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錨
只是這樣。 太簡單了。 那我到底是為了什么,才不得不忍受這種痛苦? 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謝淵緊握著手中的刀刃,看著狗一樣倒在血泊中謝齊的尸體,心中生出些荒誕的悲涼感。 這種卑劣的、低賤的、如螻蟻般的人,曾輕而易舉地,改變了我的人生。 “圓圓,圓圓……” 母親的聲音在耳邊傳來,一雙冰冷的手掌,覆在謝淵緊握著刀柄的手上: “把刀交給mama,mama會去警察局自首?!?/br> 她手指輕輕顫抖著,聲音也帶著哭腔,卻故作鎮定地露出個笑容:“mama不會讓你去少管所的。你還要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決不能留下案底……mama……mama會處理好這件事的?!?/br> 她說到最后,泣不成聲地摟住謝淵的身軀: “對不起啊……是mama沒能保護好你?!?/br> 帶著溫度的淚水順著領口,一滴滴砸在他頸上。 原本不是這樣的。 謝齊原先是縣里鋼廠的工人。 在那個年代,工人的工資雖低,可也算得上是鐵飯碗,謝齊夫婦二人全憑那一月八九百元的工資過日子。 但謝齊從來就不是什么老實人。 那時的他和狐朋狗友在游戲廳內接觸到了老虎機,從此一發而不可收拾。 每個月的工資都讓他拿去輸了個精光,而后便開始借錢,總想著有一天能翻本。 母親為了補貼家用,挺著大肚子去街邊擺攤賣小商品。 可即使這樣,還是入不敷出。 眼看著日子就要過不下去,謝齊便打起了歪心思。 他不知從哪兒搞了個柴油桶來,每日從廠里偷柴油帶回家,再轉手拿出去賣掉。 六十升的柴油桶,每次都裝的滿滿當當,一桶柴油能賣出七十元的價格,幾乎相當于工資的十分之一了。 謝齊嘗到了甜頭,行事也愈發大膽,有時一日甚至要偷兩桶油回來。 這般猖狂的做法哪兒有不被發現的道理? 鋼廠很快便查到謝齊頭上,他也就不出預料地下了崗。 也就是那段日子,謝齊染上了酗酒的惡習。 母親想方設法,找人托了各種關系,給謝齊承包了一輛出租車。 可他不愿好好開車,每個月只堪堪跑夠工時,剩下的日子都窩在家里將自己喝成灘爛泥。 母親勸過他,可他反而以“拖油瓶”為由,打了母親一巴掌。 不知他是否從那一耳光中獲得了什么啟示,從此他更堅定不移地將一切過錯推到母親身上。 于是母親便成了他的出氣筒,稍有不順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從謝淵記事起,家里就是這樣的氛圍。 喝了酒后就化身為怪物的暴力父親、只會求饒道歉的柔弱母親,以及,對一切都無力阻止的、軟弱的自己。 年幼的他曾天真的以為,只要自己認真讀書,考上好大學,找到好工作,就可以帶著母親逃離這個魔窟。 直到那天的發生。 記憶中,那也是個如今日一樣,灰蒙蒙的下午。 他甚至憶不起謝齊因為什么事突然大發雷霆。 他只記得謝齊揮動著拳頭,額前冒著青筋,面容如來自地獄的厲鬼般扭曲,一拳又一拳地狠狠砸在母親身上。 母親像是個沙包袋一般,倒在一片血泊中,了無聲息。 屋內只余謝齊的拳頭擊打在rou體上的悶響。 謝齊發了通脾氣,啐了兩句,轉身進了臥室呼呼大睡。 謝淵立在那片血泊旁,小心翼翼地推了推母親的尸體:“mama?!?/br> “mama……” 他怕驚醒謝齊,小聲地喊道。 母親再也沒能睜開眼睛。 他就這么呆呆地坐在尸體旁,坐了一夜。 謝齊一覺睡到第二日下午才醒。 他暈暈乎乎地從床上起來,看到母親仍保持著昨晚的姿勢趴在地板上,氣得上前就是一腳。 不同于常人的冰冷體溫和僵硬的身體令他意識到——他打死了人。 他反應過來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惡狠狠地威脅了謝淵,而后剪斷了電話線。 做完這一切,他終于覺得安下心來,吹著口哨去樓下小賣鋪買酒去了,臨走時還不忘把房門給反鎖上。 回家后,就又是連續幾日的醉生夢死。 期間,母親的尸體就一直這么擺在客廳中。 謝淵沒哭,也沒鬧。也就這么一直陪在母親身邊。 他餓了就啃方便面,渴了就去喝自來水,而后繼續坐在尸體邊,目光平靜地落在母親面上,似要將她的模樣刻進眼底。 也不知究竟過了幾天,母親的尸體已經開始有些發臭。 秦姨也碰巧在謝齊睡著時找上門來。 秦姨向謝淵詢問母親的事情,謝淵只沖她搖頭,問道: “秦姨,你家有沒有頭孢?” 兩天后的清晨,一陣尖銳的哭喊聲叫醒了整棟居民樓的住戶。 謝淵哭嚎著,不住地拍打著鐵門: “救命??!” “我爸爸死了!” “有沒有人能救救我爸爸——” …… 消防員撬開房門,才看到這令人震撼的案發現場。 七八十平的小房間中,竟抬出了兩名成年人的尸體。 女性死亡時間已超過一個星期以上,男性死亡時間則不到二十四小時。 家中房門反鎖,電話線也被剪斷,臥室殘余著大量的空酒瓶酒罐,幾乎令人無從下腳。 經尸檢驗明,女性成人的直接死亡原因為暴力擊打所致的顱骨骨折,且全身大面積軟組織挫傷、多處骨折。 男性成人則是因為飲酒后服用了大量頭孢類藥物出現的中毒反應。 最后案件以男性毆打妻子致死,而后畏罪自殺結了案。 這案件在那平淡的小縣城也算是轟動一時。 但任憑人們如何討論,也從沒有人把年僅十一歲的孩子當作過殺人兇手。 在謝淵即將被移交給福利院之前,暫時在秦姨家借住了幾日。 離開那天,秦姨將他送到家屬院門口,在法院的車前停下腳步。 她面色復雜,似是想說些什么,最后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道: “不要變成你爸那樣的人?!?/br> 謝淵清楚地明白,眼前這個女人是假的,是冒牌貨,只是一串數據,一堆代碼而已。 他知道的。 “沒關系,” “已經沒事了?!?/br> 他這么說著,將下巴輕輕擱在女人肩上,闔上眼皮。 如海面上漂浮著的小船,終于尋到了它的錨。 --