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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心動 第85節

    也好像那一年的除夕夜,她獨自對著一桌子不知熱過幾遍的飯菜,好不容易餓了,夾起一只餃餌吃,忽然看見嬤嬤踉蹌著跑過來,說她阿娘服毒自盡了。

    心臟像被狠狠擠壓、揉碾過,姜稚衣急喘著氣,用從未有過的力道一把抱緊了元策。

    元策腰上一緊,低下頭去,剛想問她夢見什么了。

    “元策,你是不是還有事瞞著我……”姜稚衣忽然抬起頭來,顫抖著開口。

    “你的仇——是不是還沒報完?”

    第72章

    話音落定, 屋內燭火陡地一跳,元策目光一凝,低頭看著懷里的人:“為什么這么問?”

    “就是覺得……”姜稚衣攥著他腰后的革帶,緊張得唇齒打戰, “好像還沒完……”

    她不是夢見鐘家人的詛咒才覺得事情尚未了結, 而正是覺得事情尚未了結才做了如此不祥的夢。

    方才半夢半醒時,姜稚衣隱約想到一件奇怪的事:鐘家人失蹤和元策離京在同一日, 她猜到其中原委, 皇伯伯一定也猜到了, 可皇伯伯為何會默許元策濫用私刑呢?

    哪怕猜到康樂伯犯下了通敵重罪, 元策此舉亦是在挑戰天威。

    皇伯伯未曾降罪, 是不是因為這件事還沒結束, 康樂伯背后還有人, 所以當下更重要的不是追究元策,而是借元策的手敲打這個人?

    “……康樂伯是不是也是受人指使, 真正想害你兄長的,可是另有其人?”

    元策靜靜與姜稚衣對視著,沒有說話。

    “你對付鐘家自有余力,可如果鐘家背后還有更大的人物……你是不是會有危險?”

    姜稚衣一句句急聲催促著, 元策沉默半晌,反問:“夢見我怎么了,嚇成這樣?”

    回想起夢里密密匝匝的箭雨穿透他胸膛的畫面, 后怕如潮水一陣陣泛溢,堵得嗓子眼發麻,姜稚衣干燥的嘴唇上下磕碰了好幾次都沒能說出口。

    元策擰著眉,撫了撫她發涼的額頭,想起身去給她斟盞熱茶, 被她使勁抱住腰不讓動。

    “我夢見、夢見你打仗,好多箭……”姜稚衣緩了長長一口氣,用零碎的字詞東拼西湊地描述著夢里的場景。

    元策仔細聽著,等她說完,一愣過后反笑:“見過打仗嗎?就瞎夢?!?/br>
    姜稚衣也是一愣:“我怎么瞎夢了?”

    “輕箭至多破甲,重箭才可穿膛,這等規格的重弓重箭,一支軍隊也就屈指可數的弓箭手可cao縱,哪里來你說的箭雨?”

    姜稚衣癟了癟嘴:“萬一就是有呢?”

    “那也不會像你這無稽之夢,我身下有戰馬,手里有武器,當我面射來的箭怎么傷得到我?”元策輕笑一聲,“除非我繳械投降,原地不動,才捱得上你夢里的萬箭穿心,知道了嗎?”

    “呸呸……說什么不吉利的!”姜稚衣一把捂住他嘴,“沒有什么除非,大燁的戰神怎么可能繳械投降!”

    元策將她的手拿下來握在掌心:“那還擔心什么?”

    姜稚衣嘴里念叨著“好吧”,晃了晃腦袋揮散那些不祥的畫面,小心摸了摸他完好的胸膛,將臉貼了上去。

    因這一場噩夢,姜稚衣翌日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被婢女伺候著用過早膳,還在回想昨夜的事發呆,忽然嗅到一股燎火的味道。

    “這飄進來的什么味兒?”姜稚衣擱下筷子,皺起鼻子問兩名婢女。

    姜稚衣這挑剔的鼻子一向比旁人靈通,驚蟄和谷雨還未嗅見什么,疑惑地推開支摘窗望出去。

    這一看,竟見庭院天井下放了一只燃燒的火盆,三七一手拎一長串黃白之物,一手拎一根捆著白紙穗的柳桿,預備大干一場似的盤腿坐了下來。

    驚蟄和谷雨咋舌半天才問出話:“這、這是做什么?”

    三七抬頭望來,見姜稚衣歪著腦袋不解地站在窗邊,連忙起身行禮:“少夫人,這是少將軍今早去軍營前的吩咐?!?/br>
    “吩咐你在我院子里——”姜稚衣一指火盆,“燒紙錢?”

    “是,少夫人放心,這么多錢還堵不住鐘家人的嘴?”三七說著拆開紙錢,抖巴抖巴撒進火盆里,拿柳桿撇散,嘴里念念有詞,“冤有頭債有主,要找就來找我們少將軍,去我們少夫人夢里放肆,算什么英雄好漢?”

    姜稚衣:“……”

    三七燒著燒著一抬頭,看見姜稚衣滿眼的荒唐,心道的確荒唐,少將軍今早提議的時候,他也荒唐了好一陣呢。

    細數少將軍殺過的人,沒有十萬也有九萬九,從無鬼神敢入少將軍的夢,少將軍也從不敬鬼神,何曾祭奠過自己劍下的亡魂,更別提給仇人燒紙錢了。

    “以為少將軍把你們拎去喂了豺狼,一個個尸骨無存,便找不到你們算賬了是吧?今日好好給你們燒紙錢,若膽敢再來招惹我們少夫人,小心少將軍把那幾只吞了你們尸骨的豺狼找出來,剖腹取骨再宰你們一遍!”

    “…………”

    屋里一主兩仆吹著四月里的暖風一個激靈,緩緩對視一眼。

    那你們少將軍還挺會先禮后兵的。

    不知是錢堵住了鐘家人的嘴,還是剖腹取骨的威脅堵住了鐘家人的嘴,這日過后,姜稚衣當真沒再夢見過那些惡鬼。

    只是這鬼神本是人的心事于夢境中的投射,安神湯驅散得了噩夢,卻驅散不了姜稚衣的心事重重。

    那夜她問元策,他的仇是不是還沒報完,他避而未答,或許是不想再騙她,可他的不答其實也已經是答案了。

    姜稚衣反復思量著,有誰可以讓皇伯伯明知他犯下通敵重罪,卻也無法輕易撼動他,與之正面撕破臉開戰?

    放眼大燁,這樣的人只有一個——河東節度使,范德年。

    回想起正月里,她跟隨元策離京那日,范德年與元策說的話:“可惜我要往東,沈小將軍要往西,往后一路注定背道而馳啊……”

    當她還無憂無慮做著話本里的依依,那時的元策是不是已經在想該如何手刃范德年了。

    可要手刃范德年,絕不像扳倒鐘家那般用些計謀手段便可,此仇要報,便是整個河西與河東為敵,結局一定是在戰場。

    姜稚衣心里裝著這些事,這日過后,時常去玄策大營給元策送午膳,用過午膳便留下來看他訓練新兵,待到夜里與他一同回府。

    四月下旬的一日,裴雪青聽聞她如今日日出入軍營,問可否帶她也去一趟。

    沈元策忌日在五月,裴雪青打算過了他的忌日再回京,這些日子走了許多沈元策行軍打仗到過的地方,只剩玄策大營,因是軍營重地,擔心不便叨擾。

    姜稚衣得元策點頭之后便帶著裴雪青一道去了軍營。

    黃昏時分,姜稚衣與裴雪青站在演武場的高臺,看底下新兵cao練著攻防戰。

    士兵們按袖章顏色分為兩個陣營,在那座用以模擬作戰的城樓上下展開對戰,滿場煙塵滾滾,戰車疾馳沖鋒其間,廝殺聲、號角聲地動山搖,站在這閱兵的高臺上都能感覺到腳下陣陣顛簸抖震,真切得猶如親歷戰場。

    姜稚衣一連來了十幾日,第一次看到攻守城戰,和裴雪青一樣震撼得睜大了眼,連飛沙走石撲面都忘了去撣。

    眼看守城一方士兵數量遠遠少于攻城一方,姜稚衣奇怪地問一旁元策:“以少對多,這是不是有失公允?”

    元策負手觀望著戰局,一面答她:“守城一方占據地理優勢,實際作戰時,在攻城器械不突出的情形下,攻城方的兵力本就常常數倍于守城一方?!?/br>
    “那若是攻城器械很厲害呢,守城方人又少,該怎么辦?”

    “保住士氣是決勝關鍵?!?/br>
    姜稚衣恍然點頭,眼看攻城一方士兵登著云梯爬上城樓,守城一方士兵眼疾手快往下傾倒鐵桶里的黃水,被黃水濺到的士兵便被穆新鴻判定已無戰力,又問:“那鐵桶里裝的黃水是什么?”

    “只是普通的水?!?/br>
    “我知道這是普通的水,”士兵們訓練所穿鎧甲所佩武器皆是真刀真槍,但類似投石這等殺傷力大的器物是用輕巧軟物替代,想必這黃水也是同樣的道理,“我是問,在戰場上那是什么水?”

    “燒熱的金汁?!?/br>
    “金汁又是什么?”

    元策偏頭覷她一眼:“你不會想知道的?!?/br>
    姜稚衣撇撇嘴:“賣什么關子,說給我聽聽嘛!”

    “稚衣meimei,金汁應當是——”一旁裴雪青聽著二人對話,附到姜稚衣耳邊悄聲說了兩個字。

    姜稚衣臉色一變,再次望向城樓之上潑下的一桶桶黃水,胃腹一陣翻騰,拿帕子掩著嘴干嘔了一下。

    元策失笑,抬手去拍撫她背脊:“說了你不會想知道?!?/br>
    “本郡主今日的閱兵就、就到這里了,我去你帳子里歇會兒?!苯梢鲁邠]揮手作別,捂著胃腹轉身往高臺下走去。

    元策看了眼姜稚衣的背影,剛要轉頭拜托裴雪青,裴雪青已經抬腳往下走去:“我去顧著些稚衣meimei?!?/br>
    元策朝裴雪青點了下頭:“有勞?!?/br>
    營帳里,姜稚衣連喝兩盞清口的熱茶才壓下那陣嘔意,坐在元策的臥榻上緩了會兒勁,回想起方才裴雪青口中那句“糞水”,百思不解地問:“為何還要將金汁燒熱拿來退敵,這是冷是熱都挺惡心人的吧……”

    裴雪青坐在她對面搖了搖頭:“燒熱的金汁并非靠惡心退敵,而是殺傷力極大的武器,不單會燙傷人,還會感染人身上的傷口,被金汁澆過的人很快就失去戰斗力了?!?/br>
    “原來是這樣……”

    “我也是從前聽沈元策說的,打仗的門道有許多,因為這個特別我便記住了?!?/br>
    姜稚衣點點頭,這么一想,倒不覺惡心,只覺這你死我活的拼殺當真殘酷至極。

    不知她阿爹當年守城時是不是也曾經歷過這些。

    見姜稚衣忽然發起呆來,裴雪青問道:“你近來怎么想起日日來軍營?”

    姜稚衣手捧熱茶,長睫低垂著眨了眨眼:“就是想看看他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待在深墻大院里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也不知道,只會一日一日心里發慌,明明河東與河西相距兩千里,一時半會兒也沒有由頭開戰,可就是覺得不安,總會時不時想起那夜的夢。

    就怕像當年一樣,她在家里渾然不知高高興興的,突然有人跑來告訴她阿爹阿娘的噩耗。

    裴雪青打量著她的神情:“看你好像有心事,你若有什么開解不了的,不妨與我說說?!?/br>
    姜稚衣抬眼看向裴雪青。元策沒與裴雪青說的事,她自然也不能說。

    帳外天色漸暗,帳子里點起燈燭,姜稚衣擱下熱茶,抱膝坐在榻上:“雪青阿姊,你說,大家怎么都有非做不可的事?”

    裴雪青不解:“什么非做不可的事?”

    “譬如我阿爹要擁護皇伯伯上位,我阿娘要追隨我阿爹,還有——”姜稚衣想了想,“沈元策與你提過我,想必也同你說過,有一回他曾嘲笑我,說四殿下向皇伯伯婉拒了與我的婚事?”

    裴雪青回想了下,點頭:“有這么回事?!?/br>
    “其實小的時候,我與四殿下的確交情甚篤,長輩們也戲說等我們長大之后要給我們指婚,當時我也不懂情情愛愛的,只因與四殿下玩得好,便覺得說不定將來真的會嫁給他?!?/br>
    “后來我家中出了變故,搬進侯府,和那些皇子公主來往便少了許多,不過在我最難過的那幾年,四殿下若得機會出宮,還是會來侯府看看我,偶爾給我送些自己做的小玩意兒……只是忘了從哪一年起,他便不怎么與我走動了?!?/br>
    裴雪青蹙眉:“這是為何?”

    姜稚衣笑了笑,慢慢地說:“一開始我也不明白,后來才知道,原先和氣的端王府早就不復存在了,皇宮里明爭暗斗,是吃人的地方,大家都變了,四殿下作為庶出的皇子生存不易,平日常受欺負打壓,他母親娘家沒有權勢,也無力立足深宮。他若要給自己和母親掙一個前程,便該娶一個對他有助益的妻子,而我——這個他小時候的玩伴,父母雙亡,空有一身虛無的榮銜和皇伯伯隨時可以收回的寵愛,對他來說絕非良配?!?/br>
    裴雪青怔怔看著姜稚衣,半晌沒說上話來。

    姜稚衣抿了抿唇,又笑:“可是就像我阿爹選擇社稷沒有錯,我阿娘選擇我阿爹也沒有錯,四殿下要掙前程,在我與前程之間二者選其一,并未貪心多得,其實也沒有錯。只是他們都有非做不可的事,我雖然在他們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可在他們非做不可的事面前,好像就沒有那么重要了……”

    裴雪青搖了搖頭:“你別這樣想,選擇雖兩難,但總會有人覺得,你才是這世上最重要的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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