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節
盧主事依舊淚眼婆娑,翟迪看他一眼,對一名衙差道:“把你的刀給本官?!?/br> 握刀在手,徑自步去盧定則跟前,翟迪的眼神與聲線一并涼下來:“盧主事,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方至此時,盧定則才感受到一絲懼怕,可他聽舒聞嵐之令,只能依命辦事,是以答:“下官……不解翟大人言中之意。陛下還活著,咱們君臣重逢,這不是大喜之事么?” 翟迪冷眼看著他,不欲再與他廢話,雙手一并握住刀柄,慢慢抬起,使勁渾身力氣,揮斬而下。 鮮血噴灑迸濺,有一瞬,迷了翟啟光的眼。 他想起他高中解元那年才十七,本是前途無量,誰知他好賭的兄長貪了父親治病的銀子,令老父身死,他氣不過,失手弒兄,爾后改名翟迪,重新考取舉人,卻不敢再考進士,怕風頭太盛引來懷疑,只得入都察院做一名巡城史。 錦繡前程一朝覆滅,心中不是不恨的。 本以為要一生蹉跎,未想蘇大人竟找到自己。 她說:“你很好,我記住你了?!?/br> 她說:“本官看中你的堅韌,周密,見微知著,本官問你,從今往后,可愿跟著本官?” 她還說:“如今朝廷各方勢力林立,日后必不可能一馬平川,倘若鐵鎖橫江,錦帆沖浪,你我或許會倒在洪流之下,但日后,若有我蘇晉一杯羹,必不會短了你的一勺,若有我蘇晉一寸立足之地,必不會少了你的一分?!?/br> 蘇晉知道他的過往,依然愿意重用,于翟迪而言,這不僅僅是知遇之恩,更賜予深陷混沌的他一份希望。 他無以為報,只能守著一個“忠”,至今依然。 盧主事的頭顱骨碌碌滾落在地,翟迪滿身是血,整個人如修羅一般。 他很平靜,聲音不大,恰恰落入客棧內每一個人的耳中:“都記住了,今夜在云來客棧,你們什么都沒聽見,什么都沒看見,若叫本官知道你們中,有誰膽敢將今夜之事對旁人說道一個字,盧定則下場,就是你們的下場。本官連戶部的六品主事都敢殺,不在乎手里多添幾條性命?!?/br> 翟迪知道,殺一儆百只是下下策,今夜瞧見朱南羨的人太多,此事遲早瞞不住。但,哪怕能用盧定則的頭顱為朱南羨拖些時候,令謠言慢些散出去,令晉安帝及時自蜀中脫身,平安活下來,他不在乎為此賭上自己的仕途與性命。 外間已開始落雨,翟迪斬了盧定則,提著刀,打算將姚有材一并宰了,未想朱南羨從旁一攔,說:“暫留此人,他與屯田的案子有關,還說上頭的人是青樾,你帶回去細審過后再作處置?!?/br> 翟迪聽聞沈奚之名,一時意外,立即收了刀,應道:“是?!?/br> 又命衙差放了梳香三人,正欲請示朱南羨日后打算,忽聽客棧外,有一人叩門道:“翟大人,蜀中余御史命人送來一封急函,請翟大人無論如何立刻就看?!?/br> 翟迪詫異,余御史是他親信,今日才見過,不記得有何事如此緊急。 待官兵將急函送到他手上,拆開一看,臉色突然大變。 蜀中風雨不大,然則自錦州出,越往外,雨絲越急。 及至到了川蜀與湖廣的交界處,重山峻嶺之間,風雨已成奔雷之勢頭,聲聲嗡鳴不絕于耳。 這樣的雨勢,尋常人家早已閉戶不出,然而在入蜀的山道上,卻有一輛馬車疾馳而行。 坐在車里的人像是有十萬分焦急,冒著雨勢掀開車簾,問:“快到了么?” 山影夜雨遮去他如畫的眉眼,只有眼角一枚淚痣幽暗生光。 車夫道:“沈大人,什么事這么急,非要趕在這兩日入川蜀,谷雨節快到了,雨勢大著哩?!?/br> 沈奚看向山雨蒼茫處,回了句:“救命的事?!?/br> 第236章 二三六章 蘇晉看向柳朝明:“信上……寫了什么?” 風雨如晦, 檐頭掛著一盞燈,灼灼亮色照不進柳朝明如墨如井的深眸。 他沒答話,徑自步下臺階, 將密函遞到她手上。 蘇晉接過一看, 眉頭頓時一蹙。 朱昱深已入蜀中了,明日一早便至錦州府。 但這還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跟著朱昱深遠征安南的二十萬大軍已隨圣駕在川南與云貴交界處扎營,與此同時,朱昱深又自敏州衛、渝州衛調十萬大軍,從湖廣一帶進駐蜀北。 換言之, 如今的蜀中,就如一個密不透風的鐵桶, 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 蘇晉心下沉沉。 她已不是朝中人,朱昱深突然調三十萬大軍的原因她不知, 也不愿去猜。 她只清楚一點,如果朱昱深的目的是對付朱南羨或朱麟,一定不會如此大動干戈, 畢竟晉安帝與嫡皇孫是早已“故去”的人,他只會派人明察暗訪。 而縱觀如今的蜀中,上至內閣首輔,下至戶部主事, 數名朝廷要員皆聚集在此, 朱昱深在這個當口調兵, 說明是朝野中有大事發生。 無論要發生何事,只要不是沖著朱南羨去的,都與她無關。 蘇晉將密函交回給柳朝明,低聲說了句:“多謝大人?!必截奖阋s回云來客棧。 柳朝明看著她的背影,半晌,淡淡道:“你以為,你們如今還走得了么?” 清寒的聲音被風雨聲送入耳,莫名引來一陣心悸。 大約是想到了當年被軟禁入柳府書房的光景。 “大人此言何意?” 柳朝明沒答。 一旁的御史李煢拱手一揖,說道:“蘇大人,您如今,該是在寧州服刑呢?!?/br> 蘇晉雖對如今的朝局全無所聞,畢竟從前久涉其中,經李煢這么一提點,全然明白了過來。 朱昱深不是沖著朱南羨來的,可其他人呢? 朝中除了一個睥睨乾坤的君,還有許多心思叵測的臣。 該在寧州服刑的自己如今出現在蜀中,該“賓天”的孝昭仁宗皇帝至今好好活著,這一樁樁,一件件,可都是柳昀罪至極刑的把柄,更莫說他還背著朱昱深,動用了只該聽命于帝王一人的錦衣衛。 根本不需要朱昱深下令誅殺朱南羨,只要有人想對付柳昀,最直接的辦法,便是逼著朱南羨亮出身份,將晉安帝還活著的消息宣揚出去,再讓永濟帝與他的十三弟在密不透風的蜀中好好見上一面,然后朱昱深自然能想到,三年前的隨宮,除了柳昀,任何人都沒這個能耐在明華宮的熊熊烈火中救出朱南羨。 朝堂中,究竟是誰想至柳昀于死地? 蘇晉驀地想起今晚早些時候,那個當著張正采,當著蜀中一干官員的面道出自己身份的舒聞嵐。 彼時舒聞嵐還說:“本官記得,當年蘇大人離宮,是柳大人為您定罪,親自目送您上的囚車,而今蘇大人出現在蜀地,該是個什么說法呢?” 是了,未去寧州服刑的自己,也是他用來對付柳昀的把柄。 蘇晉想到此,不由問:“大人因何竟與舒毓不睦?” 柳朝明看她一念之間便堪破全局,點出事情的要害,眸色微動,還未待答,卻又聽得她退一步道:“是時雨僭越?!?/br> 蘇晉憶起先前她問起錦衣衛時,柳朝明的那句“此間種種復雜,三言兩語說不清,你不必問”。 她是不該問。 夜雨瀟瀟,兩人一時又沒了言語,各自默立于廊下一處。 過了一會兒,蘇晉道:“大人,時雨先告辭了?!?/br> 心中記掛著朱南羨與朱麟,今夜舒聞嵐既在接待寺道出她便是蘇時雨,那么在云來客棧那頭,會否有人迫得朱南羨曝露身份?他是個分外重情的人,就怕有人拿梳香與麟兒做文章。 雖道了別,卻沒立時走,間或又想到柳昀處境艱難,不提他保下她救下朱南羨,單是動用錦衣衛,已是殺無赦的罪名,她當年與他斗得你死我活時,尚無法對他下狠手,而今時過境遷,恩怨兩相忘,不盼別的,只盼他能平安吧。 于是頓住步子,多說了一句:“大人珍重?!?/br> 柳朝明看著蘇晉,能提點的他已提點了,她聰慧如斯,往后種種,且她自己的造化,便回了句:“你也是?!?/br> 蘇晉還未步出東院,早先守在東院門口的武衛急匆匆行來,像是有要事稟報。 他已知蘇晉便是當年的蘇大人,看到她,絲毫不避諱,徑自道:“柳大人,蘇大人,聽說云來客棧那里出事了,還死了人,舒大人已帶著人趕過去了?!?/br> 另一邊廂,翟迪看完急函,臉色難看至極,步前兩步,先將急函呈與朱南羨,說了句:“請陛下過目?!?/br> 急函的內容與方才柳昀收到的那封別無二致,朱昱深調大軍入川,不管出于何種目的,蜀地被封鎖,他們插翅難逃。 朱南羨自桌旁坐下,自己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阿雨和麟兒。 思及此,他便看向與翠微鎮一眾人等跪在一處的云熙,默了片刻,說了句:“你們都起來吧?!?/br> 誰知這些昔日與他相識的人一聽他開口,竟將頭埋得更低,有的還瑟瑟發起抖來。 朱南羨只得作罷,總不好單獨喚出麟兒,平白惹人生疑。 那頭,翟迪已命人把守好客棧,移走盧定則的尸體,轉折回身,低聲對朱南羨道:“陛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朱南羨一點頭,與他一起步去了一旁一間客房。 翟迪分外細心,親自檢查了門窗,又喚來兩名親隨自外間把守,才開口道:“陛下,事不宜遲,臣有一個法子,可送您離開蜀中?!?/br> 朱南羨想了想,問:“你可是以徹查翠微鎮桑田案為由,將這客棧里的翠微鎮鎮民全作證人,命官兵即刻押送他們上京候審?” 翟迪道:“陛下英明,臣正是此意,只是臣如今當眾斬了盧定則,陛下已入蜀中,只怕這一兩日就會問罪,事不宜遲,臣此刻就做安排,陛下您即刻便走?!?/br> 可朱南羨卻搖頭:“不妥?!?/br> 他如今無可托付,只有翟啟光一人能全心信任,便道:“如今這客棧里的鎮民都已認得我,我若隨他們一起走,只怕半路就會露出馬腳,我一個人無牽無掛倒也罷了,只是……我令三人要托付于你,你借此計,先保他們平安?!?/br> “另有三人?” 翟迪一愣,心中不免焦急,如今有誰的命,能比朱南羨的命更重要? 陛下若今日不走,之后只怕會九死一生。 他正要開口規勸,未曾想外間把守的親隨忽然叩門,低聲道:“翟大人,客棧外,舒大人帶著人找來了?!?/br> 第237章 二三七章 舒聞嵐不是一個人來的, 身后還跟著張正采一行州府官。 得入客棧內, 問張僉事:“翟大人呢?” 張僉事有點無所措, 不知當不當言明先帝陛下在此,一山不容二虎,同理,一個江山也容不下兩位帝王,皇權之下其心各異,誰曉得舒大人是哪頭的。 所幸正這時, 身后的門“吱嘎”一聲開了, 翟迪先一步出得客房, 目光落在舒聞嵐一行人身上, 面色頓時一涼。舒聞嵐與他雖同列正三品,卻多領一個一品內閣輔臣的銜,客棧內的官兵一半是張僉事隸下, 不是親信, 約莫是誰官大聽誰的, 這么快就給舒聞嵐開了門。 “舒大人夜半造訪云來客棧, 不知所為何事?”翟迪問道。 舒聞嵐道:“云來客棧窩藏欽犯,本官托翟大人與盧主事前來拿人, 二位大人久時不歸,聽說出了意外,是以過來看看?!?/br> 所謂欽犯, 正是指梳香與朱麟。 竟還要為著此事不依不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