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飛羽將軍與禍國妖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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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故事發生在不知何朝何代的年歲,題材也有點老生常談:一個興國小姐救了一位來自荊國的少年,少年一無所有,為報恩情,決定將一生奉獻于她,跟隨小姐當牛做馬。 小姐家教甚嚴,少有玩伴,與荊國少年結為密友后暗生情愫,卻要聽從父母之命嫁給一位有錢的老鰥夫。小姐不想從命,也不想與情郎分離,于是故意藏起發釵,借口讓荊國少年幫忙尋找,實則引誘他到閨房中傾訴心意。 兩人打開心扉,卻因種種考慮未能私奔,小姐循著父母的命令嫁了老鰥夫為續弦,老鰥夫常年在外,她便與情郎保持不倫關系排遣寂寞。以藏釵尋釵為幽會暗號,小姐度過了近乎寡居但十分愉悅的青春年華。 給相公戴了數十次香艷的綠帽后,這段隱秘的關系終于被撞破,jian夫yin婦一起浸了豬籠。兩人的墳塋上長出了一棵樹和一根藤,仍久緊緊纏繞在一起,斫而復長,生生不息。 前橋草草讀罷,感覺雖然偷吃的場面寫得相當香艷,也不過是個好看點的出軌文學,實在不值得大張旗鼓禁毀。當她詢問周不愁其為禁書的原因時,周不愁道:“這分明是挑唆妻子不顧禮義廉恥,行jianyin事,若不禁毀,夫妻人倫往哪里放?” “哈,這樣啊……” 前橋心道,誘荷plus寫魏留仙的時候,可比這事兒嚴重多了。她只能感慨興國對夫妻人倫之防甚于防火防盜,實在不夠開明。 于是“藏釵記”也不必細看,什么時候想看小黃書,再拿出來重溫就好。前橋把書交給成璧收著,又管周不愁要他擔子里的其他書讀著解悶兒。一本名叫《三君綺夢》的書映入眼簾,前橋道:“這講的是什么?興國小姐和她的三個荊國男仆?” 周不愁笑嘻嘻搖頭,前橋便自行翻看。 三個荊國男兒不假,主人公卻不是興國小姐——故事講一位興商攜妻妾到荊國南郡販賣貨物,途中先后遇到三位美郎君,面容姣好,婀娜生姿,勝過女子,貨商起初生怕他們勾引了嬌妻美妾,誰知這三人對貨商本人更感興趣。于是貨商左擁妻妾,右抱三君…… 前橋無語道:“想來這也是禁書了?” 周不愁奇道:“這有什么好禁的?” 哦,合著興國小姐出軌要浸豬籠,貨商卻能開后宮?前橋撇嘴道:“還不如前一本呢,至少那本的rou很好看,感覺小姐和情郎是真心相愛的。這本完全就是在舔嘛?!?/br> 周不愁瞥了一眼她身旁站著的各色男子,尷尬道:“我看錢兄相伴同行之人皆是男子,還以為有雙陽之好……” “我……我是愛男子,但不代表愛興國本位的后宮啊?!鼻皹虿粣偟?,“況且我們荊國男子注重形象是為迎合妻主喜好,以便在競爭中更占優勢,卻被你們寫得好像柔柔弱弱,見了興國男子如同天神下凡,紛紛拜倒在陽剛之氣下——哪有這樣的事嘛?!?/br> 周不愁陪著笑臉,小雞啄米般點頭附和:“是是是……”也不知心里到底能否理解。 罷了,誰都想世界圍著自己轉,荊國既然有《教郎儀規》和《卿誡》這樣的讀物,興國有后宮意yin文學也不奇怪,讀不下去只是因為自己不是目標受眾,她沒必要真心實意地感慨,也沒肩負著拯救文壇的責任。 說到底,這和自己有什么關系呢? —— 2. 到達杞城后,周不愁帶她去了他家的書店,他們兄弟合伙,表哥做大老板,他是二老板。他向表哥說了路上的遭遇,要了錢還給前橋,也熱情地留她暫住,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一頓。 他的表哥卻對前橋不冷不熱,仿佛弟弟熱情款待荊人十分丟臉??汕皹蛴质堑艿艿木让魅?,他無法撕破臉皮,也無法用平常心對待。 周不愁約她吃飯時,委屈道:“我哥說什么都不肯和荊人做生意,可我覺得和誰做生意都是做,掙荊國的錢有何不可?我們掙了錢,甚至可以去荊國常住,那里氣候好,生活也更富足。有好日子不過,為何非要在這兒耗著?” “可是興國男性地位高,你在荊國可就不能這么舒坦了?!?/br> “我怎么沒覺得我地位高?要我說,除非當大官,否則在哪做苦力都一樣??扇裟苡袀€荊國貴婦垂青,我從此就不用奔波了,每日往床上一躺……嘿嘿,不是更省心嗎?” 他一席話說得周圍男子苦笑搖頭,梁穹道:“荊國無論男女,都要奔波勞累的。妻主孕育孩兒時,卿子更要辛勞養家,至孩兒誕育,還要負責教導和照顧。至于貴族豢養的使奴,每日園藝耕種、縫補洗涮,都是自給自足,極少有高枕無憂時?!?/br> “誒?是這樣嗎?”不僅周不愁在疑惑,前橋也驚訝出聲。梁穹無奈地望她一眼,成璧道:“原來你以為使奴不用干活,才讓他們入冶鐵廠的?使奴自然也是奴仆,不需獻身時,府邸中的體力活是逃不開的。只是若得寵,干活少些罷了?!?/br> 前橋呆了,那群人竟然不是在白吃她的牛嗎? 難怪……難怪不需成璧護衛的時候,魏留仙也要他寸步不離地跟著,原來是開小灶讓他偷懶啊。這下不僅周不愁大開眼界,前橋也恍然大悟。 “話說錢兄,你家中是什么情形?你母親娶了幾個男子???” 周不愁對荊國感興趣,問的問題雖然刁鉆,卻不見得有什么惡意,前橋索性編了故事答他,以滿足他的好奇心。 于是周不愁更愛和她們在一塊說話,次日又邀請她一起去書店,恰逢表哥進貨不在,前橋坐了一會兒,就有人上門找周不愁簽貨。 那人告訴周不愁書已抄完,將抄本奉上,周不愁驗貨無誤后準備付錢。兩人一錯身的功夫,突然被前橋瞥見那書中有三個極眼熟的字,起初還以為自己看錯了,等拿在手中仔細查看,才發現沒錯—— 書中赫然寫了“魏留仙”三字。 “……這是什么書?” “啊,這種說書近年蠻受歡迎,我就雇人謄抄成書,拿來販賣?!?/br> “說書?講什么的?” 周不愁的笑容有些尷尬,似乎挺難啟齒,前橋道:“能借我看看嗎?” “看么……可以。不過錢兄是荊國人,恐怕不喜歡這書的內容?!敝懿怀畹?,“先說好,我只賣書的,這可不是我寫的啊?!?/br> 他神神秘秘,還有點往外摘,前橋知道內容不會很好,見這書主角名叫“魏留仙”,身份也是荊國公主,不禁訝異寫得還真是她。想不到原主在興國還是個“網紅”? 文中先是盛贊了魏留仙的美貌,接著劇情就逐漸不對勁兒了。 只見描寫對象從面容來到體形,酥胸媚骨冰肌豐臀之詞不絕于眼,魏留仙精彩亮相后,就同男主角共赴巫山、被翻紅浪,美得天妒人怨的圣潔玉女頓時yin靡猥褻,尺度之大比“藏釵記”有過之而無不及。 “什么……什么玩意??!” 前橋只想借一雙沒看過的眼睛,翻開另一本,也是大同小異的套路。書中的魏留仙是個妖,慣會采男精補陰,修煉媚術……興國暢銷文學竟然是以魏留仙為主角的小黃文?這讓她倍感魔幻。 “接受不來吧?”周不愁小心翼翼道,“買它的人也沒當真,就是圖一樂,你知道的,公主的宮闈秘事,這種題材最吸引人了……” 前橋冷冷看他一眼,臉色已經很不好看。這下她再無法置身事外,覺得這些東西與自己無關,也無法保持路人的淡定和冷漠了—— 自己雖然一開始也看不慣魏留仙的浪蕩,可她在荊國環境下,如此行事無可厚非。況且其敢作敢當,愛恨分明,也會救助落難的子昂,直來直去的性格還挺可愛,竟然因為私生活影響名聲,而變成千里之外男人的意yin對象?哪有這樣的道理! 想來被固礫軍列為禁書者,絕非“藏釵記”一般的通俗文學,而是這種編排荊國貴族的色情讀物。 “興國人的意yin向來如此嗎?” “什么?” “以自己為圓心,要么美貌男性俯首稱臣,要么荊國公主投懷送抱……”前橋一邊說著,一邊對成璧做了個眼色。成璧雖不知她要做什么,仍心領神會地將書店的門關了。 “錢兄……你要干嘛?” “看看還有什么侮辱荊國的‘奇書’,以及……”前橋目光盯著他,何縝和施克戎也心照不宣地站在周不愁身旁,“興人是否有底氣和膽子做出這種事?!?/br> 不理會周不愁的辯白和不滿,前橋坐在桌前,在梁穹幫助下查閱起書籍,發現不只這兩本有問題,意yin魏留仙的內容比想象中多多了。她一時之間看不了那么多,便讓人將有問題的書盡數帶走,回去詳讀。 周不愁氣道:“錢兄若覺書不喜歡,不讀也就罷了,何必較真?看書只是圖個消遣,又不是當面侮辱你們公主,再說,這兒是興國,你管得著這里的人喜歡讀什么嗎?” “我管不著你們看,但你也管不著我不喜歡,并且非要管這閑事?!鼻皹虻?,“念你不是稟筆之人,這次只給你一個教訓,書我帶走了,書錢不欠你的,日后最好別讓我看見你?!?/br> 她命人拿了書籍,留下成璧揍人,頭也不回地離去。如今撕破了臉皮,也不必留在此地,便退了客棧離開杞城向北而行。 途中她將書籍打開,忍著惡心垂頭研讀。梁穹等人見她心情不佳,也知書中寫了不堪入目的東西,卻不知怎么安慰她好。 傍晚時眾人找客棧入住,梁穹見她房間還在點燈,知道她沒睡下,便來找她。 “殿下還在看?”梁穹擔憂道,“夜已深了,不休息嗎?” 前橋輕輕“嗯”了一聲:“一會兒就睡?!?/br> “殿下,”梁穹安慰道,“自六十年前興國失去覲塢等地,民間對于荊國怨氣極大,詛咒或丑化荊國在位者之事層出不窮。殿下若想深究,只怕沒完沒了?!?/br> 前橋沉默了半天,這道理她不是不知,或許宏觀下她可以理解興國人的憤怒和種種精神勝利,但作為魏留仙身體的繼承者,她做不到大度。 她不說話,梁穹就在一旁默默地陪著她。半晌后前橋突然道:“‘瀾兒’是什么意思?” “嗯?” 前橋指著書中某一行道:“你看這里,上下情節都接得上,可我為何自稱‘瀾兒’?” 梁穹看去,前后文中夾著“魏留仙”的撒嬌,她卻自稱“瀾兒”,這的確很奇怪。 “似乎是字抄錯了?!?/br> 前橋道:“不只一處,看這里,丫鬟喚我,也是叫‘瀾姐兒’?!?/br> 梁穹為此同樣狐疑不解。前橋心道,除了稱呼,還有很多地方透著奇怪:魏留仙明明是個年輕姑娘,很多故事中卻有她生子懷孕的情節,很難單純解釋為性癖。就連描寫也都是千篇一律的豐乳肥臀,更趨近于成熟女性的身體。前橋在幾個文本中比較了半天,突然恍然大悟道:“這是個換頭文學吧?” —— 3. “何為……‘換頭文學’?” “就是說,這個故事原本的主角未必是我,只是因為我比較火,知名度高,就把有關別人的黃文安到我的身上,改個名字,吸引眼球……這個‘瀾兒’,是原本女主角的名字?!?/br> 梁穹看著她平靜地分析這些細節,感覺有點荒誕,前橋卻拾起某兩本書道:“這兩個故事情節也有諸多重合之處,都是妖狐托生,魅惑敵軍將領,只是細節不同,所以很可能出自同源……整理此書時大概有底本,抄書者不加分辨,抄錯了?!?/br> 前橋知道繼續查下去只怕很難,于是讓梁穹叫來施克戎這個“興國通”和土著張策,張策一早聽聞最近發生之事,臊著臉不敢看她,前橋道:“你以前聽說過我的名字嗎?” “是……” “從黃色小說里?” “不不,”張策把頭搖成撥浪鼓,“興國有以宮廷故事為題材的說書,興盛于茶樓酒肆,荊國貴女的風流韻事很多人愛聽,故而不僅聽聞殿下,還有與二皇子聯姻的安吉郡主……從前還有云景親王?!?/br> 好么,合著荊國那些女的一個沒放過,要不是因為樂儀是“邊陲野民”,名氣不大,還得算她一個。 “那你聽說過‘瀾兒’么?” 看張策樣子有些迷茫,施克戎道:“殿下從何處看到的?” 前橋便將書中所見對他講了,張策道:“是狐貍精嗎?我們這兒民間傳說里,狐貍精的名字常叫做‘瀾’,它們有在戰場上呼風喚雨、魅惑敵軍的能力?!?/br> 施克戎沉吟道:“是,我也曾聽說過類似的傳說?!?/br> 前橋便讓他們去至書肆遍采書籍,找出和這個“瀾兒”有關的故事,搜羅整整五日,采集到數本舊書,女主角無一不是狐貍精,慣會用狐媚之術魅惑敵軍,幫助國家打出奇仗,滋擾鄰國安寧,后為神仙收服,暴斃而亡。這是張策耳熟能詳的故事,卻有一本書情節十分豐富,不僅有“瀾兒”自己的故事,還涉及她的家人。故事中“瀾兒”同另一個妖物有染,生出小狐貍精“錚兒”,又魅惑了國家的王子,成功躋身貴妃。 前橋還沒反應過來,梁穹成璧施克戎等人驚道:“謝小瀾?!” 這個名字何等熟悉,前橋道:“飛羽將軍謝小瀾?” “謝將軍的女兒就叫謝錚,季優將軍去世后,國舅爺改嫁其密友謝將軍……想來這位‘王子’,是指國舅爺了?” 前橋馬上核對故事細節,果然地名和軍隊建制與六十年前那場荊興大戰多有相合之處,情節卻和軍事無關,文中“瀾兒”贏得戰爭勝利靠魅惑將士和“睡服”敵軍將領,用詞極盡羞辱。 前橋讀罷,憤懣之情比見自己當了黃文女主角更甚。國舅爺府的“玄門奇陣”猶在眼前,飛羽將軍至今仍是固礫軍難以忘懷的虎膽將領,“齊渡大捷”六十年來成為覲塢為之驕傲的一場硬仗,如今竟變成與床褥和身軀緊密相關的骯臟情事。 “原來是這樣,大敗興國的飛羽將軍被污化為妖邪,成為市井傳說,如今人們多不記得源頭,這故事又轉移到我身上?!鼻皹蚶淅涞?,“我還抱著友邦交流的心態來玩,卻給我送上如此大禮,這個國度從上到下都惡心透了?!?/br> 還和談?還聯姻?皇姊怎么不打他丫的!玉龍山北麓三城太少了,狗屎國家,去死吧! 張策作為興國代表,戰戰兢兢地承擔了所有人的怒意。飛羽將軍對于眾人是不容褻瀆的存在,公主也是。況且流言蜚語一旦傳播難有盡時,創造污名容易,正名很難,幾十年后,如今捕風捉影的東西難免變成常識,作為全民記憶竄入歷史都是有可能的。 六十年前的那場戰爭也能得到公正的書寫嗎?前橋對此已經不抱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