是短期內看不出什么用處?!?/br> 話甫一出口,他便注意到步維行神色一變。 他猛然想起,自己身上的靈力被封印,正是步維行所為。如今他提起上古遺跡,步維行便變了臉色,這是否證明了,步維行對他的身世,其實是有一定的了解的? 見步維行出神,步驚川輕聲提醒道:“師父?” 步維行被他喚得回過神來,而再開口時,罕見地有些吞吞吐吐,“既然是上古手稿,自然要好好研究……若是有不懂的,可拿來詢問與我。你這還是剛回來罷?回去放下東西再過來,我讓他們給你收拾個位置?!?/br> 步驚川應了一聲。步維行顯然是還有些回避這個話題,今日畢竟是慶祝星移結丹的日子,他猶豫片刻,決定不在眼下追問此事。 金丹期的修士在長衍宗屈指可數,也就只有步維行同幾位長老有金丹期的修為,就連心動期的弟子亦是少數,大部分弟子的修為都在筑基期。 星移是近十代弟子中,為數不多結丹的弟子。三十歲出頭便能結丹,此等資質,不說長衍宗,就連在三宗亦是極少數。 因此,此事確實值得好好慶祝一番。 步驚川只隨意挑了幾樣跟前的小菜入口。他在回宗前,便已經吃過晚飯,此時腹中飽脹,只是隨便吃了些,權當過過嘴癮。 他面前的案幾上放著一壺清酒,左右他不是此次宴會的主角,除卻最開始的問候外,也沒幾個人來尋他。 平日里都是他跟著星移那一幫子人一塊玩,只是如今,座下的弟子們打鬧成一團,星移隨著步維行和岑清聞二人坐在主位上,平日里同星移玩得好的那群弟子自然無法上去同星移一塊玩。 步驚川坐得離主位近,又來得晚,因此,他這邊倒不如別處熱鬧。 又過了段時間,主位上的三人離席,不少長老也早早離去,底下的弟子徹底玩瘋了。 左右步驚川還挺喜歡這般無人打擾的環境,便看著底下玩鬧的弟子,準備將手中的酒盞遞至唇邊。 就在那白瓷酒盞即將觸碰到他的唇邊時,忽然被一只手截住。 白瓷酒杯在距離他唇邊不足一指寬處堪堪停住,滿溢的酒盞被晃出了幾滴酒液,沾到他的指尖。他低頭看了一眼抓住自己手腕的手,半晌后才抬眸望向這只手的主人。 自他回到長衍宗后,秋白便再度回到了金素劍中。他還以為秋白是不喜在長衍宗中拋頭露面,沒想到在此時,在弟子如此多的宴會,秋白竟然會出現。 秋白一向不喜人多之處,卻也不是完全不能露面。雖然此處人多,若非有意看向步驚川這邊,秋白以他自己的隱匿本事,還是可以不讓此處的弟子輕易發現他的存在的。 怎么秋白偏偏在這時出現了? 步驚川有些無奈,道:“秋白,松手?!?/br> 秋白聞言也不動,只是將握緊著他手腕的手稍稍松了一些,卻也未從他手腕上撤離。反而是手上微微施力,將他的手腕連帶著酒盞一同壓回到案上,酒杯輕輕磕到木制的案幾,發出一聲悶響。 二人之間又沉默一陣,秋白才后知后覺地補充道:“你傷愈才沒多久?!?/br> 便是讓他不要喝酒的意思。 步驚川無奈,距離他痊愈已經過去一月,秋白卻仍舊用這種對待易碎品的心態對著他,令得他一時間不知道該開心還是該無奈。 他試圖爭取一下自己喝酒的機會,“我都多久沒碰過酒了,而且我傷也好了一月了,還不能喝嗎?” 秋白直直望著他,“你兩月前,在進入星城遺跡之前,才剛剛喝過?!?/br> ……還是同孔煥一同去的安云樓喝的,秋白竟然連這都還記得。 他其實對喝酒沒什么執念,只不過是閑來無事,加上此處氣氛合適,遂想喝上一杯罷了。 思前想后一番,見秋白態度堅決,那只握著他手腕的手半點不松,他只好自己先松開了捏著酒盞的手。 秋白這般畢竟還是為了他好,他也不能辜負秋白的好意。 自知理虧,他動了動手腕,示意秋白松手。秋白也如他愿松了手,卻也沒有將自己的手抽離,只虛虛將手籠在他的手腕上。 步驚川被秋白這舉動弄得心猿意馬,正當他強打精神,準備將手抽回來時,心中忽然靈光一閃。 他轉頭看著秋白,笑著道:“我不喝可以,但是你得答應我一件事?!?/br> 第108章 綽綽迷局·一四·與我同賞 原本步驚川以為,他自己這么一提,秋白多少會猶豫片刻,卻不想秋白也沒多想,直接點頭答應,“可以?!?/br> 步驚川還因為秋白這番回答稍稍愣神一番,秋白便趁這時機將他手上的白瓷杯盞取走。步驚川也沒有反抗秋白的這番動作,左右他對酒也沒幾分執念,便放任了秋白的動作。 他見秋白低頭放下酒盞,忽地心念一轉,調笑問道:“你就不怕我提什么傷天害理的要求么?” 在秋白手中的酒盞被輕輕放回案上,那滿溢的酒水未再灑落半滴。秋白這才將目光從那酒盞上移開,抬頭望向步驚川,目光沉沉,似是夾了萬千思緒,“你不會?!?/br> 一句簡單的回答,卻讓步驚川解讀出了數種意味。 他總覺得自己是被對方所深深信任著,令得他情不自禁地有些飄飄然。 然而心底里仍是有一個聲音正在斥責著自己,說你這是在恃寵而驕。 正是這樣的認知,令得他不自覺地勾起了嘴角,“你便如此確定?” 秋白連半點猶豫也沒有,便點了點頭。 步驚川失笑。秋白應得爽快,加上也未曾遮掩過自己心中所想,他也應當給秋白這個面子才是。 他站起身,同一旁的弟子交代了一聲,便轉頭帶著秋白離開了鬧哄哄的宴會。 走過一個拐角,將身后宴會的熱鬧拋于身后,步驚川便停住了腳步。 他回過頭來,看向秋白,“那個要求,我已經想好了?!?/br> 秋白知曉他說的正是方才作為交換的那一個要求,于是輕輕“嗯?”了一聲,讓他說下去。 步驚川嘴角的笑意更深,“但是這個要求可是足夠傷天害理了?!?/br> 秋白知曉他在調侃,神色間頗有幾分無奈,道:“愿聞其詳?!?/br> 步驚川便順著他的話說了下去:“等到今年年底的臘月,你陪我去潭池鎮放花燈?!?/br> 沒有預料到他竟是這個要求,秋白面上出現幾分驚訝,“臘月距離現在,可還有半年時間?!?/br> 步驚川晃了晃腦袋,道:“畢竟那花燈只有臘月前后才會出現……現在去,也是空歡喜一場?!?/br> 步驚川心說,早在十四歲生辰那年,他心中便有遺憾。那年他與師兄師姐們前去看花燈,身邊卻少了秋白一人。 雖然事后知道是監兵搗的鬼,然而這遺憾也久久未能消解。 潭池鎮那年,他現在想來還是因為變故太多,過得頗為匆忙。他也只有十四歲生辰那年去過潭池鎮,往后的這四年間,他多數在外歷練,便再也未有機會在臘月去一趟潭池鎮,便也缺了再同秋白一同前去看花燈的機會,。 秋白聞言,只松快道:“無妨,左右也還等得起?!?/br> “那便一言為定,你臘月可要記得此事?!辈襟@川生怕秋白反悔似的,“我們可要過去潭池鎮一道放上一盞花燈?!?/br> 潭池鎮一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過是他多年來心心念念的事之一。那花燈如何燦爛炫目,其實他也記得不多,唯記得當時心中想的便是,如此盛景,也應當讓秋白來陪他一同觀賞。 當年他還太小,只能光看著別人放出去的花燈,還未自己放上一朵。待到臘月去了,他定要拉著秋白同他一起放一盞花燈。 光是如此想著,他的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勾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