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雅走到廚房拿出一瓶紅酒。她動作生疏地開瓶，并為愛麗和卡琳各酌一小口。最后，她跳過自己的高腳杯。

    「我不能喝?！?/br>
    凱雅說完，空了一段獨特的間隔才繼續說。

    「所以我很高興你們今天能來?！?/br>
    她們繼續享用晚餐，期間有一搭沒一搭地交談。這讓愛麗想起她來這里讀書的第一年參加的感恩節聚餐。那時國際生們才剛認識彼此，而且也是在凱雅家這樣小巧舒適的公寓里。

    最后開動的凱雅意外地最先用完餐，她的食量在愛麗眼中不可思議地小。凱雅用餐巾輕點嘴唇，繼續原先的話題。

    「那些我們解讀出的理論，如果你對人類科技這二十年來的進步有所關注，我想你都看過了?！?/br>
    「沒有向外公布的內容是這個?！?/br>
    凱雅將從一開始就放在她背后的檔案夾翻開，翻開的那一頁是一張灰階像素風圖畫。圖畫的中心是一個直豎的、邊緣粗糙的橢圓形，橢圓形底端連接數條互相糾結、觸手似的長條。再下方，八個圓點參差地向上圍成半圓。整張圖上的雜訊分布并不均勻，看起來像是由幾張更小的區塊拼接而成的。

    圖畫左右各有幾行文字。凱雅的食指指著其中一行文字，開始誦讀。

    「『最初的蓋婭誕下八名手足?！弧?/br>
    「『兄弟各自遠行，對世界的邊界視若無睹?！弧?/br>
    「『他們因光子相連而不孤獨?！弧?/br>
    「『直到空間之神延展了祂的身軀?！弧?/br>
    「『世界陷入黑暗，接連而來的是紛爭與戰亂?！弧?/br>
    「『但希望依舊存在?！弧?/br>
    「『因為蓋婭從不拋棄她的嬰孩?！弧?/br>
    「『她來了?！弧?/br>
    「『她漾著空間的漣漪來了?！弧?/br>
    「『她將帶來智慧、力量，以及受到期盼的新生?！弧?/br>
    此時凱雅的食指抵達文末。她將檔案夾收回懷中，隨意翻閱散落的文字與譯文，像是在緬懷過去那樣說話。

    「一群高等智慧生物進行星際殖民，因為宇宙在膨脹，不幸與母星失去聯系?！?/br>
    「牠們堅信母星的支援會抵達，但現實是殘酷的?！?/br>
    「牠們等不到那一天了?！?/br>
    「在文明消逝之際，牠們將這段歷史用會自我復製的物質紀錄下來?！?/br>
    「希望牠們的『母親』與『手足』知道牠們的去向?！?/br>
    凱雅停頓許久，在愛麗看向她的時候，凱雅抬起頭，和愛麗視線交錯。

    「這，就是我們所知道的故事?！?/br>
    凱雅的語音像是獨奏會最后的那顆音符向下落，輕點桌面，優雅地回旋一圈之后蓬松地散開。

    愛麗費盡全力才壓下拍手致意的衝動。她和凱雅對視許久，彷彿自己是期望已經謝幕的演奏家再次上臺表演安可曲的觀眾。不過凱雅只是望著愛麗，應該說，兩眼無神地面向她。最后愛麗終于按耐不住。

    「然后呢？」

    「什么然后呢？」

    凱雅不解地歪著頭。這時卡琳也非常困惑：「沒有其他的嗎？約翰跟我說他把資料都交給你了，要給愛麗看的資料?！?/br>
    「加西亞？我已經讓他不要再煩我了，為什么他又這樣？」

    「因為你堅持他不能參加這次會議；而我不了解詳細情況，沒辦法代為傳達。所以只能交給你了。你能檢查一下信箱嗎？」

    凱雅皺起眉頭，她再次戴上眼鏡型顯示器，在桌上舞動十指，cao作顯示器中的虛擬鍵盤。她發出不滿地哼聲，應該是看到了約翰的郵件。不久，客廳旁的房間里發出影印機的運作聲，凱雅悠緩緩地離開座位。

    愛麗趁機向卡琳悄悄問話：「他們兩個怎么了？」

    愛麗記得約翰·加西亞是人類學家。她以為在解讀文本的過程中，語言學家和人類學家應該會建立起密切合作的關係，沒想到兩人形同陌路。

    「理念不合?！箍找矁A身向愛麗咬耳朵：「凱雅非常反對約翰用人類的角度解讀這些文本。不過她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就像剛剛她唸給你聽的那些詩歌，基本上都是出自約翰的手筆。哎呀，她回來了?！?/br>
    凱雅坐下之后移開已經半空的外賣餐盒，把一疊紙張攤在愛麗面前。最上面的兩份資料，其中一張是圖畫，另一張則幾乎全是符號。圖畫正中寫著一行文字，文字底下素風火焰和灰燼佔據大半空間。凱雅指著那行字詞說道。

    「『看吧！我們的母親來了?！弧?/br>
    「牠們如此寫道，但圖畫中卻只有地獄般的烈火?！?/br>
    「這樣抽象的表述在其他部分不曾出現過?！?/br>
    「我們原本以為這些火焰是因為粒線體基因突變，而顯示出錯誤的圖樣?！?/br>
    「不過米勒確認了不同物種的基因，得到的結果都是一樣的?！?/br>
    「我們做了很多推論，但都沒有合理的解釋?！?/br>
    「加西亞和米勒最后把這歸為上帝的旨意?！?/br>
    「我們為此爭吵不休?！?/br>
    「我想這就是他們找你來的原因?！?/br>
    「你看著這些圖畫像在描繪些什么呢？」

    經過卡琳的悄悄話說明，凱雅平和的語調在愛麗耳里聽來，輕蔑中隱含怒意。尤其當凱雅說到「上帝的旨意」的時候，愛麗全身都汗毛都直豎起來。她搖搖頭把胡思亂想甩出腦袋。仔細查看凱雅口中「燎原的野火」。

    「這看起來像是在描繪上帝之指效應（finger-of-godeffect;redshift-spacedistortions）?！?/br>
    「你也覺得這是上帝降下的怒火嗎？」

    比起上帝，愛麗覺得現在降下怒火的人是凱雅。愛麗趕緊解釋自己的用詞。

    「不是，我是在說測量宇宙大尺度結構的時候會遇到的現象?！箰埯惖碾p手慌忙地比劃。她想了一下，決定從頭開始說明：「因為像你說的，宇宙在膨脹，星體遠離我們的速度會讓星體發出的光波長變長，星體整體的發光光譜朝紅光偏移，這就是我們說的宇宙學紅移。我們可以用紅移的程度來評估星體和我們的距離。問題是星體本身也有移動速度，如果我們只用整個宇宙的平均紅移量來估計我們和星體間的相對位置，我們觀測到的星系群會朝我們所在的方向延展，形成像手指一樣的形狀。所以才會說是上帝的手指?！?/br>
    凱雅輕哼一聲。愛麗聽不出那代表著理解贊同抑或不以為然。保險起見，她轉移話題。

    「另外一張上面寫了什么？」

    為了回答愛麗的提問，凱雅將桌面上剩下的資料都攤開，一一說明。

    「他們說是一套曲面方程式?！?/br>
    「數學式在這里，視覺化的結果則在這里?！?/br>
    「雖然訊息中圖畫和紀錄方程式的文字在畫面上是接續的，但我們找不出兩者的關聯?！?/br>
    依照方程式畫出的曲面邊界看上去是一個球面三角形，曲面本身起伏如同密集的針山，有些部分往外凸，有些部分向內凹，看不出規律。

    愛麗拿起印有方程式曲面的影印紙左右轉了幾個方向，想像曲面在空間中的模樣。當她把曲面比較尖細的頂點轉到上方，她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等一下，這個曲面的范圍好像跟牠們繪製上帝之指效應的天空范圍一樣大?！?/br>
    愛麗把原本訊息中的圖畫和方程式比對。如果兩個曲面確實都是球面的一部分，依照她對宇宙結構的了解，這兩個曲面描繪的立體角確實是一樣的。然后她看到依照方程式繪製的曲面，凹凸的尖點正好都對上了星系群在天空中的相對位置。

    愛麗手上的兩張紙突然開始快速地擺動，不對，是愛麗因為興奮正在顫抖。

    「這個方程式是紅移修正量！」愛麗起身跑到衣帽架旁，從自己的后背包里抽出筆記型電腦。她說：「凱雅，你有方程式的數值解嗎？把它寄給我！」

    「你要在這里分析嗎？」

    凱雅手指在桌面輕點幾下，郵件送出。

    「我最近在建宇宙結構的預測模型，手邊有資料?！?/br>
    愛麗掀開她的筆記型電腦，瞬間整個人像是靈魂被吸進十二吋的螢幕里似的，不再理會卡琳和凱雅。二十分鐘過后，她把筆記型電腦轉向兩人，畫面中展示著一幅圖畫。

    「這是星空的真正模樣?！?/br>
    原本在訊息里相連成長條狀、如同「焰火」一般相連的星系群現在全成了清晰的紅點——愛麗用不同深淺的紅色來表示不同的宇宙學紅移量。

    愛麗非常興奮，不過卡琳和凱雅兩人并沒有什么反應。對她們來說，畫面是變乾凈了，可是依舊沒有出現訊息里強調的「母親」。

    「嘿，愛麗，那個點是什么？」卡琳指著畫面中心，和其他紅色圓圈格格不入的藍色圓點。

    「嗯？那個喔?！箰埯悳惿先z查資料，她發出遲疑的哼聲，說：「那個修正量的方程式應該是從原本的觀測資料擬合出來的。有些地方會有比較大的誤差，所以把紅移量變成負的了。負的紅移量……」

    愛麗嚅囁到一半突然站起身來，她睜大著眼睛?？账坪蹩匆娏怂耐渍谧笥艺痤?。

    「怎么了？」

    「才沒有什么負的紅移量，那是藍移?！箰埯惏l現另外兩人并沒有意識到問題所在，她繼續解釋：「剛剛說過了，遠方星體的發光光譜會紅移，是因為那些星體正在遠離我們?，F在這個星體的光譜──看起來是吸收光譜──藍移了，表示這個星體以遠超于宇宙膨脹的速度朝我們靠近?！?/br>
    「所以說……」

    「這個藍點，就是他們口中的『母親』?！?/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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