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受折磨
二十五歲前,我的舍監對我做出最后的告誡:不要走向一頭缺乏人性的野獸,那會讓我痛苦,備受折磨。我現在想,她錯了。 使我折磨的不是他缺乏人性。 剩下的結合假,我們幾乎是不打照面過去的。他在訓練室呆一整天,出來就是飯點時走到冰箱拿一條營養劑。我坐在沙發上看一整天電影,茶幾上放著一盒紙巾——是我從廚房的柜子里翻出來的。我試圖用看電影轉移注意力,不然我就沒辦法止住淚水。 雖然看不到他,可因為我們結合了,我總是能感受到他。大部分時候,他是放空自己的,“正念”的,“安靜”的,可是時不時就會出現一些鮮明的情緒,從那他安靜的情緒流里跳躍出來,像一簇高高燃起的火——暴怒,仇恨,渴望——針對我的——很快又會消失。他在壓抑自己,控制自己,沒有一次出來找我宣泄這些情緒,仿佛是要踐行他的話——他找到了我就夠了。 第一天,我想,我不能在乎這些結合源源不斷傳給我的他的感受——我不能動搖!他是個冷血的兇手,我反復對自己說。我希望他就這樣掙扎下去,讓那些負面的感覺積蓄下去,讓垃圾堆滿他龐大的精神。我希望他狂化,我希望他在狂化中殺了我,殺害向導是哨兵的重罪,殺害和自己結合的向導更是不赦的大罪。我希望—— 不要這樣。 “??!”我不管他能不能聽見,尖叫道,“閉嘴!” 我會保護你。就算我瘋了,我也會記得,我要保護你。 “閉嘴!閉嘴!閉嘴!” 你很好。我死了,你也不應該死。 他不是缺乏人性。 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他殺了海倫,他救了我。 他毫不在乎“伊芙”對他的付出,他對待九十九和六十六像對待開袋即食的速食品,他不把他殺的人或是他救的人放在心上,他不覺得讓人受折磨——包括他自己——有什么不對。他缺乏人性。 他對我有人性。 對不起。他在我腦子里又說了這句話,接著安靜下來。 我抽出一張紙巾,捂著眼睛哭。以前我哭的時候,海倫會摟著我的肩,讓我靠著她。后來,我成了向導,有一門課專門教向導怎樣安慰——就是那樣,陪伴,傾聽。 他并不在我旁邊,但他時刻都在。結合讓我時刻都能感覺到他,理解他的內心——知道他時刻都在傾聽我,時刻都想安慰我,哪怕我正是他痛苦的源頭。 這太折磨了。 我希望,他是一頭真的野獸,缺乏人性,對我也一樣。那樣,一切會更輕松。 * 兩周結合假的最后一天,一個向導過來了,豎著屏障,僅僅憑身為向導的感知我根本發現不了她。我是聽到是聽到了鞋跟踏在地板的聲音,回頭望過去,才看到她。我很驚訝不是九十九也不是六十六,可是看著看著,就感覺那是他的向導,“伊芙”——她走進來,淡淡地掃視一下沙發上回望的我,從容的模樣好像這是她的家。她沒有對我說你好,也沒有問我他在哪。一瞥之后她收回視線,徑直走向訓練室。 接著我感覺到了……她給他做疏導。 我被疏導時是沒有這么多感覺的:抗拒,壓抑自己的抗拒;厭煩,壓抑厭煩;惡心,壓抑惡心;忍耐,忍耐,忍耐……太細致,太鮮活,連我也跟著不舒服起來。就這樣過了好久,好久好久,大概有一個多小時,他們停下來了。我在原來的塔區給哨兵進行疏導時,從來沒有持續過超過五分鐘。梳理一個多小時的精神垃圾,雖然,做份工作的不是我,我也能想象出這會有多疲憊。 而他們只是休息了十五分鐘,接著進行了第二次疏導。 當外面的人造光變暗,人造的夜晚降臨時,她出來了。她沒有走,站在那里看著我。于是,我向她看過去。 九十九看起來天真,六十六看起來很酷。她們都不是她們看起來的模樣。而她,看起來疏離,冷淡,穿著修身的長裙,讓我想起小學時一個嚴厲的女老師,只是她要美麗得多。對,他的向導看起來都很美麗,就好像這些向導的遴選條件不是精神力等級以及和他的匹配度,而是,選美,試圖勾起他的興趣,找出一款會讓他喜歡的。 這個猜測讓我的胃一陣不舒服。 我面前的伊芙冷笑一聲。 “要是真的覺得這樣不好,就承擔起你的責任,”她說,“你是和他結合的向導,‘一百’,就算你只是一個什么都干不了的C級,疏導這么基礎的任務,還要丟開嗎?” 那一刻,她放開了她的屏障,厭惡、反感、輕蔑、譴責,一起涌向我。 我呆住了。我好難受,好委屈,好內疚。我覺得她說得不對,這不是我的任務,我不想給他疏導,讓他好受;又覺得她說得對,因為我不愿意做一個向導最基本的任務,所以她才會來替我做。我不應該對他負責,但我對不起她。 這時候,訓練室的門打開了。他沒有說話,只是抱臂站在門口。但我能“聽”到他,他覺得很對不起我,對她很反感。 她看了他一眼,翻了個白眼。 “小學男孩,”她說,“說的就是你,弗伊布斯?!?/br> 她走了。 “別放在心上,”他說,“她對誰都很不友好?!?/br> 我抽出一張紙巾,擦干臉上的眼淚。 “你需要疏導嗎?”我盡量讓自己保持冷靜。 那一刻,我“看”到,他不相信,我會愿意給他疏導。他認為,我試圖攻擊他,以自毀的方式去摧毀他,當然,他不會讓自己摧毀我的。 但是,他很快樂,幸福像煙花一樣在他心頭爆炸,美麗的火星四散開去。哪怕覺得我只想傷害他,他也渴望著靠近我。 我不知道我該把我此刻的感覺稱為什么……恐懼嗎?不。感動嗎?更不。 只是,讓我從心底戰栗著。 “我沒有……那么打算,”我低聲說,“我只是……覺得她,很對。這是我的責任,必須要做,不能推給別人?!?/br> 他很困惑。對他來說,叫來任何一個“伊芙”為他疏導,都是理所應當,不必愧疚的——他不明白我為什么會愧疚? 但是,知道我似乎真的會給他疏導,讓他感覺更快樂了。 可是他沒有說現在開始吧。他站在那里,自然而然地因為心里的快樂微笑著,告訴我:“過幾天,我們來吧?!?/br> 克制……什么?要……做什么? 他在猶豫,要不要現在告訴我,還是,明天……明天要去做什么? “首席決斗,”他選擇告訴我,“明天開始?!?/br>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