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科舉文里的嫡長孫 第209節
書迷正在閱讀:隨便找個人結婚吧、嬌養、美強慘反派總想帶我飛升、穿成八零年代怨種meimei、摘星 1v1 h、趕在雨天來見你、被迫與魔尊一起養崽怎么破[穿書]、六零大院芭蕾美人[穿書]、私養白月季、大夏文圣
意思是,訪單上的話雖然不好聽,興許也有些失了偏頗,卻是為了鏟jian除惡,是諍言。 “功績冊里論功也論過,有功則賞,有過則罰,唐給事中盯著字眼不放,那便改為功過冊好了?!迸嵘倩磻?。 至于吏科給事中再度偷換概念“諍言”,裴少淮言道:“馮唐諍言出魏尚,武涉諍言說韓信,吾正是曾官居科官,方知言官之緊要。然而,陛下已然賜權言官諫言,令爾等大膽言說,是平日里公務太忙來不及上奏,還是衙門里缺了空奏本,有何諫言是不能寫在奏折里的?非要等到京察時,寫入小小訪單中。又有何諫言是不能光明正大上疏的?非要借著訪單匿名暗藏身份?!?/br> 一語道破了眾臣們想保留匿名訪單的心機。 裴少淮還未說完,接著道:“陛下授權六科十三道言官諫言,為的正是唐給事中口中的‘揚清激濁’‘鏟jian除惡’,倘若言官諫言仍不足夠,而要靠一難辨真假的訪單,長長六載不諫言,而要等到一朝京察時,是不是說明六科十三道平日疏忽職守、失察失責?” 明明身負諫言權,卻要盯著訪單看。 這番話里,就差一句“留你何用”,罷官換下去得了。 畢竟廷議時,辯著辯著,把自己的官說沒了的,從前也不是沒有過。 這時,吏科給事中陡然失色,臉煞白著退下了,他本還想著“死諫”證一證文人風骨,然裴少淮一句話把他和六科十三道綁在一塊,他哪還敢以一己代表言官,還是讓別人來罷。 科官下場,輪到堂上官們。 堂上官是指正三品及以上的朝廷大員,未必是正官,但必定官居要職。 假若說廢了訪單,是動了言官們的諫言權,那么廢了堂審,改為堂考,則是動了堂上官們的“拉攏權”。試想,堂審上,堂上官簡要幾句評語,便可評定一名官員稱職與否,決定其是否留京,如此境況下,那些削尖腦袋一心想往上走的人,豈會不攀附達官權貴? 對于那些手握大權的達官們,天子對他們的約束不足,違背天子政令,任人唯親,事敗時所受懲罰往往罪不至死,事成時收益頗豐。如此情況下,單純以一個“德”字來約束他們,要求他們不要趨利,顯然是天真的。 利大于害,權大于法。 結黨營私的風氣死而不僵,風吹又生。 正因如此,加之皇帝有意究治此風,裴少淮才會提出“堂考”——以考核成績替代考語,衙門上司的考語只作輔助參考,大大削弱達官們在京察中的影響力,使得下面的人即便不攀炎附勢,也有機會往上走。 裴少淮的新策,先考其功,再考其能,最后考察其民心民意。最后這一步很難,但至少先把前頭兩項落實了。 至于從達官手里削出來的這一部分權限,眼下世道難以交還給民,那就先交還給“法”。 因為動的利益太大,裴少淮遭受的反撲自然也很猛烈,一眾二三品大員輪番上陣,個個都是伶牙俐齒,滿口祖宗律法、仁義道德。 張閣老、徐閣老、楊大人等自然備了一份說辭,但只要裴少淮沒有落入被動境地,他們就不會貿然站出來。畢竟關系特殊,他們當廷幫裴少淮說話,是乏力少功的。 從裴少淮的今日表現來看,他們應當是沒機會上場了,這幾人只管皮不笑心笑,內里得意洋洋。 有官員說,考語根據“八法”衡量,此“八法”言簡意賅,可囊括所有,無人不服。 何為八法?即“貪、酷、浮躁、才力不及、年老、有疾、疲軟、不謹”,只消有其中一項,便可罷黜。 這位官員甚至還列出了許多犯了八法而被罷黜的例子,以此說明八法的有效。 王尚書的親外甥便是因為“不謹”被貶出京的。 裴少淮道:“貪、酷、才力不及、年老、有疾、疲軟,此六項尚且能有跡可循,犯此六條者被黜不足惜,然‘浮躁’、‘不謹’應以何為評定,大不謹、小不謹以何區分?以不謹的法則來評價下官不謹,此舉本就是一種不謹?!?/br> “功過衡量皆應有明確尺度,才可稱之為‘謹’?!迸嵘倩促|問道,“諸位大人們,手里攥著‘浮躁’‘不謹’此兩條,究竟是真的為了剔除不法臣子,還是為了給無過之臣冠以莫須有的罪名,以達私心目的?” 大家皆望向吏部尚書的位置,才想起他今日抱恙沒來。 裴少淮朝皇帝拱手行禮,言道:“微臣以為,縱使是責罰不職臣子,也應依法而辦,方能服眾,敦促臣子恪守本職?!?/br> 又有人言:“考語乃是上官評下官之語,上官揄揚以表識才之心,下官得蒙重之語,受激勵而奮發,如此戮力同心之舉,上下相得,到了裴郎中嘴里,怎就不值一文?” 說到這里,裴少淮此前叫人謄抄的考語,就有用武之地了。 裴少淮先舉著一份復抄卷說道:“凡是評價六部郎中,必言‘清才濟之明敏,吏事飭以文章’,論給事中則言‘敏而果遇事敢言,諒而雅持身克慎’,至于十三道御史則又有‘才力有為而激勸公,cao履可慎而聲譽著’,小小評語卻追求對仗工整,駢四驪六,粗一讀美則美矣,再一讀,卻是浮華成風,賢庸莫辨。朝廷要的考語,要的不是你上下一團和氣、誰都不得罪誰,而是誰真的為公為民做事,有所成效?!?/br> 又取來一份履歷單,讓蕭內官呈給皇帝,接著說道:“陛下且看這份履歷上的考語,單看這幾句,只覺得此人珪璋瑚璉,如松如柏,一身君子之風,乃是百世難得之賢才??稍倏绰臍v上名為何人,竟是早些年貪掠江西賑銀而縊死牢中的jian臣。雖說貪jian之心不露于表面,然而身為其上官,不能察覺一二,反在考語中不吝妙語贊言,可見此浮華之風久矣?!?/br> 下官為了得到妙贊之語而賄賂攀附,上官為了拉攏獲利而濃墨重彩,考語成了一樁私下生意。 皇帝聞之盛怒,問道:“彼時,是誰人為其寫的考語,可在堂上?”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瑟瑟出列,跪道:“老臣年邁眼拙,不識jian佞,懇請皇上準予老臣致仕還鄉?!?/br> “晚了?!被实蹍柭暤?,“為不辜負爾等考語文采,貶官八品,送入國子監謄抄經書?!?/br> 其實,何須在廷議上嚴懲一臣子,皇上此舉不過是表明其態度罷了。 第221章 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連跌五個品級,調入國子監“打雜”,這可比罷官還要難受些,足以見得皇帝對上下勾連、包庇是無容忍的。 右副都御史道官出身,被貶卻不敢出言辯解一二,一時眾人了然,恐怕這份責罰并沒有冤他。 皇帝私底下是不是早調查過,誰又知曉呢? 辯是辯不過裴少淮,皇帝又表了態度,本還蠢蠢欲動的堂上官們不敢輕舉妄言,生怕辨著辨著自個的官也沒了,多年經營一場空。 遂一眾官員們目光投向幾位內閣大學士,內閣身為百官之首,對于朝廷政務擁有票擬權,對皇帝的決定還能牽制一二。眾言官們已無力再辨,只能寄希望于內閣了。 而內閣中,張閣老、徐閣老顯然是站在裴少淮這邊的,由此便只剩下胡祁為首的三人。 這意味著,這場廷議到了最后環節。 一片靜聲中,東閣的高閣老踱步出列,他身穿古玄端服,衣織云紋,頭戴忠靜冠,神態嚴肅,不露一絲慌亂之意,甚有大學士的氣場。 閣老發聲,自不會像其他言官那般浮于表皮,只聞高閣老沉聲道:“裴郎中不愧為朝中后起之秀,博聞強識,精于辯駁之道,指出了京察中的許多紕漏。陛下,老臣有幾個問題想問裴郎中?!?/br> “精于辯駁”的語氣,聽著更像是在說“善于狡辯”。 在他看來,裴少淮指出的不過是紕漏,而非弊端。 皇上道:“準?!?/br> 裴少淮亦道:“高閣老請問?!?/br> “京察中,你可知吏部居于何職?”“奉皇上之命,協同四方,居于主辦之職?!?/br> “你又可知都察院居于何職?”“全程監督,檢舉不公之舉?!?/br> “那六科十三道這些年輕官員呢?”“初生牛犢,率真直言,以下制上,可防權柄遮天?!?/br> 問罷,高閣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仿佛在諷裴少淮還是太過年輕。 高閣老言道:“太·祖有言,朝廷監察應是‘以小制大,以下制上,大小相制,上下相維’,遂開設六科十三道,此后朝中諸多大事,再少不得‘監察’二字。京察亦是如此,吏部在于‘辦’,各部在于‘審’,言官在于‘議’,都察院在‘督’,天子在于‘決’,如此一套‘審、議、督、決’的章法已運行百余年,不說紋絲不漏,卻也是前后銜接、相互制衡,豈是說改就改的?裴郎中既然知曉個中環節、各部要職,緣何敢提如此荒謬的諫言?莫非是看事情只看其表,卻未曾思量內里的牽扯聯系?” 高閣老朝皇帝拱手行禮,言道:“稟陛下,老臣以為,京察之法雖有紕漏,只需稍加彌補即可,不能莽莽然改法,動了大慶的根基?!?/br> 這一番話,先是祭出太·祖之言,后說事物間的相互聯系,可見閣老不是吃素的。 老刀鋒芒畢露。 眾言官們心里歡喜,皆以為事情來了轉機。 高閣老還是高興得太早了些,只見裴少淮從容自如,并未直接辯駁,而是反以其道還其身,言:“陛下,微臣亦有幾個問題請教高大學士?!?/br> “準?!?/br> “敢問高大學士,京察之事,為何不可一人或是一家獨辦?” 當眾人聽到此話,心中皆是一樂,原以為是什么大動作,竟只是這樣淺顯的問題。 唯有熟悉裴少淮的人,知曉他善于步步為營。尤其是裴少津,他最是了解兄長,愈是風清云淡時,愈是胸有成竹、風雨欲來。 高閣老應答道:“凡人必有私,一人獨辦,恐其藏私?!?/br> 又問:“京察中為何要設監察?” “既有私,自然要設督察以防欺上瞞下?!?/br> 兩個問題加在一起,眾人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一時還未能想到關鍵,便聞裴少淮錚錚言道:“專用一人,疑其有私,遂增用另一人以制約其私心。人必有私,上恐其欺,則后用之人,如何防其欺上加欺?” 因為害怕一個人的私心,所以用另一個人監督制約他,萬一后頭用的這個人也有私心呢? “若是再增一人,如此反復,則無窮無盡矣?!迸嵘倩吹?,“更有甚者,若是相互間勾連,官官相護,設再多的環節又有何用?” 什么“辦、審、督、議、決”,京察里這套法則,聽起來環環相扣,實地里,不知窩藏了多少私心。 裴少淮兩句話便戳破了高閣老的謊言。 正廷中,紛繁貴氣的古玄端服,與簡潔的紫袍官服形成對比,一老一少,裴少淮身姿筆挺,氣勢不讓。 “以裴郎中之言,監察不公,京察不明,那究竟何為公,何為明?”高閣老拔高音量、顫著聲問道。 原形畢露,就說明他已經輸了。 裴少淮入仕多年,舉止沉穩,年歲不高,聲音清亮,洪聲道:“灋,刑也,平之如水;黎,眾也,百姓蒼生。法之一視同仁為公,百姓眼中所見為明?!?/br> 灋,即為“法”的古體。 裴少淮逼近高閣老,問高閣老,也是問廷上不服之臣,道:“法為公,民為明,故剝離官官相護之權,重新設立京察之法,加以百姓評判,此舉有何不可?”逼得高閣老退了幾步,裴少淮又轉向眾人,質問道,“平日里諸位個個‘能賢’不離口,如今直面公法、直面百姓都不敢了嗎?” 此時此刻,他想到了南居先生,這個世道里土生土長的理想主義者,真誠、執著到老,到忘事,不棄初心,聲音不免慷慨激昂了幾分。 又如他教小風一般,妥協于世道,卻不能妥協于心。 “稟陛下,改京察不改監察,評功堂考之間,照舊設有監督、眾議,法在前而非權在前,請陛下明鑒?!迸嵘倩醋詈蟮?。 皇帝目光掃過眾人,眾人意會,不管方才發沒發言,現在都到了抉擇之時了。 以裴少津為首,好些個青袍科官徑直走到了裴少淮身后,齊聲道:“臣附議?!?/br> 那些還沒做出抉擇的道官,正當他們猶豫之時,都察院正官已然做出了選擇,左都御史站到裴少淮這邊,道:“臣附議?!?/br> 又言:“都察院掌監察,疏于本職,弊端頗多,老臣愿立焚舟破釜之誓,糾改過錯,重現奉公無私?!?/br> 這才是明眼人。 左都御史明白,到了這一步,京察是非改不可了,而京察之后,裴少淮放入都察院里,顯然也是皇帝有意為之。加之,今日殺雞儆猴處置的是右副都御史,是他的部下,他身為正官,若是不主動“難辭其咎”,表一表態度,皇上這一刀下去,可就不止殺一只雞了。 左都御史位列九卿之首,常與六部尚書合稱“大七卿”,足以見得其職位之重。 吏部尚書王高庠早早當了縮頭烏龜,左都御史又當機立斷,京察涉及的兩大部門已偏向裴少淮這邊。 這時,察覺局勢不對,“和事佬”站出來了。 只見首輔胡祁笑吟吟站出來,開始“主持大局”,他說道:“陛下,燈芯拔而愈亮,道理辯而愈明,今日廷議,年輕者膽氣可嘉,博識敢言,老臣子雖墨守陳規些,卻是出于謹慎起見,都是為了大慶著想,都是奉公行事,都是好臣子,有此群臣,大慶日益昌盛?!?/br> 說了一番和氣話后,轉而言道:“不過,老臣以為,朝中并無那么多沽名植黨、市恩鬻權,君用臣子以信,臣報君主以忠,jian佞臣子朝朝代代皆有,決計不能因為一個幾個而牽連一群,因噎廢食?!?/br> “京察大計歸根結底是為了向皇上舉賢能、黜庸貪,諸位同僚們發現明珠,竭力舉薦,希望其能在京察中熠熠生輝,為陛下所用,乃是一份忠心。老臣以為,舉薦名冊呈至陛下案前,重用與否,陛下自可慧眼明鑒。陛下若是不喜,不用便罷,卻不能斷了臣子們考察舉薦的路子,免得傷了這份忠心?!?/br> 意思是,京察時,用與不用最終決定權在皇上您那里,皇上您才是坐鎮主場的天子。 這是笑瞇瞇、暗戳戳地說裴少淮的新策僭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