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突如其來的問親催婚，叫裴少淮一愣。

    前世，他自知身患罕見病癥，活不長久，故此不敢貪戀情愛，耽誤了她人。這種克情克欲的習性似乎延續了下來，潛移默化影響著他這一世。

    他身處大慶朝，又是出身勛貴門第，這個年紀確實該考慮婚娶了，但裴少淮潛意識里尚未把這件事提上日程。

    裴少淮應道：“學生今年剛十五歲，家中父母尚未替我定下婚約?！?/br>
    張尚書上下打量裴少淮，才想起眼前這個身姿挺拔頎長的青年確實才十五歲，遂笑著言道：“是本官心急了，你如此年歲便能奪得解元，必定把心思都放在了功課上……善，晚些成婚也是好的?！睕]有把原想的那番話說出口。

    因為張令義最小那個女兒已經十七了，比裴少淮大了兩歲。

    若是說出口，叫門生為難，反倒不美。

    張尚書又提點裴少淮道：“太倉州原是軍中衛所，長期由軍衛轄管，十幾年前才轉隸為州，不是個容易治理的地方?！?/br>
    裴少淮了然。

    太倉州這個地方，東臨滄海，位于揚子江入?？?，往北是南北大運河，位置特殊，是兵家必爭之地。又位于蘇州府轄內，與揚州府、應天府等地臨近，文風頗盛。

    是個好地方，卻不是個好治理的地方。

    “南下太倉州以后，遇到不得其解時，但有本官能替你解惑的，你只管來信?！睆埳袝?，“太倉州兵強民弱、兵丁入寇的問題由來已久，歷任知州每每畏手畏腳，甚至視而不見，只求順利度過任期……裴大人若能治理出成效，兵部必定如實上奏請功?！?/br>
    既然求婿不得，張尚書干脆另辟“蹊徑”，給門生賣個好。

    治理好太倉州，于兵部、于裴家都是好事。

    “學生回去必定轉告父親?！迸嵘倩吹?。

    張令義知曉裴少淮兵家見解獨到犀利，一時好奇，多問了一句：“依你之見，太倉州兵強民弱，當如何治理？”

    裴少淮應道：“大慶朝內，軍衛、軍屯何其之多，向來都是軍戶羨慕民戶，太倉州則恰恰相反，無外乎是當地軍戶比民戶過得好罷了?！?/br>
    張令義頷首道：“一針見血?！?/br>
    待裴少淮告退后，張令義在庭中踱步，想起裴少淮所說的那些兵家見解，又想到他品行俱佳，愈發覺得求婿不成十分可惜。

    他心里總覺得自己似乎哪里疏漏了，考慮不周全，但一時又拐不過那道彎。

    半晌，才反應過來——當不得女婿，不是還可以當孫女婿、外孫女婿嗎？過幾年，年歲整整好。

    可惜了。

    ……

    趕在歲末成婚的，不止陳行辰。這日，江子勻親自上門送喜帖，對裴少淮道：“農家婚禮簡辦，略備幾桌茶水酒菜接娘子進門，特送帖告知淮弟一聲?！?/br>
    裴少淮高興接過喜帖，賀道：“恭喜子勻兄?！?/br>
    江子勻主動介紹道：“我娶了恩師家的第二女?！眱扇俗杂紫嘧R，謝二娘對江子勻是有情義在的。

    “草屋幾間，家徒四壁，上有祖母，下有弟妹，這么個爛攤子……我本想等幾年再娶二娘進門的，免得她嫁過來吃苦頭。只是秋闈之后，總有媒婆上門，拒也拒不完，二娘見了總是心憂，我也不好再拖下去了，免得讓她心里沒底?！苯觿蛘f道，又嘆息，“這世道果真是只問功名，不問寒窗?！?/br>
    “子勻兄能堅守本心，令人敬佩?！迸嵘倩吹?，又寬慰江子勻，“謝家二娘看上的是子勻兄這個人，想來未必在乎一時的辛勞，夫妻同甘共苦也是美談?！?/br>
    一個農家舉人，其實是很受京都小官小富人家待見的，江子勻若是再進一步，過了會試，娶個有門第的庶女，也不是沒可能。

    由此可見，他是個重情重義的。

    江子勻知曉裴少淮要去江南游學后，有些傷感，言道：“淮弟此一去，務必保重身體?！?/br>
    “謝子勻兄關懷?！?/br>
    江子勻前來送帖，本想著只是告知一聲，沒成想大婚那日午后，裴少淮穿著一身樸素的藍袍，真的來了。

    冬日大雁已南飛，要買一對鴻雁最是不易，江家用一對麻鴨替代，裴少淮特意送來了一對鴻雁。

    小院門口，江子勻的族叔替他迎客，不曾認得裴少淮，遂問道：“請問貴客是？”

    裴少淮笑道：“江老爺的府學同仁，姓裴?！?/br>
    長舟遞上賀禮，那位族叔見裴少淮年輕，高喝道：“府學同仁裴少爺來賀，賀鴻雁一對，紋銀二兩?！?/br>
    江子勻聞聲不敢置信，又帶著歡喜，匆匆從院內迎出來，果真是裴少淮，道：“淮弟！”

    江子勻湊到族叔耳畔低聲說了兩句，那族叔臉一紅，趕緊改口喝道：“府學同仁裴老爺來賀——”竟然是比江子勻還要年輕的舉人老爺。

    裴少淮上前作揖，道：“祝賀子勻兄新婚?！?/br>
    “榮幸榮幸，蓬蓽生輝?！苯觿蝾I裴少淮進去，叫人看茶。

    迎親歸來，晚宴時候，江子勻借著些醉意，前來與裴少淮飲酒，連飲了三杯，攀著裴少淮的肩膀，言道：“從泥田里走出來的，總是一邊手里捧著書，一邊對泥腿遮遮掩掩，生怕被人看輕了……與淮弟相處，總是十分坦然無拘，我視淮弟為知己兄弟，我再敬淮弟三杯?！?/br>
    裴少淮也回了三杯，道：“從前低著頭，可以把路走好，往后仰著頭，則可以看到日月，子勻兄必定能有一番大作為，我亦視子勻兄為知己?！?/br>
    被人輕視時，只需低頭走好自己的路，總有仰頭追風的時候。

    酒過三巡，作別。

    ……

    年關愈來愈近，裴少淮留在京都的時日不長了。

    這幾日，他留在家中靜心，作了數篇文章，幾易其稿，最后挑了兩篇見解最犀利的，謄抄之后，最后落款“北客”。

    其中一篇名為《民富而教》，開頭就引了孔老夫子的“民富而后教施”、“人存而后政改”這兩句話，以此為破題，隨后深入論述要“先治民”還是要“先教化”，針砭眼下某些州縣的官員，大肆興建州學縣學，以此作為自己的教化功績。

    此弊端在鎮江府丹徒縣最是凸顯。

    歲末時，南直隸眾多老學究聯名上書鎮江府知府，贊頌丹徒縣任知縣重視學子教化，下了大力氣修建了兩座縣學，并誠邀各方名師，授以厚禮，將全縣學子收入縣學，讓他們安心讀書。

    希望知府記任知縣教化功績。

    然則，也正是這一年，丹徒縣遭了水患，半數良田被淹半月，歲末收成減半，有些受災嚴重的百姓被迫流離。這件事卻鮮有人知曉，丹徒縣的讀書人、教諭視若罔聞，全是與己無關的態度。

    裴少淮遂以“民富而后教施”破題，寫了這篇文章，他只字未提丹徒縣，但又全篇都在貶罵丹徒縣的官員、教諭。

    他將兩篇文章裝進信封中，叫來長舟，吩咐道：“同以往一樣，叫驛站送至南直隸蘇州府東林書院的崇文文社?！?/br>
    集天下有才之士的真知灼見，以文會友，交流學問，由此形成的小群體即為“文社”。

    大慶朝科舉當道，文教正盛，文社自然也隨之流行起來。

    北直隸最出名的是古井文社，而南直隸最出名的是崇文文社，自裴少淮打定主意要南下游學，他便開始向崇文文社寄稿。

    長舟笑道：“古井文社向少爺邀了好幾次，也不見少爺送篇文章過去，反讓千里之外的崇文文社得了便宜?！?/br>
    裴少淮無奈，打趣道：“既然要南下，不免要先投幾塊敲門磚過去，振振自己的士氣?！?/br>
    倒不是他惜墨不肯給古井文社寫文章，而是古井文社在京都城里，他掩不了身份，文章一出，少不了被某些不良用心的人剝文曲解，再宣揚出去，給他扣些莫須有的帽子。

    “小的省得了，一定給少爺辦妥?！?/br>
    半日后，長舟歸來，還同往日一樣，替自家少爺收拾屋子，送來膳食，做事又機靈又細致。

    長舟把少爺要的書取來，送到少爺案前。

    裴少淮將毛筆擱在鎮石上，暫且停下，喊了一句：“長舟?！?/br>
    “少爺，怎么了？小的拿錯書了？”

    裴少淮搖搖頭，問道：“你那兩進的小院子，已經有著落了罷？”

    長舟擦拭桌椅的手定住了，幾息之后才低聲應道：“嗯?！彼靼咨贍數囊馑?。

    裴少淮已經做好決定，說道：“那明日便去一趟宛平縣衙罷，這么些年，辛苦你了，你也該叫回自己的名字了?！?/br>
    長舟比裴少淮大六歲，過了年就二十二了，該放他出去成家了。

    長舟本名張長炎，被選中伺候少爺后，裴老爺子嫌“炎”和水相沖，特給他改名青筏，取竹筏跟隨淮水而流之意。

    當時送來五六個小廝，裴少淮只看中了青筏，彼時的小少淮道：“筏太過輕飄飄，你還是叫回‘長’字輩，再取個‘舟’字罷?！睆拇?，裴少淮身邊多了個叫長舟的小廝。

    長舟的出現，讓他省去了許多麻煩，長舟值得過得更好。裴少淮這樣想。

    “少爺，不若讓小的隨你南下，再過三年罷……少爺南下，身邊豈能沒個小廝跟著？”長舟道，試圖讓少爺改變想法。

    “你的時日，你的婚娶，也同等重要，三年復三年，時日何其多，咱們的主仆情到這里就足夠了?！迸嵘倩葱χ?，“買個小兩進，娶妻生子，再送孩子進學堂，這不是你日日惦記的事嗎？怎我要放你走，你又退縮了?！?/br>
    “小的不是退縮，只是……”

    “好啦，我既說出口，這事就定了?！?/br>
    第59章

    長舟成良民后，仍留在伯爵府里做事，簽了雇契，同申大申二一樣，當了個小管事，平日里負責采辦筆墨紙硯，還負責看管郊外的一個藥園子。

    白日里在伯爵府忙活，不用值夜的時候，則可以回到自己的小兩進。

    這日，長舟興沖沖地進來，同裴少淮興奮道：“少爺少爺，小的上晌去藥園子巡看，那些藥農都把我叫作張管事?！?/br>
    “嗯?！迸嵘倩袋c點頭，笑道，“張管事也該改改口了，別再小的小的了?！?/br>
    長舟撓撓頭，訕訕道：“小的……啊不，我省得了?！?/br>
    言罷，長舟忙著去教導新來的小廝了，細細與他說平日里要注意些甚么。

    ……

    “歲將闌，夜將殘，一度逢春，一度減朱顏”，歲末除夕，東風又至。

    因離別在即，這個春節，伯爵府里總是熱鬧不起來。

    初九那晚，少津折了幾枝春梅，送到大哥的房中，插在了書案前的小軒窗上，言說道：“理應送柳枝的，只是初春楊柳未綠，弟弟折幾枝梅花贈予大哥罷?！?/br>
    又悵然喃喃道：“去歲除夕咱們兄弟倆喝酒玩飛花令，以冷梅作題，大哥道了一句‘冷艷一枝春在手，故人遠，相思寄與誰’，沒想到這么快就用上了?！?/br>
    少津環看了一圈長兄的房間，許多物件都收拾起來了，干凈得有些冷清，問道：“大哥都收拾妥當了？”

    裴少淮點點頭，應道：“等我清點完這些舊文稿，就差不多了?！敝噶酥笗干系囊恍№撑f紙卷。

    “大哥只管忙自己的，我就在此坐坐?！鄙俳虻?。

    屋內靜謐，紙卷或留在少淮手中，或落入紙簍里，沙沙聲響。

    半柱香后，清點完了。

    少津道：“其實也沒甚么話要同大哥說，只是想到大哥院里來坐坐，就這樣靜靜待著也是好的?！?/br>
    “你去過父親房里了罷？”裴少淮問道。

    少津點點頭，說道：“父親說伯爵府這幾年會平平靜靜的，囑咐我珍惜時日，用功讀書，爭取在秋闈中考個好名次?！鳖D了頓又道，“我曉得，這份平靜來得不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