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贖罪(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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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概是從衣服上撕下來的一塊布,又裝作補丁的樣子粗糙地縫上去,不想被人發覺。 紀盈想起去鳶城初始,她幫著鏟了那幫私底下找小孩子尋歡作樂的人后,席連對她和善得多的時候。 本以為他會拿那件事做局謀利,是不在意的,現在想來,往后他對她這個夫人有多少敬,便是他有多在意那件事。 明知陳懷一意孤行,他自己就會走到兩難境地,終究他沒有強行攔下陳懷,也是明白這件事應當做下去。 終此一生,為人所用,未能解脫。 紀盈折好那補丁放在手中,抬頭望天看著明月。 看著席連死在自己面前,陳懷又該如何想? 喜雁收拾了行李,說想送席連的尸身回沂川府,葬回他的故鄉。 紀盈點了頭,在紀夫人的書房里翻找了半天,從底下的格子里取出一張賣身契。 “十年前你來時的,”紀盈看著那泛黃的紙張上寫了“胡輕蓮”,那是喜雁原本的名字,被那時不學無術的她隨意改了,紀盈淺笑,“早該還給你了?!?/br> “那姑娘以后能叫回我的名字嗎?”喜雁問。 “好啊,輕蓮?!奔o盈一字一頓念著,把本該屬于她的名字還她。 從亂葬崗接回來的尸體,輕蓮撫著輕薄的棺木,輕輕敲了敲,沒有任何回應后垂眸笑了笑。 租了輛小車,紀盈送她運那尸身到了城門前才停住腳步, 都走了。 江府來了個稀客。 江生嶺晚間回到家時聽人稟報紀盈來了,愣了神,進屋就看到她手里把著一個前代的古董花瓶賞玩。 “都退下,”江生嶺見人關了門才開口,“一別數月,你這長相倒像是變了不少。聽說席連死前,你見過他?” “耳目眾多啊江統領,所以你猜,他同我說了什么?”紀盈眨眨眼,拿著那青釉花瓶不動彈。 “你都來找我了,他恐怕都說了。說吧,你又是為何而來?”江生嶺輕笑。 “席連翻供,以死明志,這事讓你們很難辦吧,”她抱著那花瓶坐到他對面,“我要你和你攛掇起來的那些人,放過陳懷。不需要免了他的罪名,只要求情,輕饒了他就好?!?/br> 紀盈已經不指望幫陳懷脫罪了,這個栽贓是皇帝都默許的,她又能如何。 “輕饒了他?他往后會放過我們嗎?”江生嶺理了理袖子。 紀盈一腳踩在他的靴子上,阻止他起身,淺淺笑著:“與其想他往后會不會饒過你,不如想當下陛下會不會放過你。江統領,六年前為了保住自己的表親性命,一手讓席連偽造陳懷手信、讓督軍親戚謊稱是陳懷接令不援害死我哥的,是你吧?” 江生嶺神色如常,看了看她穿著繡鞋的腳:“席連吐干凈了?” “當然,”紀盈點點頭,“他自述的證據還在我這兒。內城司的統領居然欺上瞞下,這說出去,江統領在陛下面前還有何信任可言?你還拿這套說法誆我jiejie,你說我若是告訴她……” “紀盈,”江生嶺沉了口氣,垂眸笑,“若要追究你哥的死,若不是為了抬陳懷,我的親戚何必奉著陛下的意思故意貶損你哥,害他去前方守城而亡。這里頭兩個人,一個陳懷,一個陛下,你卻一句不敢追究,朝我發你的氣?未免可笑?!?/br> “那怎么著,我是能刺殺了陛下,還是能揭竿而起啊?!奔o盈冷了雙目,說到底,她的確是懦弱無能的。 紀明詠的死是誰也沒料到的意外,只是想奉承皇帝的督軍不得不擔下這害死大將的罪過。為了保住一條命,江生嶺就讓他將事都推到陳懷身上。 因為江生嶺知道,若是知道是陳懷所為,皇帝并不會追究,如此誰也不會受傷。 江生嶺舒了口氣坐了下來閉上眼:“別的世家,我可勸不了,都有各自的利?!?/br> “沒事,等兩天,我給你個機會說服他們,”紀盈抬起那花瓶,手一松,讓它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在江生嶺的斜視里輕松說,“假的就是假的,沒眼光?!?/br> 在滿京城的暗潮涌動里,宸王封太子的禮總算是成了。 紀盈這幾日總是窩在被子里,上回鬧走了一批來提親的后,荊國公夫婦也覺察出她心思不對勁。 為著紀盈被休這件事,皇后還專程找了紀夫人進宮一敘,發了些賞賜下來,說著一定要陛下嚴懲膽大妄為的陳懷。 荊國公是一眼看出這不過是陳懷的維護之舉,聽族中女眷提起紀盈再嫁的事,都是一聲嘆息加一句“胡鬧”。 見紀盈整日蔫蔫的,紀夫人實在忍不得,坐在她床邊,紀盈也順桿子爬,撲到紀夫人懷里拱了拱,像小時一樣撒嬌。 “你若真是放不下,咱們想想辦法,讓你爹幫幫他?!奔o夫人理著她的發。 紀盈搖頭:“姐夫才剛當上太子,爹要是異動,指不定惹事。爹娘安心,我才不客氣,你們有幫我收拾爛攤子的時候?!?/br> 已成了太子妃的紀明渠在第三日回府,這荊國公府門前多了些人來探聽消息,紀明渠落轎時就皺了眉。 到了紀盈的房間,紀明渠見她坐在窗下修理花枝,輕聲問:“是你把內城司里的秘事,捅到御史臺的?” “咔嚓”一聲,紀盈放下剪子心虛地摸了摸耳朵。 說是秘事,也就是一些早就查出來各個官員手底下都有些什么貓膩,但上頭覺得不要緊,或者暫且沒有打算處置的一些事。 捅給御史臺,他們可不就火大起來,想著一個個彈劾。 這下是真的亂成一鍋粥了。 “不是我送去的?!奔o盈小聲嘟囔。 “可這些消息除了內城司無人知道,而內城司里,只有你會在這個時候搗亂,”紀明渠坐到她身旁的椅子上,“這件事陛下若知道,江生嶺也包庇不了你?!?/br> “我知道,”紀盈絞著手指,“但只有這些人都噤若寒蟬了,知道自己有罪過,才不敢在朝堂上大聲說話。陛下才可以順水推舟,裝著放過他們,也讓他們輕輕放過陳懷一事?!?/br> “你就知道陛下會放過他?” “會的。邊境無大將,陳懷還有價值?!奔o盈輕聲說著,若不是他還有用,倒也可以棄掉了。 紀明渠閉上眸:“阿盈,阿姐答應,這件事上我幫你。但你也要答應我,陳懷無事了,你也別再與他糾纏了。扯也扯不清楚的冤孽,阿詠如何安寧?” 紀盈凝滯看著手掌的紋路,總有算命的說她掌紋命數不好,這究竟是怎么看出來的。 “好?!彼p輕應下。 這是入京后的第二十八天。 陳懷算著日子,這些日子以來每每閉上眼,眼前就是那日席連撞死在刀上的場面。 他沒來得及問席連為何要陷害他,就看到席連自盡為他澄清。 自投軍起,從不熟練的兩個小兵,一步步躲過長槍長箭走到今天,為什么最后是死在這里。 是不是真的錯了。 他垂著頭聽到了門外開鎖的聲音,還以為又要提審,就看到一個錦袍的老人掐著嗓子弓著腰說:“陳將軍,跟老奴來吧?!?/br> 稀里糊涂的就被放了,除去一身功名,陳懷看著久別多年的皇帝,聽到皇帝說著對他的處置。 還好,不過是跟六年前他離開時一樣,一無所有回到邊地。 “這件事上,朕知你有委屈,但你實在太莽撞,”皇帝輕嘆一聲,“私礦的事朕自會派人處置,你還有什么要求的?官位暫且給不了你,金銀細軟倒能補你一些?!?/br> 陳懷跪在殿上,抬眸道:“可否請陛下,讓她離開內城司?!?/br> 皇帝斂眸琢磨了他說的“她”是誰,而后淡淡說了聲“退下吧”,未有答復。 又要出京了。 陳懷是被皇帝身邊的內侍一路送到城門口的,不許他多留,不要他多問。 他正要上馬時,留意到城門下停著的一輛華貴馬車,望了一眼,有些熟悉。 卻是在那一眼后他皺了眉,上馬而去。 內侍見陳懷走后,也望了那馬車一眼,而后緩步道馬車前問:“魯國公可安心了?” 馬車里聲音低沉:“多謝陛下大恩?!?/br> 這馬車并未回府,而是到了大理寺前,一直等到深夜。 紀盈被一腳踹出來的時候還想發火,尋思著也不用這么大力氣吧。 內城司有罪之人,在這大理寺中有秘密審堂,她十日前就被抓進來了。 還以為要死在里頭了,不知道是不是阿姐救的。 她覺得身上全是虱子,看到轉角處的馬車,還以為是府中派來接的,正要上去,才發現里頭坐的是魯國公。 “他已經離京了?!濒攪兔颊f著,讓她滾上來,說送她回府。 “哦?!彼鸬?。 寂靜良久,魯國公才又開口:“雖說你與他大概不會再有關系,但我得警告你,我和他的關系,你不能告訴他?!?/br> “你就這么不想讓人給你養老送終???”紀盈撇過臉說。 魯國公也曾有妻兒,但紀盈記得,都病死了,現下孤身一人住在府中。 “他不配?!濒攪晚?。 行吧。 “國公,陳懷見過你嗎?”紀盈想了想補充道,“說過話,見過面那種?” 魯國公點了點頭:“六年前他取得功名時,我在陛下身邊,他給我行過禮?!?/br> 紀盈問完也不再答話, 下馬車她道了聲謝就往家門口走,五里從墻上跳下來落在她懷里。她回頭看著馬車走遠,摸著五里的頭嘆氣。 “我都看得出他和陳懷長相上的兩分相似,陳懷那雙眼睛怎么會看不到?”她手指點了點五里的頭,“小老頭還挺自作多情,誰要跟他相認啊?!?/br> 于陳懷而言,也是根本不必在意的人。 一年后,沂川府。 雖說如今大戰已止,但邊境上鬧事的部族多,動不動也不消停。 陳懷打馬跟同袍會和后,收撿起鞭子和長槍,才處置完一處sao亂,眾人唱著歌,身旁的人說著:“校尉,咱們今日得趕到定遠寨吧?!?/br> 陳懷看了看日頭點頭:“今夜宿在那兒,林將軍等著我們會和?!?/br> 那也是他的新上司。 到了定遠寨時,已是黃昏入夜。 大概是為了迎他們來,加上秋收剛過,今夜酒菜頗豐。 陳懷坐在火堆旁仍舊喝著水,林將軍拉著他大哭了一炷香,說著他相好的姑娘又與別人成親了。 “一年多了,這是第三個跑了的,”陳懷轉眼看那五大三粗的漢子哭得不成人形,搖了搖頭,“你該好好想想,怎么眼光和命都那么不濟?!?/br> “你就知道罵我?!绷謱④娔税褱I。 陳懷喝著水,脖子上卻多了股莫名的寒,他警覺握住了正要朝他脖子襲來的一桿長槍。 “你誰???”林將軍轉頭看向站在陳懷身后的人。 那長槍也不是想襲擊他,陳懷回頭,對上一雙熟悉的眼,掩在深沉夜色里,映著四濺的火光。 他僵硬地撇開長槍,轉回身不言語。 “起來,跟我走?!鄙砗蟮娜税l話了。 林將軍一聽就不樂意了,嚷嚷道:“你誰???我的手下,你說走就走?” “你不許?” “嘿我這脾氣,就不許了怎么著?!绷謱④娬f著要起身,被陳懷一把拉了下來。 陳懷放下水碗:“她姓紀?!?/br> “我還姓林呢?!?/br> 陳懷捏了捏鼻梁:“太子妃紀氏的紀?!?/br> 這下林將軍不動了。 “起來,跟我走,”紀盈著了一身甲,紅布繩綁好了頭發,用長槍棍子戳了戳他的背,“在這兒你銜比我低,這是軍令?!?/br> 他扔了塊木頭進火堆,輕嘆一聲起了身,跟在她身后。 定遠寨有固定的營房,進了屋后陳懷打量著房間里干凈整潔的一切,東西的擺放位置倒還是她的習慣。 紀盈將身上的長槍短劍卸下來,邊卸邊說:“把衣服脫了?!?/br> 他轉身要走,又聽到了“軍令”兩個字。 “別胡鬧了?!彼]眸道。 鞭子繞了他腰一圈,他被拽倒在了床上。 深秋發涼的手鉆進了他的衣裳里,冷得他打了顫,撫在他胸膛上柔軟地游走,唇齒也靠了上來。 激烈強勢的吻發作起來,本是想躲避,最后還是迎了上去,在她面前,他從來沒什么自制力的。 “什么時候來的?”停下的間隙,他盯著她的長睫問。 “半年了?!彼趼曊f著。 自事情了結后,她徹底被內城司趕了出來,給她張羅再嫁鬧了半年,有一日她就騎上了馬,說要回沂川府了。 “定遠寨的城主金遙迢,從前與她有幾分交情,”江生嶺那時跟紀明渠解釋道,“這次是金遙迢請旨,說邊地缺人,想叫紀盈回去?!?/br> 紀盈如蒙大赦,家中人前來相送,連紀明渠和太子的孩子也來了,紀盈還摸了摸自己那外甥的頭。 “小姨得去啊,說不定日后還要給你撐腰呢?!彼χf。 紀明渠陪她走了一段路,在城門前說:“我以為你對陛下有怨,不會再想摻和朝廷中的事?!?/br> “守邊,是為社稷,為眾生,不是為他?!奔o盈平靜說著,坐在那高處的人處心積慮,她懶得猜那人的心意,也實在膈應。 “放肆的話,不許再說?!?/br> “我知道分寸的?!?/br> 到了這兒半年,紀盈沒有去找陳懷。一則大軍行蹤不定,沒法找,二則她也沒空。 此時此刻他握住她向下探去的手,深沉的目盯著她,總有千言萬語不知怎么講起。 “離京前為何不來找我?”她問。 “陛下不許?!?/br> “離京后為何不送書信?” “不敢,”他頓了頓,“聽說每日往荊國公府遞帖子要拜訪的才俊眾多,怕你嫌煩,不想看了?!?/br> “膽小鬼?!?/br> 她不想再問了,解了他的衣衫癡纏相吻,順著他脖上的青痕寸寸往下,舔舐著他這一年來的新傷,重新握住闊別已久的胯下之物。 見他要開口,她堵住他的唇。 “待會兒再說?!?/br> 柔緩又急切,她柔聲不許他開口,光潔的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身軀相貼,一點涼意被熱烈的相擁交合沖散,赤裸在床上的兩個人熱得發瘋。 “你敢休我?!?/br> 交纏里,紀盈反復說了這話好幾回,說著是惱怒的語氣,他卻只顧著吻她,撫她,逼得她泛起了淚,這句話說得一次比一次委屈。 急切的喘息聲在這夜里不曾斷絕,直到筋疲力盡,汗水與淚水交雜在一起,濕了半個夜。 紀盈是沒想到她還能有力氣在天將明時坐到已經醒來的陳懷身邊,就在那房外梯上,盯著初升的太陽發呆。 “小紀將軍的事,我怕你介懷,也怕你看見我為此自責自困,故而不敢再找你?!标悜央p手搭在膝上,出來之后,他才知道了從前種種事。 紀明詠,席連。曾經視為好友的人都故去了,且都有他的緣故,自責自困,說的不過是他自己。 紀盈歪了歪頭,她又何嘗不是個推手。 “所以我們就在這兒贖罪吧,”她喃喃著,眼睛被金光刺得難受,“替他接著守在這兒,守著他臨死前都不肯退讓的一切?!?/br> 頓了頓,她又吸了口氣道:“席連的事……有個小秘密要告訴你?!?/br> 她去找尸體那一日,黑得嚇人的天里,她還是看到了那拇指動了動。 她轉頭窩在他肩上,陽暉灑在身上,她聽到他說:“現在我可不配娶你?!?/br> “娶我?你做夢吧,你敢休我,還想娶我?現在和以后,你就是我找的相好的,少自作多情?!?/br> “相好?那要相好到什么時候?!?/br> “到你死,到我成灰?!彼龔堥_五指,碩大的太陽從指縫間照得她眼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